【曉荷】千秋一覺長安夢(散文)
這河灘公園更像一個公園了。我心曠神怡地在石板路上作閑庭信步狀,看到七月的雨水將路邊的野草催成人高了,催生了這嘉陵江邊夏蟲們的森林。我在河灘公園的芭蕉叢與南天竹之間的石凳上落座,翻一本《長生殿》,仿佛正是這本書,這些書上的云錦般的句子,正欲沖決記憶之堤,網(wǎng)羅一天秦嶺的云(或煞白,或者銀灰),演繹一場宮廷的優(yōu)柔愛情。
從生離死別的劇情中一抬頭,我看到高高的防洪堤,思想里竟然發(fā)生了一個令人驚異的置換:恍然間,河堤就是那西安的古城墻,嘉陵江就是那墻下的護城河,我和兒子分明就是這古城堡里的居民。
內(nèi)心的追尋一直沒有結(jié)束,所以我總試圖自問自答。我與西安的古城墻,有什么相關(guān)?我何必去到那城堡,并且感慨萬端?城堡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與一個民族的尊嚴有關(guān),甚至還與愛情有關(guān),它簡直就是一個偉大的象征。
也許你永遠也不會向人說出一個城市最打動自己的因素是什么。驪山的阿房宮,總有什么使你動容。宮殿的雄偉堂皇,還是秦王的愛寵悲愁?鉤心斗角的奇巧,還是楚王一炬的嘆息?長安城墻下的書院街,你是神往于美妙的和田玉高貴的緘默,還是纏綿于灰頭灰腦的土陶幽怨的傾訴?也許你百感交集,難以言表。使我神往于夜色中的西安古城墻,并不是一張精致的宣傳畫做得到的。許多年前,當一個尋找憂傷而打動了我的男孩,或者當一位美麗憂傷,從來不為帝王開顏一笑的寵姬,與城墻的印象疊合起來時,那些死板的,見慣不驚的城墻垛,才像普渡靈魂的蓮瓣,向我發(fā)射出執(zhí)著而憂傷的光芒。我的靈魂早就來到了這城墻之上,隨著這個少女憂傷的目光,附著于花朵般的垛口以及垛口上朝暾夕暉的光亮。
我的視線,再一次投向腳下的土地。我的腳早已走下了西安城墻,但是我的心還留在城墻上。記得當我于二OO八年八月七日那天,終于跨過時空的阻隔,踏過寬寬的護城河,站在可以跑車的掛著無盡的紅燈籠的城墻上,暴露在今夏最后一個大太陽之下時,內(nèi)心就真的充滿了虛弱的憂傷:悲劇人生就是無論實現(xiàn)還是不實現(xiàn),或者就是無可實現(xiàn)。我知道分明是古城墻在記憶中的光亮,鼓舞我來到這里。在方形的城墻上騎游,我感覺到了高遠,也感覺到了空曠。心被現(xiàn)實掏空了,原來所存的想法,或者本無所謂存在的想法,早已沒有了。沖動沒有了,城墻不過如此,高處不過如此。就像這場人生不明所以的奔赴。無所不在的憧憬,無所不在的空虛?;蛟S我只有感恩。但我不想跪下來:世界上還有更多的我無法攀登的城墻。那些漫不經(jīng)心地騎游城墻的外國游客,風一樣掠過我眼前,讓我感覺到自己的虛弱:我感到羞赧,就像長城是我們偉大的羞赧,我感覺西安城墻也是;此刻的西安城墻是我的羞赧。
那一天,我對著太陽低下頭去,視線觸及墻磚,忽然心里有一種沖動。我想手撫這些無語之石,好好傾聽它們訴說命運。它們成就了高高的城樓,它們在集體意志的叢林里失去了自己前世今生的夢想,它們在堆砌、構(gòu)建、鞏固、演繹人類社會生活中的集權(quán)意志,幻想著時代的榮耀。西安城墻就像萬里長城,已成為國人集體懷舊的地方,它們的輝煌與蒼涼,鮮活與朽腐,讓人激動并感懷于一個民族的滄桑歲月。
我不斷回想起那一時刻。當時我就曾意識到:西安城墻的磚石上,必定鐫刻有很多震爍古今的名字,有他們經(jīng)天緯地的業(yè)績。然而對于國民而言,唯有帝王的野心,才是大于一切的。那一天我走下古城墻,在西安市里偶然發(fā)現(xiàn),大唐芙蓉園正門背面有一幅匾。這匾擊中了我的心。霓彩輝煌之中,這匾上的四個字居然在我眼前無比清晰:“惟天為大”。這四個字就是國人信仰的權(quán)力意志,它是古代文明的體現(xiàn),也是時代悲哀的證據(jù)。那一天我在大唐芙蓉園里欣賞了世界最大的水幕電影,欣賞了夜色中熱烈的彩車表演,人們高呼唐王,演員長久揮袖,我也為唐人喝彩。我從來相信最大的智慧在民間,然而帝王卻講政治:講世襲,講天意,稱天子。天子并非極大極高,他們只是自我膨脹,還有可能因為恐懼,才需要筑那么高那么厚的城墻。時至今日,城堡已經(jīng)不是一個城市的安全系統(tǒng)的重心。秦王的夢幻軍團,地下戰(zhàn)車,地下宮殿,轉(zhuǎn)眼已成泥丸。無論地面上的,還是地面下的,權(quán)勢的夢幻都會破滅,供人瞻仰的只有藝術(shù)留存和不死之魂。
“長相思,在長安?!?br />
在嘉陵江上的鳴笛聲中,我的心再次飛翔。我似乎穿越想象,聽到了西安城墻之上,號角聲聲,北風嗚咽;看到了唐城歌舞,長袖高髻。唐人啊,夢里也讓途經(jīng)西安的我心思漫卷。那一聲高亢,那一聲低回,那長安城墻內(nèi)外,幾回回暮鼓如在夢里邊。
一縷風來,瞬息之間,在長安迷夢中尚覺虛弱的我,恍如置身驪山晚照下的長生殿,不禁一搖頭,一嘆息,合起手中的書卷。這君王妃子的愛情,恐怕只是一種美好的傳言。民間還是才子的心靈,才這樣足夠浪漫?長得君王帶笑看,安在蓬萊又團圓?秋風漸起,挽起帝王將相王權(quán)秩序的千秋遺夢,掃蕩盡十三王朝的兵車戰(zhàn)火,徒留下這催人腸斷的《長恨歌》,人間愛的千古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