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吞馬地(散文)
這是一片貧瘠的薄沙地,春天干燥,風起沙跑,只有一群群烏鴉在空中翻飛,亦或在沙地里一遍遍地“尋寶”。出門就裹一身沙土的人們,只好躲在屋子里別悶著。然而,隨著盛夏的來臨,狂野的風沙似乎都被關進了羊圈里,馴服地安靜了下來,大地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小麥拼命地瘋長,眨眼間長到了一尺多高,麥穗也長長地吐了出來,籽粒越來越飽滿,用手一搓就從麥穗上滾到了手心里,再輕輕一吹,綠黃色的麥殼就會飛去,把剩下的麥粒嚼在嘴里,真香??!
“還有十天半月就可以開鐮了?!痹诘剡厓荷隙字闊煹睦蠞h看著我從他的麥地里走出來,笑瞇瞇地說。
我說:“嗯,不賴,挺成?!?br />
“麥到小滿日日黃啊!”老漢感嘆地說。
我看到在另外的地里有一些圍頭巾的婦女種著花生或白薯,她們把自己的臉和身子盡量捂得嚴謹,防止日光的暴曬,弄得跟烏鴉般的黑,然而無法遮擋的的雙手還是烤成了土褐的顏色,這讓她們在一些場合感到難堪而無奈。
我是在工作之余,從鏗鏘聲、轟鳴聲不斷的工廠里出來,走進田野的,在田野里看到莊稼、看到勞作的人們就特別親切,心情一下子就舒展開來,有種回歸自然的感動。我看到前面的小樹林里,公司的勞務隊湊在一起吃午飯,他們是自帶干糧,有黃瓜、西紅柿、花生米和饅頭等,十分簡單。他們負責400畝樹林的種植、除草、澆灌活計和100多畝的花生和白薯的種植、管理,每天忙忙碌碌,午飯都得在田間吃,卻非常開心快樂。我用手機給他們拍了照片,簡單了解了一些情況,打算出一期簡報。
我離開他們,想從另一條道回到公司,就拐過一道彎往東走,走著走著,看到一片綠油油的田野里有幾十只羊在啃食,我詫異,加快了腳步,想制止這一行為??熳叩礁皶r,發(fā)現放羊的老漢斜臥在一條溝坡里,溝里干枯,黃沙裸露,幾只大螞蟻在他身上飛快地爬來爬去。他一伸手從胯骨處捂住一只,捏在手里,用煙火趨烤它,螞蟻的兩個觸角拘攣卷縮,嘴巴張了張就變成了僵尸。老漢找到了樂趣,嘿嘿地一樂,又從左胳膊處摸到一只。
看來我的腳步聲沒能引起他的注意,上前幾步說:“老哥哥,你的羊把人家莊稼都吃了?!?br />
老漢一轱轆坐起來,看了我半天說:“你看清楚嘍,那是莊稼?”
我跨過溝堎進去瞧,果然不是白薯秧子,也不是花生秧子,因為這兩種作物剛開始播種。地里長的全是野草,有水稗草、苜蓿草、三棱草等等,有四五畝地。我趕緊表示歉意,“還真不是莊稼,這兒咋長這么多草呢?這兒不都是沙土地嗎,按說沙土地也不大長草唉?”
老漢的臉和身上紅彤彤的,敞著懷、挽著褲腿,瞪著眼珠子打量我。我沖廠子一指說:“我就是那個廠子的,出來轉轉,沒事?!?br />
他笑了一下,我趕緊向他套近乎,抽出一根兒香煙遞給他,老漢接過香煙,用他手里的還在燃燒著的煙根兒點著,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他說:“你知道這塊地的名字嗎?”
我說:“我哪知道,這是塊荒地嗎?”
老漢說:“這塊地叫吞馬地,是我自個的地?!?br />
我挺詫異,“吞馬地是啥意思?”
老漢看我順了眼,就讓我坐下來。他指了指前面,說:“你看這草長的,多茂盛,別處有?。繘]有!沙土地還能長出這么多草來,這就是稀荒?!?br />
我連聲說:“是、是稀奇,有些還是水里才長的草。那為啥叫吞馬地呢?”
老漢又深嘬了一口香煙,慢慢呼出來,看著煙灰說:“玉溪,是不是?”
我說“是,你老抽出來了?”
“哈哈,不錯,味道還那么柔?!庇稚钌畹匚艘豢谡f:“你看對面這個溝坡濕不?”
我發(fā)現挨著這塊地的溝坡果然是濕的,而且溝坡上還長了許多野菜,溝堎上長了一尺多高的野草,而其它處都是干的,寸草不生。我對這塊地更加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吞馬地的來歷。
老漢看我焦急的樣子,樂了,彈了彈煙灰,問:“你是廠長?”
“你老凈拿我開玩笑,我給廠長提溜鞋都不要,就是一個打工仔,老仔。”
老漢又哈哈一笑,正八經地向我道出了原委。他說,這塊地里有許多泉眼。生產隊時期他趕大車,麥秋、大秋兩季往場里拉莊稼,平時拉著社員下地勞動,那家伙,鞭子一晃“啪”,大白馬拉著車嗖嗖的,可神氣了。社員們都愛坐他的車,尤其那些個女社員們,凈拿他開玩笑,一會說蘭花看上他了,一會說小莉對他有意思,哈哈哈地熱鬧一道兒。他剛二十出頭,心里美的像吃了胰子那么光趟。有一回,連著下了幾天大雨,玉秫地里存滿了水。以前他們這兒很少下連陰雨,下點雨就滲進沙里去,地里總是干楞的,不粘腳??赡谴未笥晗碌?,溝滿壕平。好不容易天晴了,他尋思著馬也憋了好幾天了,人能憋出病來,馬也能憋出病來,再說回來,它也得出去吃點新鮮草唉,凈吃備的干草料了,早吃膩歪了。他從飼養(yǎng)場把馬牽出來,上哪去呢?出了村子一看,到處汪洋洋的,河溝里的水都跟地里平了,田里較洼的地方也汪了水,這在以前可從來沒有過。別的地出了莊稼也沒有草,他就牽著馬來到了吞馬地。那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兒,是他后來起的。
說到這,老漢站起來,把煙屁股扔掉,望著地里的羊喊,“咪咪咪,它媽的,該歇晌了,別吃了,這大熱天兒的,撐住中暑?!边@群羊抬起頭來看著他,嘴里還不停地咀嚼著鮮草。
老漢沖它們晃晃手,“都它媽的過來,上這邊樹林子里歇著去?!毖騻兟牰怂囊馑?,紛紛走來,跨過河溝,跑進路對面的一片樹林里。我在老漢面前伸出大拇指,“佩服,它們能聽懂您的話?”
老漢又是嘿嘿一笑,得意地說聲“那是!羊也通人性。”
我們又重新坐下來,他歪著身子往褲兜里摸香煙,我趕緊掏出玉溪煙給他。他不好意思地沖我一樂,“還抽你的?”
我也哈哈一樂,“煙酒不分家嘛,這一盒剛開的,就你抽了一根兒,我是不抽煙的,昨天參加同學孩子的婚禮硬塞給我的,正好,都給你老了,怎能白聽你老講故事呢?”說完我倆都哈哈大笑起來。
老漢掏出火柴點著一支香煙,問:“我說到哪兒了?”
我說:“你牽著馬來到了吞馬地。”
嗯。老漢沉思了片刻,接著說,他那馬看見這片水靈靈的野草,眼睛都亮了,嗖的一下就越過了這條水溝。它高興地撒開歡跑,邊跑邊放屁,噗噗的,它媽的,比人放得響。你說這幾天把它憋悶的,大白馬晾開蹄子跑得飛快,你說把它開心地,邊跑邊跳??吹梦已蹨I都快掉下來了??伤鼖尩囊补?,就在他揉眼睛的空兒,只聽大白馬嘶鳴了一聲就不見了,他挺納悶,四下瞭望,除了這片是空地,是留作給牲口長草的地,其它的地離這還有一段距離,種著玉秫和高粱,也就眨眼的空兒,它也不可能鉆到那里去唉?他跳著高兒喊它的名兒,先蹦到吞馬地里找,找遍了,沒有。又到四周的青紗帳里喊,無濟于事。真是奇了怪了,活蹦亂跳的一個大活馬,咋一眨眼的空兒就沒影兒了呢?他跑回村里告訴隊長,隊長一聽就急了,馬上敲鐘,把所有的男社員都召集起來,分幾撥人去找,還有的上外村的地里找,找到天黑也沒找著。氣的隊長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他說可能是被地埋了。隊長氣得給他幾腳,隊長不信,社員們也都不信,說他撒謊。大隊的民兵也知道了,他們背著槍把他五花大綁地帶走了,帶到大隊部輪番審訊,問他大白馬到底咋丟的。他說可能是讓地吞了,他們不信他說的,這個過來扇他嘴巴子,那個過來用鐮刀柄捅他,最后把他拖出去綁在了莊里的電線桿子上,用馬鞭子抽。他的父親、母親給他們跪下磕頭,直至他母親昏過去,他們才罷了手。說先回去養(yǎng)傷,過幾天交給公社派出所。他心里那個別扭哇,想死的心都有。還沒等他傷好呢,第三天派出所就來人把他帶走了。派出所的人更狠,除了打這些招數,還用電話線電,兩只手都綁上線,一個人搖電話機,電得他渾身抽搐,翻白眼兒,大小便失禁。眼看就不中了,才用擔架把他抬到拖拉機上的后掛里,送回了家。他在家躺了兩個多月,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才逐漸好了起來。媽的,那罪受的,九死一生啊。
聽得我眼睛也有些濕潤,老漢記憶猶新,越講越激動,眼里也濕潤了。他從旁邊的一個草帽下拿出一個行軍水壺,擰開蓋兒遞給我,我說不渴,你喝吧。老漢咕噔噔咽了幾口,又把壺放回原處?!皨尩模艺f啥他們也不信,什么蘭花啊、小莉啊,都她媽白扯,沒人搭理我了。三十五歲才說上一個外地媳婦兒,她媽的還信教,沒過幾年好日子,就她媽地跟一個傳教的男人跑了。”
我說:“老哥你這輩子夠苦的,有孩子沒?”
“有個兒子,也在你們廠子當工人呢,叫張慶來。”
“啊,這么巧,在哪個車間知道不?”我看著老漢。
老漢擤了一把鼻涕,“我也知不道,還他媽的算孝順,給我添了個孫子,讓我活著看到了傳宗接代的種兒?!闭f完,老漢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看我出的汗把衣服都弄濕了,就帶我坐到樹蔭下。
“你老,老來有福??!這塊地咋就成了你的地了呢?”我好奇地想繼續(xù)讓他說下去。
老漢說,這塊地光長草不長糧食,種上莊稼也都讓草吃嘍,莊稼沒有草長得快,得好幾個勞力天天守著除草,打的糧食還不夠工錢。生產隊一解體,實行分田到戶,誰也不要這塊地,他心里因為這塊地一直窩著火,差點死在它手里,他也想弄個明白,干脆就主動要下了這塊地。他說若分別的地時,還分不到這么多。種糧食不中,他就養(yǎng)羊,他是全村第一個至今也是唯一一戶搞起畜牧養(yǎng)殖的,比他們種糧食的強多了,天天在地頭上躺著就掙錢,把他們眼兒熱壞了。嘿嘿,啥人啥命,他們也想養(yǎng)羊,可別處沒有草場,沒法養(yǎng)。他養(yǎng)的羊不用年年買,大羊下小羊,賣大留小,沒完沒了。特別是這幾年,城里吃涮羊肉的多,他有固定戶,老板每個星期都來取一兩只。嘿嘿,一本萬利。他也不多養(yǎng),六七十只就夠本兒了,養(yǎng)多嘍草場供不上。
老漢對他的生活很滿足,他懂得保護生態(tài),人和動物、土地和諧共處,在金錢的誘惑下也不竭澤而漁。只是老漢至今也沒弄明白大白馬失蹤的真正原因,依然是個謎。
一個趕著小驢車的人哐啷哐啷地走過來,車上拉著澆水的工具,濕漉漉的。車上還坐著一個圍著黃頭巾的女人?!昂?,大哥,你的羊都讓地給吞了吧,咋一只都沒了?”他比張老漢小十多歲,開著玩笑,把車停在了路口。
“你他媽的……澆地回來了?”張老漢看到車上的女人,沒有罵下去。
女人從驢車上跳下,拎著一個塑料桶走來,“大哥,我回去不做飯了,我擠點奶喝?!?br />
張老漢說:“羊都在樹林歇著呢,你進去擠吧?!?br />
看來老漢跟鄉(xiāng)親們相處融洽,不過還是有人會經常揭白馬失蹤的傷疤,讓老漢心里不舒服。
我試圖給老漢解開這個謎,回去后,我給許多部門打過電話,很少有耐著性子聽我述說的。最后我把電話打到在北京工程建筑學院當老師的曾經的同學,他認真聽了我的講述后,說:“你說的那塊地,可能是土地液化造成的。至于啥叫土地液化,我一句兩句在電話里說不清楚,我給你寄份材料去,你先看看,有啥問題再聯系?!比煲院?,我收到了他寄來的材料。
材料上說,土地液化就是地下水位飽和的砂土和粉土,在地震、爆破、機械施工、連綿暴雨等的作用下,土顆粒之間有變密的趨勢,由于不能及時排水,而使孔隙水壓力上升,當孔隙水壓力達到土顆粒間的有效壓力時,土顆粒處于沒有粒間壓力傳遞的失重狀態(tài),顆粒間聯系破壞,成為可以流動的液體。這種現象稱之為土地液化。
我聯想到唐山大地震時的機井翻砂;山區(qū)下大雨時的山體滑坡;紅軍過草地時有人陷沒泥潭;可可西里的守護者們也有被流沙掩埋的事情,感覺是這么個理兒。我決定抽空再去趟吞馬地,當著張老漢的面兒把謎解開,讓他釋然。也好讓鄉(xiāng)親們解除對他多年的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