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滋潤(散文)
如果你需要愛,給你愛。如果你需要治眼睛,給你眼藥水。斷斷續(xù)續(xù)的好些年冬天的結(jié)膜炎與眼藥水,牽扯起生命疾苦的幾個片斷,它們伏在十一年前的記憶之匣里,浸滿了眼藥水的味道,在清晨我睜眼的一瞬間,與床頭的眼藥水一道復(fù)活了:仿佛是那一年從北方的冬天帶回來的眼疾,或者之后南方冬天的風雪以及忍耐,兩個人的寂寞,不很明晰的命運。即使那時候已經(jīng)有足夠的人生經(jīng)歷,我還是找不到自己的所在,一直在等待命運的安排。我也并不知道宿命有多么荒謬——它是怎樣苛酷地讓我進入別人的故事:戀愛中我被告知居然是第三者。我被宿命一次又一次地引誘了,我固執(zhí)地認為就是窮人家的女孩也有戀愛的權(quán)利,所以我不能不為戀愛的不純粹而憤怒。我安慰自己道:被愛與被不愛,不只是女人說了算。當愛情不說話的時候,女人的虛榮心和實用精神就站出來說話了:任何時候我不愿意攪進別人的故事,但也絕不會退讓到失去一個女孩的尊榮。
到底命運無法違拗,我最終將會一次次進入別人的故事,只不過是以光明正大的方式——作為一個講述者。當然,之前必須成為傾聽者。憂別人之憂,或許是太清閑了。顯然我的耐心不夠,我不能夠自始至終地傾聽而不表達自己的想法。在規(guī)勸別人冷靜地面對命運的時候,我會更加深切地意識到命運曾經(jīng)如何左右我的一切:它使我行我素的光輝個性投射出軟弱與猶疑的色彩,幾乎將一個充滿陽光的新生活下的女孩變成鼴鼠人格——害怕光線,逃避,冷漠,羞赦、自責。十字架的存在不是要昭示災(zāi)難,而是見證人心常處災(zāi)難之中。多少人看見過我,多少人談?wù)撝?,像談?wù)撃菐讟渑R雪的冬梅或者幾朵慘淡的春花。他們的話是帶著個人傾向的,他們不習慣含蓄和矜持。十年甚至幾十年之后,我還會在回憶那番青春尷尬的時候,感到沉重,感到靈魂陰影的重量。
如果你沒有什么,你同時會有(別的)什么。我在九六年春天一無所有地離開,又在夏天一無所有地回到熟悉的人群中間。我的心在漫游之中無比渴望太陽的光輝,就像年輕時曾經(jīng)那么渴望風刀霜劍。此時此刻,我懷著強烈的羞愧——事業(yè)方面的羞愧比這更深——回憶著人們對于我和我的一頂黑禮帽的評價。當內(nèi)心沒有陽光的時候,人的心會冷,從而可能選擇一些裝飾或者掩蔽。女人不肯當著我的面說什么讓我傷心的話,男人則直截了當?shù)嘏u這種自我封閉的姿態(tài)。現(xiàn)在我仍能回味那些哀傷情緒。在游移不定的、敏感與自我的心情之下,我偶爾憑借一頂黑禮帽表現(xiàn)出滿不在乎、漫不經(jīng)心的神氣。
可惜我沒有想過保留那頂黑禮帽,除非我當時就知道自己將會成為一個講述者。講述者是剜自己的肉,嘔自己的血。我對于人們的私事并不熱心,除了講述,我?guī)筒涣耸裁疵Γv述也只是一種自我疏導,不一定對于人家有什么用。有時我會正告他們?nèi)绾螌ふ页雎罚砸粋€艱苦卓絕的女人的經(jīng)驗:放下的方法,就是直面它。
我感謝人們的批評。批評使我進步。我的婚姻是從人們對于我從市上買回來的一床棉被的批評開始的。這非常滑稽。但宿命說則更滑稽,如果你的思維落入了滑稽的俗套,也就是居然能夠相信命運全部表征在手相或者面相之上。批評在一個自信的人身上會成為成長的力量,我遠不夠自信,我自認是人世生活中的一個“犧牲”,向幸福生活獻祭的。這樣的“犧牲”是高昂的。任是何等高貴的“犧牲”,哪怕是一棵白菜,在生長中也需要陽光的照拂。白菜需要的陽光和雨水是由菜農(nóng)安排的。誰來安排一個女人的陽光和雨水呢?
幸福的雨水,或者幸福的淚水。我不喜歡雨。淚水對于我可能有意義。說一句不無矯情的話,我是一個內(nèi)心水意充沛的女人。雖然我沒有見過大海,但我的名字與水有關(guān),水讓我的想象很溫暖。眼里蕩漾著水波,心里是容易安適的。雖然我的眼睛不可救藥地在冬天變得干澀。雖然我看到:宗璞在《告別閱讀》中說到自己眼睛的種種痛苦經(jīng)歷,視網(wǎng)膜脫落及其多次手術(shù);我的同事中,五十左右就出現(xiàn)眼睛疾患的不止一例。雖然我已經(jīng)提早為恐慌所籠罩。我以為任何小小的疾病都有治愈的方法,然而朋友告訴我:眼藥水會使眼睛產(chǎn)生依賴性而更加干澀,也許淚水遠比點眼藥水管用。這話讓我震驚。我還會有眼淚么?還會有在大學最后的日子里讀瓊瑤小說《窗外》時那種洶涌的眼淚么?我已經(jīng)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地預(yù)感到,情感與生命之河必將開始趨向干涸。我經(jīng)受不住內(nèi)心的恐慌。生命力的衰退是不露痕跡、不動聲色地到來的。沒有人能夠?qū)Υ藷o動于衷。
“別讓過去支配你的生活,就讓它成為過去吧?!边@是一部電影《我的盛大的希臘婚禮》中的臺詞。老實說它讓我驚奇。驚奇意味著被征服。我愿意在年輕的時候被這樣征服。因為年輕,修正還來得及。而如今我覺得一切都來不及了,所以淚水,恐怕也遙不可及。老天,看在我曾經(jīng)為別人的故事一次次灑下淚水的份上,最后的一滴淚水,請留給我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