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光明】太陽爬出來(小說)
鄭家疙瘩村確實像個菜疙瘩,過去村里蓋房沒有規(guī)劃,各自為戰(zhàn),你東邊壘了三間小屋,我北邊筑起兩間土房,三三兩兩凸凸凹凹,村子也成了橢圓大鵝蛋。全村八十來戶,不足500人,就一條成樣的大街,從東面放個屁,西邊也能聞到。
鄭家疙瘩窮,滿洼的鹽堿地不說,沒有水源。別看緊靠著馬頰河,那高高的河嶺和四五里的河床像一座大山隔絕了對水的渴望,曾有人設想過開溝挖渠引水,一算賬,幾十萬的開支對于鄭家疙瘩的人來說無異天價數(shù)字,想也不敢想了。
于是,村子幾乎成了空殼,壯勞力出去打工,姑娘們拼命的走出去,走出去就永遠決絕了,人們窮怕了。
這一天一大早勝利就把大隊部的條桌擺到了街中央的歪脖子老槐樹下,濃郁的綠蔭像一把巨傘,幾乎把整個村子都罩在懷里,平時這個就是拉家常擺龍門陣的地方,開會了反而稀稀拉拉,如同冗長乏味的日子一樣死氣沉沉。
正是夏日,夏日的陽光很明亮,槐樹下寥寥坐了一圈老娘們小媳婦,她們毫無表情的臉沒有朝會臺,自顧手里的活計,或者刺繡或者串項鏈,坐在主席臺上的勝利和鄉(xiāng)里的組織委員劉全平看到的是一群花花綠綠忙活的后背。
鄉(xiāng)組織委員老李56歲了,前額頭還有幾根頭發(fā)頑強挺立,個子很高,但有些瘦,讓人看上去有點竹竿的感覺。老李是代表鄉(xiāng)里來宣布支部班子人選的,剛剛進行兩屆村委選舉,勝利在毫無競爭對手的情況下全額當選,今兒是走完所有程序最后來宣布任命。
看看稀稀拉拉的人群,老李無可奈何搖搖頭,“看樣子就這些人了?”
勝利說:“不會有人來了,不等了?!?br />
老李倒沒有官架子,下半年他就退休了,本想在家歇著呢,鄉(xiāng)里黨建這塊缺人,再說老李對于全鎮(zhèn)56個村如數(shù)家珍,是個活賬本,書記怎么能舍得讓他歇著,好說歹說讓他繼續(xù)做他的組織委員。
老李習慣性地頓頓嗓子:“都轉過身來吧,宣布個事情,耽誤不了你們幾分鐘,傳達完了你們就忙去?!?br />
看著慢悠悠轉過身的婦女們,老李鄭重其事地宣布:”經黨委政府研究決定,任命勝利同志任鄭家疙瘩村黨支部書記!”
老李還想說什么,下面唧唧渣渣的聲音淹沒了老李的嗓子。年輕的勝利此時心血澎湃,胸中滾過一陣可以改變一切的力量,也就是在那一刻,在下面人群里他看到了一張嬌美動人的臉,那動人的臉龐分明有淚珠溢出?!按浯洹眲倮谛牡纵p輕呼喚。
一輪圓月照在空曠的街道上,冷清清的街道上勝利一個人匆匆疾行,他去富貴大叔家,富貴就是翠翠的爹。
穿過一條街道再往北,幾乎轉變半拉村子,勝利沒有碰到一個人影,就是遇見了幾條土狗,也懶得搭理,只是敵視看看勝利耷拉下尾巴搖搖擺擺走了,很紳士。
這就是無情的現(xiàn)實,窮村留不住人,沒有男人的村莊是苦焦地方,二楞就跟勝利說過,一個大老爺們,一年里把腚溝子舉給了疙瘩村,流進汗的沙土都能練出堿來了,腚溝子里的皮也曬脫了一層,到頭來混不了肚兒圓,掙不了三瓜倆棗的,更別說養(yǎng)家糊口了。鄭家疙瘩的人就這么苦,于是,村里的男壯勞力都走了,跟著虎子走的,去干建筑蓋高樓,雖然累點苦點,可是一年能掙一大摞的鈔票,什么大的苦什么大的累,疙瘩村的男人都能忍。不過,舍下老婆孩子熱炕頭也不是鄭家疙瘩村男人們的本意,也不是他們舍不得潑下死力來耕作,實在是疙瘩村那瘠薄而金貴的幾畝鹽堿地討不出太多的回報。
這一切的一切,勝利心知肚明。
三間老式坯房一個小院,這就是富貴叔的家。在富貴家的門口,能看到南面幾里外的馬頰河,那高高河嶺上刺槐特別茂密,河嶺下的馬頰河像一條蜿蜒的白綢帶,河水嘩嘩流過。
站到富貴叔大門口,勝利看到了坐在院子杏樹下的翠翠。翠翠面朝屋門,于是,勝利看到的是翠翠那一抹俏麗的背。勝利知道,那嬌美的肩膀上長著一貼圓圓的黑痣,在那個叫人意識癲狂迷亂的春夜,勝利狂熱持久地親吻了那黑痣,嬌羞的翠翠輕輕撥開勝利狂熱的嘴唇,說:“親它干啥?這東西又不金貴,算面先生說是一塊銅錢痣,壓在上面一輩子不能翻身?!眲倮f:“我勝利會讓這黑痣換一種活法!”
勝利記得,他說了這句話,翠翠把他摟得更緊了。
想啥呢?走神了?勝利沖著翠翠的背影喊:“富貴叔,我來了!”
“宣布了?”
“宣布了。”
那口氣,像導師,像父親,勝利又滾燙地喊了聲叔。
富貴叔是村里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的支部書記,已經干了快四十年了,不過他心有不甘,當了多半輩子支書,愣是沒讓鄭家疙瘩老百姓掙脫一個窮字。富貴叔心里栽下了一個沉重的愧,如今老了,干不動了,可全村居然沒有一個人愿意接班,只有復原回來的勝利應承下來,這讓老支書很欣慰。
翠翠呢?翠翠不見了,肯定是跑到一邊哭鼻子去了。
富貴叔說:“走,勝利,扶我轉轉去?!?br />
于是,勝利就攙扶著富貴說,一老一少慢慢走向那片空闊的原野。
月夜很朦朧,嬌羞的圓月為大地寫下了碎銀面紗,給人一種寧靜肅穆的感覺??諘绲拇蟮厣?,兩個人一前一后像一對牛二艱難而專心地覓找,頗有幾分悲壯慘烈的畫面。
從村里到河床上,富貴說和勝利不知踩量了多少遍,沒踩量一遍,卻總要生出一種不相信自己的感覺,總覺得自己量的不準,于是過幾天就又步量一次。就這樣一遍一遍懷疑自己,又一遍一遍證實自己。需三臺挖掘機,挖溝4567米,土石47萬方,溝通了縱貫南北寬十四米深七米的溝渠,需要資金42萬元,不錯,這樣的數(shù)字基本準確無誤。
和富貴叔每次踩量的時候,勝利的內心處總是不由得泛起一絲絲羞澀。他總覺得富貴叔的雙腳會感知出,那一塊草地是他和翠翠坐過的,那一叢刺槐下是他和翠翠擁抱過的。他總覺得富貴叔會在某一處嗅到他和翠翠混合在一起的那種身體的氣息,因為在夜色掩飾下的那一片小樹林里,他不止一次親吻過翠翠溫濕的唇,不止一次摩挲過翠翠圓挺的乳,在這片小樹林里,他也曾對翠翠立下過滾燙的誓言。
翠翠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美人兒,尤其那雙大眼睛,清澈得讓人心動,老早的時候,勝利就是被這雙眼睛俘獲了。從初中到讀到高中,他一直默默地跟在翠翠身后。因為富貴叔大病,翠翠輟學了,勝利也悄悄離開學校,暗地里幫翠翠去干地里的農活。有的時候不經意碰面,翠翠不干,攆他去讀書,勝利倔,就是不回去,氣得翠翠見了面就白楞他,諷刺他不理他。勝利不為所動,每天幫富貴叔干這干那,完了就匆匆回家,連飯都不吃。
富貴叔病好了,他們的愛情也開始啟程了。
十八歲,少女懷春的年齡,他們在一個花好月圓的日子,兩人終于約會了,在坡地的最高處。她和他有點羞,找不到話題,就說咱給河岸上這棵柳樹起個名字吧。說了就一起使勁想,想了不少,最后翠翠說出一個,背過身去問他:“你聽說過愛情這兩個字沒有?”勝利想了想說:好像聽說過。翠翠轉過身來就笑了:那是啥東西?他說:好像是外面世界的一種東西,咱這里沒有。她說:那咱就把這樹叫愛情樹吧?他說可以,就定了。
從那以后,愛情樹就成了她和他會合的一個點。那三個樹杈像三根巨指,中間是炕那么大的掌心,平平的,她和他可以坐在上面,也可以躺在上面。最多的時候,她和他是并排躺著看天。云怎么那么白?怎么又黑了?怎么想著是什么就是什么?太陽多大了,太陽有媳婦嗎?是月亮嗎?他們的家在哪里?星星是他們的孩子嗎?話題有點羞時,她就鉆到他懷里打他,他就親她,她就不動了。有一天,她問:你說咱躺在這里看天算啥?他說:是愛情吧?
這樣的日子快樂而又短暫。秋后,勝利要告別翠翠,離開鄭家疙瘩。翠翠不止一次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她希望勝利出人頭地,畢竟,在這貧瘠的一畝三分地,不會有什么作為的,小孩子都能看得出來。
“想吃糧把兵當,想娶親去參軍”,這是過去鄭家疙瘩年輕人尋找出路的經驗,勝利順著這條經驗踏上了參軍之路。那一年,勝利19歲。
勝利要走了,深愛勝利的翠翠眼里蓄滿了依依惜別的淚水。那天晚上,陰冷的天空飄落著深情的雨水,在那一棵愛情樹下,勝利捏著拳頭對翠翠說:“等著吧,在部隊我一定好好干,混出個人樣來,讓你過上城市人的生活!”翠翠被感動得哭出聲來,她就那么柔情地伏進了勝利跳動的懷抱,勝利親吻了她滾燙的唇。第一次,翠翠的紅唇那么咸澀那么清甜,那味道讓勝利整整咀嚼了五年。
翠翠說:“你親了我的嘴,我就是你的人了,一輩子再也不碰第二個男人,我等著你,等到牙掉了也等著你!”
翠翠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可是勝利的諾言卻沒有實現(xiàn)。五年后,他從部隊復員回到了鄭家疙瘩,除了一個黨員身份,什么都沒有。
鄭家疙瘩一切都沒有大的改變,雖然條件比過去略微好了一點,窮依舊沒有改變。村里的壯勞力南下的南下,北上的北上,都跟虎子走了,虎子可了不起了,成了一個建筑工地的大老板,手下有十幾個建筑隊,開上了奧迪,成了名副其實的大款兒。
富貴叔蒼老了許多,他對復員的勝利說,虎子不該把壯勞力們帶走,村里除了老人小孩,能干什么呢?這樣下去,村子就完了。
對于勝利的復員,翠翠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失望,癡情的翠翠依然愛著勝利。月色把那一片小樹林裝飾的一樣旖旎,在那鋪滿月色的愛情樹上,翠翠對勝利說,“你也跟虎子去打工吧,你們是發(fā)小,他不會虧待你的?!?br />
“鳥兒飛多遠最終也得回自己的窩,鄭家疙瘩是咱的根,村里有咱的老娘土,走到天邊子咱還得回家來,咱得在自己門口想法子,讓村民富起來,讓莊稼豐收起來,要不在外面給人賣一輩子苦力,走到頭還是個窮字!”勝利對翠翠這么說,翠翠哭了,哭得很傷心,看看同齡的虎子、二楞都在城里買了樓開上轎車,再看看身邊的勝利,翠翠第一次感覺到,以后跟勝利這樣的人過日子,一點也不踏實。
那一夜,勝利一直把翠翠送到了家。到家之后,勝利就敲開了富貴叔的門。他說:“富貴叔,您說過,虎子不該把村里的壯勞力都帶走?!备毁F叔說對呀,都帶走了,剩下咱鄭家疙瘩沒人管了。
說完之后兩個人就都默默吸煙。
勝利說:“得想個法子開溝引水。”
富貴叔說:“說到點子上了。”
“我估算過,需要42萬!”
“差不多!”
“引來水,咱700多畝地就能長出牛角大的棒槌?!?br />
“我想開溝引水,馬上辦!”
勝利說的斬釘截鐵,富貴叔的臉一下子霜住,繼而眼中留下兩行老淚來。緊接著勝利又說:“富貴叔,我要當支書!”
富貴叔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我愿意聽!”
勝利又說了一聲,再也無法抑制的老淚從富貴叔眼里奪眶而出。他說:“勝利你走吧,讓我好好哭一場,叔高興??!”
勝利上任的第一個黃昏就是在那河床上踩量和追憶中過去了,管道、水管、潛水泵……需要的一切反反復復測算,務求不出一點兒差錯。接下來就是和虎子的一番較量,那是他成敗的關鍵,他很有信心,耐心地等待著。
還是那片小樹林,還是那一輪月光,卻沒有了那種甜蜜的廝磨和依偎,只有那傷心的酸和澀。
勝利說:“翠翠,你剪了頭發(fā)更好看了?!?br />
翠翠說:“別只揀好聽的說,剪了頭發(fā)是斷了心!”翠翠嗚咽著說。
淚是心的泉,這新泉可著勁地流,是要流去心底那縷愛的失意嗎?有人說,有出息的男人就從不聽女人勸,勝利就是這么一個男人,他從來不聽翠翠的,就硬那么梗著脖子當上了支書,在這一窮二白的鄭家疙瘩,支書算什么?支書是一個帶鉸鏈的鎖,鎖住你就讓你邁不開步,眼睜著看自家受損失,勝利放著錢不去掙,非要干支書,指不定他會干出啥事來呢?
翠翠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女孩,鄭家疙瘩的生活環(huán)境造就了她不愛幻想,也不敢幻想,她的生命哲學就是安安穩(wěn)穩(wěn)活一輩子。勝利硬是把她的構畫剪了個粉粉碎,于是,那強烈的愛就變成了莫名的恨,恨得翠翠幾天幾夜都睡不好。尋一個男人是一輩子的依靠,自己咋也不能委屈自己,勝利呀,你親也親了摸也摸了,是你對不住我,不是我對不住你,翠翠狠心把自己喜愛的長辮子剪了。
這個時候什么也別說,什么也不能說,勝利很老練地想用熱吻來軟化翠翠的心。這一次翠翠卻很理智,她硬硬扭了勝利的意。
勝利還不了解翠翠嗎?他知道,暫時說什么也沒用了,勝利干脆惡狠狠地說:“這會兒你嘴別這么硬,我會成功的,到時你還會來找我的,不信等著瞧!”
說完勝利轉身就走,翠翠沒想到勝利心這么狠,她沖著走遠的勝利咬牙切齒地罵:“勝利你個黑心賊!”
翠翠宣布和勝利斷絕關系讓勝利心煩意亂,憑他的直覺翠翠不會這么決絕,畢竟他們已經有了六年的情感。他想找翠翠好好談一次,可是沒有時間了。年關到了,他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找虎子,想什么法子也要讓虎子把工程包下來,只要開溝挖渠成功,他相信最終會把外面的人吸引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