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家寶人生中的一次大逆轉(zhuǎn)是從1986年深秋的一個晚上開始的。之前，他是鄉(xiāng)經(jīng)營管理科科長。
　　 那晚，南蕩鄉(xiāng)鄉(xiāng)政府大院里與往常一樣寧靜，大多數(shù)鄉(xiāng)干部都下班回了家，一間間宿舍兼辦公室都鎖著門。院內(nèi)幾棵泡桐樹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下，偶爾有一陣風吹過，會從上面飄下幾片落葉。
　　 此時，陶鄉(xiāng)長的那間稍大一點的辦公室里卻亮著燈，他正在和本鄉(xiāng)的宋家寶進行個別談話。本來宋家寶下班后也是準備回一趟家的，他是本鄉(xiāng)人，離這里只有十多里路，當他把自行車從宿舍推出來后就遇到了陶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跟他說：“老宋，你今天就別回去了，晚上我找你談點事?！焙髞?，他們一起在食堂里吃的晚飯，兩個人還叫炊事員加了個菜喝掉半瓶酒。他與鄉(xiāng)長除了工作上的上下級關(guān)系，私交也不錯，他們是在縣城同一所中學里讀的高中，只是鄉(xiāng)長比他低了一個年級。不過，晚飯間，鄉(xiāng)長一直不曾告訴他要找他談什么事，只是說，臨睡前到他那里去一下。聽他這么說，宋家寶一直忐忑著，心里想，莫非是折磨了他四年的那件事終于事東窗事發(fā)了？
　　 等大院里斷了人腳時，他才走到鄉(xiāng)長辦公室門前，正要敲門，聽里面說：“進來吧，門沒鎖，我在等你?！?br />　　 陶鄉(xiāng)長雖然也過了不惑之年，但樣子顯得很年輕。他是一年前剛從外鄉(xiāng)調(diào)過來的，小道消息說他即將接替王書記。
　　 “你坐。”陶鄉(xiāng)長坐在辦公桌子后面沒動身子，指著前面的一張油漆斑駁的舊木椅對他說。宋家寶覺得他今天有點不同尋常地嚴肅。
　　 “其所以到這么晚才找你，是因為跟你談的那件事事關(guān)重大。我想你大概也能猜得出來是什么事了？”他剛一落座陶鄉(xiāng)長就開門見山地說。
　　 “你不說我怎么能知道是什么事?！彼坏貌还首麈?zhèn)靜。
　　 “好吧，我全告訴你。有人舉報到縣計生委，說你有一個第三胎的兒子藏匿在江南姐姐家，今年已經(jīng)五歲。起初，王書記和我都不相信真有這么回事，后來那個舉報人提供了你姐姐家的詳細住址，我們不得不派計生辦的胡主任帶人去調(diào)查。昨天，調(diào)查的人回來了，想不到還真有這回事，他們還見到了你兒子。當?shù)氐挠嬌块T也證實那孩子不是你姐姐生的，是撿來的一個棄嬰。王書記要我跟你個別核實一下，縣計生委正等著聽回報呢?！?br />　　 “哦，是這事……”他沉吟良久，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
　　 “計生委那頭的意見是，假如那是一次無中生有的惡意舉報，就必須再派人去做一次親子鑒定以澄清事實真相。”
　　 “不用去了，我承認那孩子就是我的兒子。我知道紙包不住火，早晚都要會有這一天。四年來我就像是個逃犯似的沒睡過一夜安穩(wěn)的覺，現(xiàn)在真相大白了，我也心安了。”
　　 “想不到呀，真想不到。像你這樣身為鄉(xiāng)政府的中層干部也發(fā)生這樣的事，恐怕要算是全縣的首例了。我真弄不明白，這孩子是怎么生下來的，怎么此前卻一直不曾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那年你還沒有調(diào)過來，我說是婆娘查出了子宮癌，帶她去上?？戳艘粋€多月的病，其實就是去我二姐家生孩子的。那時我剛從副科長轉(zhuǎn)正，沒人想得到我會做這糊涂事。”
　　 “也是啊，這事發(fā)生在你身上太違背常理了，沒人會往那上面想。只是太可惜了，你就沒想到這件事的后果？”，
　　 “我想到了，一旦事情敗露，立馬‘雙開’。我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br />　　 “代價太大了！我弄不懂你為什么要走這條路？你知道的，我也只生了兩個女兒，從來就沒往這方面想過?！?br />　　 “這話說來就話長了，我家是四代單傳，父親臨終前說，他咽氣的那一天可能會閉不上眼睛，我知道他說的是我沒給他生個孫子，宋家到我一代就絕戶了，因為他以前曾經(jīng)常嘮叨說什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是怕到了那邊沒法向祖宗交代。正好那年我家婆娘帶著環(huán)卻意外懷了孕，本來是打算為父親辦過喪事后去刮宮的，哪曉得他在彌留中從我跟母親的談話中知道了這件事。后來他聲淚俱下地懇求我將這個孩子生下來。常言道：‘鳥將死其鳴也哀，人將死其言也善’我別無選擇，一口答應了他。從那天起我就做好了上刀山下火海的準備了?！?br />　　 陶鄉(xiāng)長聽后又連著說了幾聲“可惜”后來兩人都沉默下來了。過了會兒他又嘆了口氣說：“你知道我家里的情況嗎？我告訴你，比你好不了多少。我們家雖然不是四代單傳，但我父親就只有我這一個兒子，三年前，我婆娘也跟你家一樣意外地懷了孕，拖到七個月后才在縣醫(yī)院引掉，引掉的是一個兒子。我們一直沒敢告訴爸媽，只說是引的女兒?！?br />　　 “也許你是對的，常言道“忠孝難能兩全”你嚴格遵守國家的政策，忠于黨和人民的事業(yè)，你是‘忠’。正因為中國的人口太多制約了經(jīng)濟發(fā)展，黨和國家才提出實行計劃生育的號召。而我這樣做只能算是愚‘孝’?！彼渭覍毤认袷前参苦l(xiāng)長，又像是在為自己開脫。
　　 “理是這個理，就是苦了你自己了，本來嘛，再混個十幾年就能拿到一筆不菲的退休工資，現(xiàn)在全完了。好吧，不說了，木已成舟，你好自為之吧，將來如果碰到什么困難還可以來找我?！?br />　　 那夜，宋家寶徹夜未眠，四年前的那次艱難抉擇又一一浮上腦際。
　　
　　 二
　　 宋家寶三十九歲的那年秋天，突然發(fā)現(xiàn)上了多年節(jié)育環(huán)的妻子忙珍又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其實他們已經(jīng)有了的兩個女兒，一個十歲，一個六歲。那時已經(jīng)開始推行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的獨生子女政策，這情況一經(jīng)被大隊發(fā)現(xiàn)里便會動員引產(chǎn)。家寶自知這是第三胎，自己又是公社干部、共產(chǎn)黨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生下來，正和妻子商量著將這情況告訴村里的婦女主任，趁月份不大時去衛(wèi)生院刮宮。
　　 事有湊巧，四個月前查出了食道癌的父親已經(jīng)斷了湯水好幾天了，看來日子不多了，只能等辦過父親的后事再說。一天，在昏睡著老人的病榻前，家寶與媽媽無意中談起了忙珍又懷上的事。媽媽說：“你爸昨天夜里跟我說了幾句話，他流著眼淚跟我說：‘我可能就在這幾天要走了，走的那天我肯定會閉不上眼睛，宋家現(xiàn)在是沒一點指望了，眼看著四代單傳的一脈香火就要斷在家寶這一代了，你說我哪有臉面去見祖宗的亡靈？’我說；你別想那么多，又不是我們一家這個樣子，莊上有許多人家才生了一個丫頭就上了環(huán)，我們家還有兩個孫女兒呢。我一直不曾敢把忙珍又懷上孩子的事情告訴他，如果他知道你們馬上要去打胎，他會更加閉不上眼睛的?！奔覍気p聲地說：“千萬不能說給他聽，讓他安安逸逸地走吧?！?br />　　 那天晚上，迷迷佯佯了好幾天的父親睜開了眼睛，媽媽試著給他喂了一口水，想不到那一湯勺水竟然咽進去了。家寶想到，這可能就是所謂回光返照，就忙將臉湊到他嘴邊，果然聽到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爸要走了……求你個事……把這個兒伢生下來……我夢到你嗲嗲了（這里將爺爺叫“嗲嗲”）他說忙珍肚子里是個小伙……你一定要答應我，哪怕干部當不成勞改坐牢都要為宋家留下個種?！蓖习帜请p無神而充滿期待的淚眼，家寶說：“爸，我答應你?！彪S后，老人便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
　　 辦完喪事后的一天，家寶問媽媽：“爸爸怎么知道忙珍懷上孩子的？是你告訴他的？”
　　 “我真的沒說，怕的是那天他睡著了時，我們娘倆說的話被他聽到了，后來他夜里又夢到你嗲嗲。他說的這事情，本來我也想跟你們說的，就是你當了這么多年的干部，我開不了這口?，F(xiàn)在，我尋思，既然你答應了他就不能再三心二意了，你爸說哪怕是勞改坐監(jiān)也要把這兒伢生下來，我看也不至于會到那一步，頂多是這干部當不成回來做社員?！?br />　　 “昨晚我跟忙珍也商量過這事，她倒也挺有決心，就是擔心即使豁出去不當這個干部，恐怕這孩子也難生下來，現(xiàn)在風聲這么緊，往哪里躲？她說，時間還早，慢慢想辦法，現(xiàn)在是往冷天過，衣裳穿得多，人家暫時看不出來，瞞到明年開春再往外溜?！?br />　　 “只能這樣碰碰看了，等你爸做‘六七’時你二姐回來，叫她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到那邊去躲兩三個月。“
　　 家寶的二姐早年嫁在上海郊縣，那地方原來也屬江蘇，是后來劃歸上海的，在淀山湖邊上，家寶去過。二姐家是祖?zhèn)鞯臐O民，幾代人都以在湖上打魚為生，現(xiàn)在雖然定居到湖邊的村子里，有個兒子在城里上高中，她們夫婦仍然做著水產(chǎn)養(yǎng)殖和捕撈的營生。
　　 這里有個習俗，“六七”時要為亡人做一場佛事，親朋好友都要到場，規(guī)模還要比辦喪事大。兩天的佛事結(jié)束后，這一家子才將忙珍懷上孩子的事告訴兩個姐姐。家寶說：“到了明年收麥的時候，不曉得能不能到二姐那邊去躲些日子?！?br />　　 二姐說：“雖然那邊也抓得緊，但只要不讓村里干部看到外來的大肚子婆娘，就沒有什么大問題。我家有一條苫著篷子的小船，是早先下湖打魚時的住家船，現(xiàn)在還還在用著，我生阿紅（她兒子的乳名）時還不曾上岸定居，就是在船上生的。不過，生時肯定上不成衛(wèi)生院，只能請村里的接生婆。”
　　 家寶媽說：“這個不要緊，你們姐妹們哪個不是莊上老娘接的生？”
　　 二姐又對家寶說：“這不是件小事，兄弟你要好好想想，兒伢一生下來你就要回家當社員了，雖然現(xiàn)在分了田，沒過去那么苦，但你沒干過農(nóng)活，肯定會要遇到不少你想不到的困難。你決心定下來，姐一定幫你。姐姐也都巴不得宋家能有個后代呢?！?br />　　 二姐的心里是有顧慮的，她這個弟弟從小就是個慣寶兒，他出生時，前面只有兩個姐姐。他是宋家四代單傳的獨苗。爸媽算是含在嘴中將他養(yǎng)大的。在農(nóng)村中最最困難的那些年，還將他送到縣城上了整整六年中學。高中畢業(yè)后當上了大隊里的總帳會計，后來又被調(diào)進公社當會計。因此，他雖然生在農(nóng)村，卻從來不曾干過農(nóng)活。
　　 “我答應過老頭子了，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認了?！睂τ诙愕膿乃孟癫恍家活?。這些日子里，每當他想到放棄時腦子里便會浮現(xiàn)出老爸臨終時那渾濁的淚眼。
　　 旁邊的大姐插話說：“我看你也不要一性之頭，萬一再生個丫頭，你不是白吃苦了嗎？所以我看，你鄉(xiāng)里人頭熟，一定要私下里請人做個B超，如果是個丫頭就引掉算了。”
　　 “這個我倒是想到過，等過些日子去找一下衛(wèi)生院的王院長。那人可靠，我跟他在上初中時同過學。“
　　
　　 三
　　 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晚上，家寶特找了一回王院長，那人跟他私交不錯，可人家一開始還是勸他千萬不能走這條路。王院長說：“這事情代價太大了，沒聽說像你這樣的國家干部也要不顧一切地往火坑里跳，人家種田的農(nóng)民不過是罰幾千塊錢，頂多是被拆掉幾間破房子，反正還是當農(nóng)民。你從小就當干部，人民公社這么多年也沒吃過苦，你這一弄，下半輩子就要重頭吃苦受罪了。”
　　 “這些我都想到了，可我們家是四代單傳，我父親的臨終囑咐提醒了我，我不能為了過風平浪靜的好日子，就讓宋家從我這一代斷了香火。你幫我做個鑒定，只要是小伙，我便什么都不顧了?！?br />　　 后來，王院長在鄰鄉(xiāng)的衛(wèi)生院找了關(guān)系，為忙珍做了一回B超，結(jié)果還真的如老爸臨終時期待的那樣，肚子是是個正常的男嬰！
　　 第二年開春時，天氣一天天地暖起來，忙珍已經(jīng)顯了懷，幸好分田到戶了，這段時間是農(nóng)閑，不像大集體時要天天上工，瞞不住人。按日子算，孩子出生的時間正好在收麥的時候。此時他們還沒能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讓忙珍出門生養(yǎng)。忙珍從來不曾離開過陸家舍，平時，家里的六七畝承包田全靠她打理，只有到農(nóng)忙時家寶才會回來幫幾天忙。如果正在割麥栽的季節(jié)突然出門，肯定會引起人家懷疑。后來還是大姐給他出了個主意，她說：“到時只能說是忙珍得了病要到上海那邊去看病?！奔覍氂X得除了這樣的借口實在沒有其它的辦法，而且要說是特別嚴重的病才合情合理。
　　 一個月后，家寶跟鄉(xiāng)長請了一天假，說是婆娘肚子疼了好些日子了，要去縣醫(yī)院認真檢查一下，鄉(xiāng)長知道他有個高中同學在縣醫(yī)院當主刀的外科醫(yī)生，一點也沒懷疑。第二天，他又從縣城打了個電話給鄉(xiāng)長，說婆娘查出了子宮癌，要住院做手術(shù)。鄉(xiāng)長就說：“你別著急，隨便你哪天回來上班都行?！庇诌^了幾天，他又在電話中告訴鄉(xiāng)長和村里支書，說他的那個同學建議到上海去做手術(shù)，那邊條件好。做過了這些，夫婦二人就從縣城動身去了上海。其實這幾天，他們根本就沒上過縣醫(yī)院，只是住在一家小旅館里。他編造的這些謊言全是掩耳盜鈴，其所以能讓鄉(xiāng)里和村里沒人起疑心，主要是因為他家的情況太特殊，沒人往歪處想。
　　 后來，他們夫婦在二姐那邊住了二十多天。姐夫姓錢，叫錢慶生，這里的人都叫他阿慶，為人憨厚老實，祖上也是江北人，半輩子沒離開過這片湖區(qū)。二姐好像比他活泛些，因而這個家是二姐當家。他們有一個兒子在公社駐地的鎮(zhèn)上讀高中。二姐將他們安排住在那條篷子船上，那條船泊在湖邊一個養(yǎng)魚的籪口，船上有個瓦鍋腔，與世隔絕，整天無所事事。姐姐姐夫每天劃一條更小一點的船下湖，給他們帶些生活必需品。其間，姐夫還幫著他將船行到附近的一個鎮(zhèn)上玩了一天，那個鎮(zhèn)叫朱家角，比蘇北的縣城還要繁華些。家寶在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里買了幾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