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孩子，從小是個挺乖卻不太讓人省心的孩子。
　　 很小的時候，作為父母家族里最大的孩子，他獲得了無數(shù)的關愛和呵護。他的童年無憂無慮，簡單而快樂著，即使是因為父母工作忙而把他寄養(yǎng)在爺爺或姥姥家，他也是長輩們捧在手心里的寶貝。在爺爺家，他因為一次有驚無險的走失讓家里鬧翻了天；在姥姥家，他因為體弱多病讓姥姥姥爺整夜不敢合眼。小時候他的無限受寵，讓同樣還是個孩子的姑姑和舅舅們各種羨慕嫉妒恨。
　　 他從小聰明。小時候，他一直是外人口中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他三四歲的時候就能認好多字，在回老家的公共汽車上讀車窗外路過的標語，引得乘客們嘖嘖稱奇；他上學前就會做一百以內(nèi)的加減法，收獲了鄰居們無數(shù)的羨慕和感慨；在上小學前，他就能通過打牌把爺爺口袋里的零錢全部贏光。甚至小學畢業(yè)升上重點初中的時候，他十一歲的身高還不及一輛老式的“二六”型自行車。
　　 他從小內(nèi)向。他從不主動和陌生人哪怕是不常見的親戚們說話；即使獲得別人的夸獎，他也只是淺淺地害羞的笑。他小學時闖過的最大的禍，就是和一個低了好幾個年級的小同學打架，人家的頭上流了點血，他自己卻被嚇哭了。
　　 小時候，可能是因為挑食或者其他原因，他一直是瘦瘦弱弱的樣子。他個子很低，從小學到初中，他永遠坐在班里的第一排，也順便“收獲”了好多千奇百怪的外號。小小的他，在學校默默無聞，在老師的印象中不深不淺，和同學們的關系不好不壞。
　　 在初二的后半期，這個孩子，瘋狂的迷戀上了文學。他開始用省下的午餐費和零花錢買各種各樣的書，他開始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寫像模像樣的“大書”，他的作文經(jīng)常會被老師當范文誦讀，他開始做起遠大卻虛幻的作家夢。他迷戀于書店里的書香，他沉溺于夜深時的靜謐，他懷著圣徒般的虔誠，寫下一句句自以為傲的文字和詩行。而他的數(shù)理化成績，卻在文學的迷途中一落千丈了。從初二到整個高中時代，他都沉迷在自己幻想的文學夢中。除了瘋狂投稿換來的幾塊“豆腐塊”和一兩次僥幸獲得的小獎，他最終收獲的，是慘不忍睹的理科成績，和高考又兩次復讀后的名落孫山。
　　 父母的傷心和無奈，親友的安慰和勸告，讓他徹底沉淪的心慢慢蘇醒。他一直以為，家有父母就有靠山，父母和親人庇護的翅膀，是他最堅實的依靠！他曾任性地沉淪在文學的天地，閉門經(jīng)營著虛幻的夢想；他曾放肆地揮霍青春，對父母的苦苦教誨視而不見。他心安理得的拿著父母的血汗錢去買一些讀不懂的書籍，他理所當然的享受著父母用心血和汗水為他換來的一切。那時的他，是個多么不懂事的孩子??！
　　 懷著一種失望和愧疚，也懷著一種決絕和憧憬，這個孩子，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參軍入伍，去接受部隊大熔爐的淬煉。他，想讓自己歷練成鋼。
　　
　　 二
　　 在南方的軍營里，這個孩子，終于開始讀懂了父母對自己那份濃濃的愛。
　　 在部隊的教導下，他理解了“軍人”兩字的含義和責任，同時也明白了父母二十年來為他默默的付出。他為了不再讓遠方的父母擔心，隱瞞了在部隊生病住院的消息，卻在出院后不久，收到了父母和親戚們湊的一千元錢和一封斑斑淚痕的鼓勵信。他會在生日的時候收到父母從家鄉(xiāng)寄來的音樂賀卡和一紙滿含深情祝福的家書。在九八年的長江抗洪時，他的父母和全國的父母一樣，在擔心著游子的同時，也流下過思念和心疼的淚水。這個孩子知道了，在他長大的同時，父母一直在身邊陪伴，為他的一步步成長而欣慰，為他的一份份努力而心安，也為他的一點點進步而欣喜。
　　 九八年抗洪過后，這個在部隊中磨練成長的孩子，因軍隊精簡改編而提前退伍，回到日思夜想的父母身旁。那短短兩年的軍旅時光，讓這個孩子在快速成長的同時，也深深地體會到父母在他成長歷程中給予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寬厚博大的愛。
　　 參加工作后，這個自以為已經(jīng)長大的孩子，很快地融入到繁忙的工作中。雖然辛苦，甚至工資顧不了開銷，他也樂在其中。每天早早地出門，和同事們在外跑一天，直到很晚才能回家。睡前，他就坐在被窩里，在昏黃的燈光下，繼續(xù)做著自己的文學夢。那時父母的工廠，早已是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父親在家病休，母親微薄的工資支撐著家里的一切。而那個孩子，卻從沒有真正關心過家里的這一切，他沉浸在自以為傲的工作中，沉醉在繼續(xù)編織的夢幻里。
　　 二十多歲的年紀，也是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而這個孩子的感情世界，卻是一片空白。在父母的百般勸導和安排下，他終于戀愛了。對于突如其來的戀情，他是無知而怯懦的。由于家庭的困頓，在那段兩三年的感情里，他總會因為貧窮而自卑，因為膽小而懦弱。他不敢放手經(jīng)營自己的感情，不敢去搏自己的未來。當戀愛無疾而終的時候，他學會了在心煩時抽煙，在苦悶中酗酒，卻沒有發(fā)現(xiàn)，父母面對他內(nèi)疚的痛哭時，兩鬢多出的那無數(shù)根白發(fā)。那時，正值單位減崗裁員，而那個孩子，已是而立之年了。他辦理了停薪留職的手續(xù)，開始跟著病休后又找了份工作的父親，學一門可以安身立命的本領。從此，這個孩子的生活，開始翻開屬于自己的一頁。
　　 在新的單位，他跟著父親和同事，一點一滴的學習著全新的技術，在天南海北的漂泊中，掌握著工作的經(jīng)驗。幾年后，家里的經(jīng)濟漸漸好轉，父母已經(jīng)退休，母親在家操持著家務，父親在返聘的單位干得風生水起。而那個早已長大的孩子，在而立之后的第二年，終于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并很快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在外有事業(yè)的支撐，在家有妻兒的牽念，他的生活，終于要苦盡甘來了。而那時的他，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常年為家庭奮斗操勞的父親，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
　　 那個孩子依稀記得，當他還在家上班的時候，父親卻在返聘工作的工地上，因為一次意外的鼻血不止，查出患上了高血壓。那個孩子清楚地記得，在他換了工作的第四年，當他有一次從工地回家，發(fā)現(xiàn)一向打扮得光鮮照人的父親，突然間已是滿臉皺紋、白發(fā)蒼蒼。那時震驚和心痛的感覺，直到現(xiàn)在他還銘刻在心。
　　 但是，那個已為人父的孩子永遠是那么粗心，他只是把父親身上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歸咎于歲月的無情，卻從沒有真正關心過，父親日漸衰弱的身體背后，有多少心底里強撐著的堅強。
　　 2014年春節(jié)的前夕，那個還在工地忙碌的孩子，突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用稍顯虛弱的聲音告訴他，自己住院了，醫(yī)生說病情嚴重，急性心梗。那一刻，那個孩子面如死灰。他匆匆趕回家，來到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精神尚好的父親卻用輕松的語氣告訴了他事情的經(jīng)過：前一天從工地回家休假，晚上躺下不久就覺得胸口刺痛。當夜，他吃了大半瓶速效救心丸，第二天上午自己騎車到醫(yī)院，本想開點藥就回去，還能趕得上為孫子準備午餐，不料一檢查，醫(yī)生卻嚇壞了，馬上限制他的行動并立刻推進了病房。直到那個時候，他才真正的害怕了，趕緊給在外的兒子打了電話。
　　 那個春節(jié)，父親是在醫(yī)院度過的。在那段日子里，那個孩子想了很多。他暗自告訴自己，即使害怕，也必須保持樂觀；雖然無助，但必須學會堅強。他知道父親像一頭辛苦幾十年的耕牛，無情的歲月摧毀了他曾經(jīng)的強壯和豪氣，他早該在家安享晚年、含飴弄孫了。他陪著父親聊聊家常、回憶往事，也勸說父親頤養(yǎng)天年、安心養(yǎng)老，父親都爽快地答應了。
　　 在做完手術后，父親奇跡般的恢復了健康，恢復了從前那精神矍鑠的樣子。但他在家待了不到一個月，就不顧家人的反對和勸誡，又回到返聘的單位上班了。他說習慣了奔波的日子，無所事事的生活會憋出病來；他說他會準時吃藥，干點輕活不再讓自己受累。其實，他更想趁自己身體已經(jīng)恢復的時候再多掙些錢，讓兒子未來的生活減少點經(jīng)濟負擔。終于，父親拎著裝滿了各種藥丸的包，在家人的囑咐和掛念中，又開始了四處奔波的出差生活。而兩年多后的又一場大病，徹底擊垮了他心底深處的堅強。
　　 2017年9月28日凌晨，在唐山工地的父親，在勞累了一個夜班之后突發(fā)腦溢血，當同事把他送到幾十公里之外的醫(yī)院時，他半個身體早已失去了知覺。因為送醫(yī)及時，且出血位置較為樂觀，他依然思維較好、語言較清。他讓醫(yī)生趕緊給家里打去了電話。在急診室的將近一天一夜里，他不肯配合也不肯睡覺，只是一直叫嚷著，我兒子咋還沒有過來，你們再去催催他。
　　 那個一直在外的兒子，又一次接到父親重病住院的消息時，感覺血一下子凝固了，身在顫抖，心在下沉。等他第一時間坐上高鐵趕到醫(yī)院時，已是當天的深夜了。父親還在急救室觀察，他只能在室外的長凳上，睜著驚恐的眼睛熬到了天亮。第二天上午，病情稍稍穩(wěn)定的父親被送進了病房，數(shù)月未見的父子倆才得以相見。他看見父親終于安心似的舒了口氣，他看見父親仿佛一夜間就枯槁的身體，他看見父親充滿無助和恐懼的眼神，他看見父親身上插滿的各種各樣的管子，那本已脆弱到將近崩潰的心，忽然間卻充滿了堅定和自信。他堅定自己以后可以撐起家的責任，不再需要父親四處奔波；他自信可以照顧好父親直到他身體康復。也許經(jīng)歷過父親上次的重病的折磨后，他早已為自己的未來做出了準備。他曾不止一次的對自己說，從前享受父母的愛太多太多了，以后哪怕吃再多的苦也毫無怨言。父母為他撐了四十年的蔭護，早該是他回報的時候了。
　　 在那一段刻骨煎熬的日子里，那個兒子一邊和家人照顧著父親，一邊在心里默默地思考?；叵胫鴱那案改笇ψ约簾o邊的呵護，反思著自己成長歲月的痕跡，痛恨著自己對親人的忽略，懺悔著生命中一昧的索取。望著病床上不再偉岸的父親，他心底深處那?！俺袚钡挠酌?，在那短短的日子里，驀然間長成了參天大樹。已過不惑的他，終于不再是個孩子了。
　　 父親在經(jīng)歷了病情穩(wěn)定、轉院治療、康復理療等一系列的過程后，終于在三個月后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開始了鍛煉恢復的生活。他，終于不用再四處奔波了。而那個終于長大的孩子，則回到工地繼續(xù)上班，父親的一場大病，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場精神的洗禮，讓他曾經(jīng)脆弱的意志，淬煉成鋼。
　　
　　 四
　　 如今，已經(jīng)四十多歲的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毫無擔當、懦弱自私的孩子了。近幾年來，經(jīng)歷了父親兩次重病和家里大大小小的變故，他已經(jīng)能夠艱難而堅定的把曾經(jīng)是父親的責任，扛在了自己肩頭。
　　 父親自從養(yǎng)病在家后，對在外的他更是多了許多牽掛。每天，父親都會打個電話，問問他一天的工作，囑咐他按時吃飯、注意身體。而他，也會詢問父親的鍛煉是否順利，每天的針灸效果如何，老媽的身體是否康健，孩子的學習是否進步。家和他，從此成了彼此激勵也彼此支撐，彼此傾訴也彼此掛念的地方。
　　 今年年后上班的前夕，他陪父親檢查身體，順便也給自己檢測了一下，竟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血壓和血脂都高了。他，突然間就害怕了。上班的那天，他像從前父親那樣，帶著幾盒新買的藥和滿滿的叮囑出發(fā)了。
　　 如今，他常常到半夜還睡不著覺，甚至不敢睡覺了。那一幕幕腦海中閃過的鏡頭里，有父母曾經(jīng)的期望和無奈，有自己年少的無知和輕狂，有對未來的憧憬和描繪，有對現(xiàn)實的堅守和迷惘。雖然在父母的眼中，他還永遠都是個孩子，但當那片蔭護撤去，他只能去選擇堅強。
　　 又到了該休假回家的時候了。父親在等他陪著理發(fā)洗澡，母親在等著他分擔操勞，妻子在等著他分享心事，兒子在等著他督促指導。從前的孩子一旦長大，會努力長成一棵松，為他的家撐起庇護，把那份愛加固筑牢。歲月荏苒中，他濃密的黑發(fā)夾雜了銀絲，他奔波的旅程增添了沉重，但他只能對著鏡中的自己，扯出一絲艱難的微笑。唱著那首《一晃就老了》的歌：”怎么剛剛學會懂事就老了，怎么剛剛學會包容就老了……””怎么剛剛開始成熟就老了，怎么剛剛開始明白就老了……”一直把自己唱得淚流滿面，唱得堅硬如鋼，唱得心血如潮。
　　 不過還好，那個太晚長大的孩子，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那份自信和驕傲。
　　
　　 2019.04.16于河南濮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