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父親(散文)
一
她一直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伤恢毕胫?。
開始,母親糊弄她,說他就是她父親。后來,聽鄰居們亂說,她不是他親生的。她一直疑惑不已,我是誰,誰是我的父親呢?
她后來只上到五年級,不讀書了,便開始幫著家里干活。弟妹多,她排行老大,長得高高大大的,像個男孩。
父親脾氣暴躁,動輒因一點小事,一句話,張口就罵,舉手就打。
起初,父親打她,她不像弟弟、妹妹們那般會逃跑,挺挺的站著,直直的跪著,清亮的眼睛如水似的,望著父親舉起殘缺的家具。日子久了,吃飯時總擔(dān)心,冷不丁父親的碗就會飛過來。家中的碗,是買了一茬又一茬,大小不一,花色斑斕。
十五歲那年,這樣的事終于發(fā)生了。她因說錯了一句話,是父親認(rèn)為錯的一句。她無動于衷地吃著飯,等她發(fā)覺耳邊呼呼風(fēng)聲,驚愕地抬頭,一只還有半碗飯的粗瓷碗擦著眼睛掠過。她沒忘記眨眼,但眼睛還是腫了起來。痛,她莫名地恐懼。母親胡亂地找來一些眼藥給她,可是等眼睛消腫后,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的視力幾乎為零,眼前終日飛花狂舞。
她開始恨他,恨他的暴戾,恨他的酒后罵人,恨他亂摔東西。父親一著急,家中所有成員都開始倒霉,她開始關(guān)心她的身世,但母親總是諱莫如深,說他就是她的父親,叮囑她不要胡思亂想。
父親一生最愛的事情就是流浪,自山東遷到東北黑龍江,剛在那休養(yǎng)生息安頓下來,又舉家北遷至內(nèi)蒙。在那兒,他開始開荒種田,那兒的人更是粗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動不動就倒戈相見。
她學(xué)會了開車,開著拖拉機,在荒涼的土地上游走著。
春節(jié),家家都在包餃子。父親心情好的時候,就是大談他的英雄事跡,走南闖北的不知說過了多少遍的故事,若姐弟幾個誰做出不耐煩狀,立刻會得到直指心窩的破口大罵,形容詞之多,讓被罵者恨不得鉆地。人多,一直難得有這么其樂融融的氣氛,小妹就有點上臉了,笑嘻嘻地頂撞了父親一句。其實就是糾正他歷史傳說中的破綻。說時遲那時快,三蓋簾白白胖胖的羊肉餃子,全部倒在地上,滾得到處都是。那晚,在家家戶戶過春節(jié)的喜慶日子里,外面鞭炮雷鳴,和著父親聲嘶力竭的怒罵,年就這樣過去了。
一直她就想,長大后離開他,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這個家。十八歲那年,伙同村中的伙伴去外地酒店打工,她認(rèn)識了一個男孩子,貴州的,矮且丑,但心腸好,常幫助她。從小打罵怕了,一點點溫暖足以讓她感覺烈日當(dāng)空,很快地她決定嫁給他。
踏上北去的列車,她帶他來到父親面前,父親斜睨地俯視著這個年輕人,先是粗口,然后又提起他的脖領(lǐng)子,懸空而起。她氣憤不已,沖父親大叫,我們走!就這樣,沒有雙方父母的祝福,她匆忙地結(jié)婚了。
每每打電話,父親都會發(fā)火,說他會看面相,一看這小子不地道,看著面焉,內(nèi)里做事呢,又說了句不叫的狗才是暗下口呢。誰也沒想一語成讖。
或許是男人厭倦了,提起父親便是一臉的鄙夷。她每每又不由自主地袒護父親,這樣,一次一次地吵架,一次又一次,她開始反思她的婚姻。
后來,男人說,其實你真是像極你的父親,一樣的蠻橫,一樣的粗俗,從此便分手了。
二
聽母親說,父親是在1961年去的北大荒。當(dāng)時,是在家?guī)缀跻I死,逃命吧,就跟著村上的其他人北上。零下40度的日子真難過呀,父親穿著薄薄的黑棉絮棉襖,抄著手走在滴水成冰的黑龍江北面的小屯里。
東北真是餓不死人,父親懷著一身精湛的屠夫武藝,成天東家西家的為他們殺豬宰牛,然后揀回一些下貨和著屯里的關(guān)里的一些人煮著吃,大碗的喝酒,大塊的吃肉,大聲的罵人。母親就在找他父親時,聽到了父親,像銅鑼一樣罵人的父親,罵的語言豪放新鮮,像剛破肚的牛排一樣熱烈。
母親脆聲聲的叫著,讓很多老少爺們尋聲轉(zhuǎn)項。父親這時也注意到了扎著紅頭繩黑油油大辯子的母親,那時父親十九歲。
父親就搬到母親家住。后來,父親就自己蓋了間草房,漸漸地就有了大哥,有了我。好多和父親一樣做屠夫事業(yè)的,身材都是短頸胖腰,但父親卻是高高瘦瘦的,用姥爺?shù)脑捳f,就是一頭關(guān)里驢。驢就有個驢脾氣,心情好時推磨,拉車,心情不好時則是頭犟驢,母親就成了他打靶的靶子,但過后則是后悔不已,他看著母親鼻青臉腫的模樣,總是哪里痛,哪里癢地呵護。
挨打挨罵,母親也是氣憤不已,看人家鄰居男人圍著女人轉(zhuǎn)的,也是眼饞,偶爾也是私下落淚。父親依舊是那個樣,連名字也不會認(rèn),也不會寫,是個純粹的文盲。可他心靈手巧,看著東北有人編籃子,壘火炕,看一遍,便爛熟于心,做得像模像樣的,還有別家都是白菜疙瘩玉米碴子粥時,惟有我們家常冒出誘人的肉香,這是父親讓母親驕傲的資本。
父親的心是軟的,是村里最豪爽的男人。姥爺家的幾個舅舅,哪個沒借過父親的錢,村里有幾個上學(xué)的學(xué)生家里,大娘嬸們也常是幾毛幾毛的借,父親則喝著地瓜干辣酒,痛快地說,孩他媽,拿錢!
這句孩他媽,就是母親萬能的止痛藥。
十里八鄉(xiāng)的,沒有人敢對父親彈指,但有一人偏偏誣陷父親偷殺他的驢,氣得父親差點把他殺驢似的殺死。那人的眼淚鼻涕流到父親手上,把一尺多長的屠刀染成亮晶晶的顏色,父親感覺晦氣,丟下了刀,他嚇得幾乎走不了路。當(dāng)然,這是我后來聽母親講述的,等我回家時,父親叫住我,是不是屯上最有名的無賴問我殺他家驢了?
我看父親瞪著血紅的眼珠,嚇得要死。想跑,被父親看出了端倪,提著我的耳朵輕而易舉地提到院中。接著,父親那分貝的罵聲開始震痛我的耳膜。父親又提著我的兩個胖臉蛋,騰空懸起,臉?biāo)苹馃?。那年我五歲,是我一生噩夢般的回憶。
其實那個無賴,他經(jīng)常詐人,偶有成功。那天隔著矮柵門,看到我家殺驢,碰巧的是,他家的驢跑出去串門了。他就懷疑,是父親偷殺了他的驢。父親雖脾氣暴躁,但真沒干過這等偷雞摸狗的小人之事。正巧,我想去鄰?fù)驼一⒏缤妫驮诎肼方刈∥?,非要我承認(rèn)父親殺了他的驢。被他糾纏的沒法,他又說你說了,我就讓你過去玩,于是我就說了,是父親偷的,反正是說了就沒事了唄。
結(jié)果就是,我就挨一頓暴打,好幾天不敢出門玩。他也教訓(xùn)了那個無賴,從此,再也沒人敢對父親說三道四了。
唉,驢脾氣的父親,一生不服輸?shù)娜恕?
感謝賜稿漁舟,問好。
一篇很有真情實感的文字,堅持寫下去,會很好的。
堅持寫下去,一定會有更大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