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前，劉醒龍的小說《鳳凰琴》剛出爐，我就拜讀過。如今，再次閱讀，頗有感想。小說講述山村幾位教師圍繞民辦教師轉正指標進行爭奪所引發(fā)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情節(jié)平淡，人物普通，當年這種事情在農(nóng)村教育界普遍存在。但是經(jīng)過精心構思，讓平淡瑣碎的情節(jié)有貫穿始終的線索，讓平鋪直敘的故事產(chǎn)生起伏跌宕的效果，讓普通的人物糾纏著令人不屑的卑微和令人震撼的崇高的性格。豐富的人物精神世界的沖突、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越來越清晰地展示在觀眾面前。
　　 隨著社會發(fā)展，小說中的現(xiàn)實生活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我們所關注的也許不是小說中所展示的現(xiàn)實生活。但是小說人物的精神層面，是我們永遠可以解讀的內(nèi)容。山村的幾位教師，他們的人生目的就是轉正。為擺脫民辦教師的身份，他們經(jīng)歷物質(zhì)和心靈的煎熬，隱藏卑微和齷齪的無奈。他們算計對方，防范別人，有的甚至不擇手段損人利己。比如“我”（年輕的代課教師）的舅舅，靠的是卑劣的手段成為公辦老師，并當上鄉(xiāng)教辦主任。但也正因為這樣，“我”的舅舅心靈上永遠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這是小說最后才揭示出來的隱秘，也是小說故事中隱藏的一條線索。其他幾位教師形象也很不合格?！拔摇背醯缴酱鍖W校，所見到的教師們自私、猥瑣、不可理喻的貧窮，這一切的原因似乎都是因為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民辦教師。這種身份也決定了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地位。在知識分子里他們是農(nóng)民，但在農(nóng)民那里他們又是知識分子。他們身份是農(nóng)民，職業(yè)是教師，他們混合了雙重人格。作為農(nóng)民，身份卑微，物質(zhì)貧乏，但不缺心計。他們最大的愿望是擺脫農(nóng)民身份，成為干部身份的公辦教師。那樣可以拿多很多的工資，可以走出大山到外面教書。但是在那個時代，貧乏的物質(zhì)條件和計劃經(jīng)濟體制約束，給人們一個非常難以改變的身份，一切欲望、愿望都只能壓抑在既定的空間里。所以為了釋放自己，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為了占有機遇，只好侵占別人的生存空間。
　　 小說高潮部分是幾位教師投票決定轉正人選，轉正指標只有一個，但是大家等待轉正機會都有很多年頭了。這時，作為讀者，我為幾位主人公感到焦慮。他們都應該有資格轉為公辦教師，但是指標只有一個。在利益和道義中取舍。我擔心他們都選擇自己。雖然無可厚非，但是那樣會使我失望。畢竟他們是老師，將愛和知識播灑在崇山峻嶺的老師，他們的人格還不至于墮落到那種令讀者悲觀的地步。20多年前很轟動的小說《人生》也是揭示這一主題。人物心理陰暗、委瑣、自私，同時他們又很善良、無奈，憧憬美好的生活。
　　 和《人生》不一樣的是，《鳳凰琴》里的人物同時也表現(xiàn)淳樸和無私的品質(zhì)。就在投票抉擇轉正指標時，故事在懸念迭生中發(fā)展。最后，高潮迭起，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我”寫了余校長的名字，余校長在猶豫很久后寫上了“我”的名字。其他兩位老師猶豫很長時間寫的都是各自的名字。四個人每人一票。投票無效。最后口頭決定指標給余校長，可是余校長建議轉正指標給病臥在床的妻子（她也是民辦教師）。妻子填完表格，永遠閉上了眼睛。她用了一生去追求轉正指標，追求成為正式教師。這里，陡然一下令人震撼，令人痛楚，令人沉思，令人潸然淚下。故事還沒有結束。轉正指標后來一致通過給了“我”這個剛出茅廬沒有任何工作業(yè)績和煎熬等待過的年輕人。猛然一個轉折，讀者剛從復雜的感情中定神，又產(chǎn)生無比的崇敬的感情。前面的一切故事似乎在鋪墊最后的結果。這群山村教師從卑微和無奈中頓時走向了崇高和純潔的顛峰。他們將幾乎是用生命追求的利益徹底讓給了一個年輕人。
　　 小說所表現(xiàn)的社會主題是沉重的，表現(xiàn)人物性格是復雜的，表現(xiàn)手法富于戲劇性并帶點幽默感。讓讀者流著眼淚發(fā)出笑聲。抒寫的是典型的小人物大精神。
　　 另外，令人回味的是山村學校每天堅持升旗。教師們用最簡樸的樂器——笛子和口琴吹奏國歌，余校長帶領旗手，迎著早晨的陽光，莊嚴地升起鮮艷的五星紅旗。稚嫩而貧窮的山村孩子齊唰唰地舉手敬禮。同在藍天下，同在國旗下，在遙遠、閉塞、貧苦的山村，這一切讓人沉重得無言，讓人感動得流淚。這種場景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過。每次出現(xiàn)都有不同的氣氛和含義，讓“我”有不同的感受。第一次“我”看到升旗，有些意外甚至有點幽默。最后一次“我”看到升旗，那是感受到山村教師的靈魂的莊嚴和精神的崇高，這樣的升旗是中華民族崇高的師德在張揚。
　　 八十年代后期，劉震云、劉醒龍、劉恒（三劉）的作品都是這種傾向，描寫小人物在非常態(tài)環(huán)境中的人性變化，有扭曲有損傷然后更趨完美甚至升華。劉醒龍的小說《鳳凰琴》就是這種大的文學背景中誕生的?！而P凰琴》中的幾位山區(qū)民辦教師，最后展現(xiàn)出來的是令人震撼的崇高。
　　 《鳳凰琴》最后留給我的印象是蒼翠的山巒，飄渺的云靄，朗朗的讀書聲，高高飄揚的國旗。因為有老師無私的愛，有知識明媚的陽光，這個世界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