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寫唐僧師徒團隊一行取經(jīng)成佛的故事。這師徒團隊中的豬八戒和孫悟空是不愿成佛的，孫悟空尤其有代表性。孫悟空是被唐僧從五指山下解救出來而加入取經(jīng)團隊，走上這成佛之路于他而言，實是不得已的，完全是被動的。
　　 佛是什么？按其本義，佛乃迷而覺的人，就是眾生之覺悟者。在后來的演化中，這覺悟之義被極致的虛幻夸張，使其極度地超現(xiàn)實化，而極其理想化，神秘化。到最后，這種覺悟就成了佛法，現(xiàn)在其人集萬千智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全知全能。很明顯，所謂佛，乃今眾盡其想象之能事將人的本質(zhì)力量極度理想化虛幻化的結(jié)果，是對覺悟人格生成的終極期待。一句話，佛就是生成的人，即真正的人。
　　 現(xiàn)在揚棄關(guān)于佛之神秘的宗教外衣，以這樣的說法，我們這些蕓蕓眾生當(dāng)是遠遠達不到這種期待。也就是說，我們還遠遠不是人。那么，我們是什么樣的存在呢？佛是迷而覺的人，我們則是未覺之迷者。這正是孫悟空的存在狀態(tài)。
　　 《西游記》是一部象征主義之作。孫悟空是一種象征，是一面鏡子，正好可以鑒照我們自己。
　　 欲將孫悟空與我們聯(lián)系起來，別的且不說，單是它那一身毛，好像就很滑稽，是我們實難接受的。其實，這實在是一大誤會，剛剛從動物界過來的我們就是毛手毛腳的。孫悟空那一身毛，乃是將我們內(nèi)在本質(zhì)外化。
　　 所以發(fā)生這種誤會，是因為我們的衣冠認識。中國古代的中原人以文明社會自居，用衣飾文化來區(qū)別自己與周圍落戶的少數(shù)民族。說他們左衽赤膊，視之為野蠻的標(biāo)志。中原人則是衣冠修儀，為文明的象征。男子長大后行成人禮，是以加冠來標(biāo)志。這其中已然誤會，這種加冠禮不過是成年禮，而非成人禮，長大只是成年，并不意味著成人。所以徒有其表的衣冠修儀并不能說明什么，不然也不會有衣冠禽獸之說了。孫悟空后來也著了衣帽，這并有改變他的什么。
　　 孫悟空的本質(zhì)所在，就是猴子而有了靈性。我們剛剛從猴子過來，我們正是有靈性。所以，我們與孫悟空是一致的，實質(zhì)上我們就是孫悟空。
　　 《西游記》第一回講石猴出世，交代孫悟空的來歷。說傲來國花果山一石頭吸收了天地日月精華而生發(fā)靈性，破石而出一猴子，便是孫悟空。很明顯，孫悟空就是一靈猴。這所謂通了靈性，就是擁有了較發(fā)達的智慧。
　　 神秘的石猴出世故事，正寫照了我們從動物界過來的歷史。揚棄這種神秘性，我們就是孫悟空，我們就是這靈猴。孫悟空修為成佛，就是修而成人，他的取經(jīng)之路就是成人之路。但是現(xiàn)在，我們與孫悟空一樣，這里只有靈猴，還沒有人。
　　 石猴通靈，并非孫悟空其主體性自己的原因，而是外在的事情。這里真正發(fā)生的故事是，自然界（以自己的原因）經(jīng)漫長演化后在猴子這里達到了自我意識?？墒潜贿x為載體地的孫悟空對這一事件卻渾然不知，并不覺悟。他不是反客為主，不是把它拿過來當(dāng)作自己的事情，作為自己的使命，而是置之一邊視其為某種外在的東西。正是這樣，長時間里我們都對自己那已發(fā)達起來的意識全不覺悟，只有認為“他們的思維和感覺不是他們身體的活動，而是一種獨特的，寓于這個身體之中而在人死亡時離開身體的靈魂的活動”不用說，對無端橫加的事情我們會打心里抵觸，沒奈何時且應(yīng)付一下，然后干脆當(dāng)沒這回事，還是埋頭習(xí)慣性地按照自己動物般的方式來生活。對我們來說，當(dāng)緊的并不是探尋自己是什么，將向何處去，而是眼前內(nèi)在粗陋欲望切實的直接的逼迫。
　　 正是這樣，孫悟空并不管自己的通靈意味著什么，還是繼續(xù)按照自己動物般的方式來生活，并且還要自私自利地利用這種靈性。
　　 在《西游記》中，孫悟空被虛幻演義得神乎其神，他武藝高強，七十二變、翻筋斗云、使金箍棒、燒不壞、殺不死、火眼金睛，充分滿足了讀者的超現(xiàn)實想象。揚棄這些神秘色彩，孫悟空其實與我們一樣，只是擁有較發(fā)達的智慧而已。
　　 動物是怎樣生活的呢？就是破壞性。動物貧困可憐的處境使它們的生命表現(xiàn)急功近利，為所欲為，貪婪揮霍，扎勢張揚。一頭豬闖進菜園不會有序食用，它橫沖直撞，肆意踐踏，所過之處遍地狼藉。所幸動物力微，破壞便小，被它們破壞的地方很快便被自然界生存競爭的汪洋大海修復(fù)了?？梢栽O(shè)想，如果賦予這豬發(fā)達的智慧，其能動的生命表現(xiàn)將會是巨大的破壞力。
　　 試看阿Q革命三步曲，分明就是動物心思的寫照。他要借革命的能動性達其粗陋的欲望，殺人、霸占女人、占財物。不管有無仇怨，只要是看不順眼的人，殺。對女人，當(dāng)然要挑選，想要誰就是誰。搶財物，把所有的好東西都搬到土谷祠。極盡擴大，他就是洪秀全了。
　　 孫悟空神通廣大，以他的猴性，自然要耍大折騰。他先是闖龍宮，拔了定海神針；鬧地府，毀了猴族生死簿?；ü叫∥枧_顯然不夠它顯擺，于是它樹起了齊天大圣的旗號，要登上外面的大舞臺去張揚。接下來便是大戰(zhàn)天兵天將，攪了蟠桃會，劫了老君堂，再大鬧天庭。真是轟轟烈烈，好不痛快！猴活一世，能耍到如此大，威風(fēng)到這景象，也夠意思了。
　　 擁有巨大客觀能動性的我們這些靈猴不正像孫悟空一樣嗎？而人是不會這樣的。戴著金箍咒的孫悟空與道德和法律約束下的我們不是我們的真實，取掉這些限制約束的我們會是什么樣子呢？
　　 可是我們與孫悟空一樣，并不覺悟人之為人，自不會想人之所謂與自己有何干系，我們熟悉的是動物生活，并不愿意為人。
　　 但是造化弄我，既擁有了靈性，便不由我們繼續(xù)動物生活，非硬要把我們逼趕上人路，孫悟空被逼上取經(jīng)路便是這樣。再說，走這人路是不容易的，會要經(jīng)歷八十一難，比之花果山式的生活，誰又愿意這樣為難自己呢？
　　 可以想象，違背初心，頭上戴著金箍咒的孫悟空這一路上該是多么痛苦??！
　　 一路走著，他內(nèi)心激烈斗爭，備受煎熬，那真假猴王的事件正是他內(nèi)心兩種聲音激烈斗爭的寫照。他甚至一度鬧起了脾氣，使性子返回了花果山。
　　 但是，既擁有了靈性，便別無選擇，戴著金箍咒的孫悟空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他只有硬著頭皮繼續(xù)前行。
　　 所謂他們最后取得真經(jīng)，修成正果，并不是覺悟成佛，而是覺悟成人。孫悟空取得成佛之路實乃成人之路，他不是覺悟成佛，而是修成人性。
　　 《西游記》是一部象征之作，啟示之作。它象征我們的命運之謎，啟示我們的成人之路。就像孫悟空，成人之路是一種從被動而自覺，從蒙昧迷茫而明心見性，從野蠻而文明的過程。
　　 現(xiàn)在的我們只是剛剛上路，還遠不能以人自居，距離西天還很遙遠，八十一難還在前面。我們正是一群靈猴，更大程度上還是猴子，而不是人。我們擁有靈性，卻還不是人性，它只是一點覺悟?qū)傩?，還遠沒有達到覺悟；它只是一種向人的可能性，還遠不是人本身。
　　 當(dāng)然，人是一種覺悟生成的運動，永遠沒有終極完成的狀態(tài)。成佛即成人，但人永遠達不到萬千智慧，法度無邊，神通廣大，全知全能。這一切期待，都只能是相對而言，就程度而言。沒有靈山大雷音寺，沒有現(xiàn)成的成人真經(jīng)。在成人的道路上，我們永遠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