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盤他(小說)
濱城的午后,冬陽普照,風在枝上追,云在天上游。天一暖和,小城里窩冬的人就會走出家門,聚在八一廣場,扭扭腰,下下棋,寫寫字,唱唱歌,說說話,自得其樂。
老王是個老鞋匠,攤子就設(shè)在八一廣場的西北角,面對著十字路口。由于天冷,他戴著尖頂棉線小氈帽,翹著山羊胡子,戴著老花鏡,一眼瞧去不像修鞋的,倒像個老學(xué)究。一輛腳蹬三輪車,一架手搖的老式修鞋機,一個裝著修鞋零碎的木盒子,還有一把舊熱水壺,這就是老王的全部家當。每次出門他都隨身帶一個保溫杯,支好攤子,老王先把茶沏上。他人緣好,活兒利索,攤子前終日不斷人,有來修鞋的,也有來閑玩的。
有一天,老王架好攤子,沏上茶,等著上客。時候尚早,老王站起身子,扭扭腰,晃晃脖子。這兩年,上了歲數(shù),他覺得身上有些零件不得勁,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酸??汕桑@一轉(zhuǎn)腦袋的功夫,眼睛無意瞥到十字路口,看到了驚險的一幕。
交通信號燈正給南北向的車輛放行,行人趁著綠燈,在人行橫道線上紛紛加快腳步,通過路口。可人群中有一個男子,眼光不舍得離開左手里的手機,右手食指不停地戳巴摁巴手機屏幕,他偶爾抬頭看看走在前面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小女孩抱著小熊玩偶,不時回頭笑瞇瞇地看著已經(jīng)落后于人群的爸爸,催促著他快走:“爸爸,爸爸!快點呀,快點呀!”甜美的聲音一遍遍響徹在溫暖的陽光里。可他們?nèi)粵]有發(fā)現(xiàn)危險正在逼近。
這時一輛黑色小轎車正在自南向西在路口左轉(zhuǎn)彎,司機一手轉(zhuǎn)著方向盤,一手拿著手機湊在耳邊,情緒激動,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
老王下意識地大喊:“小心車!”
可一切已經(jīng)太晚了。當司機發(fā)現(xiàn)人行道上的男子,死命地踩下剎車,并下意識地打了下方向盤。而此時男子依然低著頭,邊走邊摁著手機。他的女兒看到了小轎車駛過來,意識到爸爸的危險,驚恐地叫了起來:“爸爸!”接著向后跑來,想讓爸爸停下腳步。
一聲尖利的緊急剎車聲中,只聽“嘭”一聲悶響,小女孩被車子撞飛七八米遠,重重地摔在路面上。剎那間,車來人往的路口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四周一片寂靜!
司機瞪著眼睛,張口結(jié)舌,驚呆了,拿著手機的手不停地顫抖。話筒里傳出焦急的聲音:“說話啊,說話?。≡趺戳税??”
小女孩的爸爸驚呼一聲,連滾帶爬,撲到女兒身邊,從血泊中抱起昏迷不醒的女兒,歇斯底里似地哭喊著:“糖兒!糖兒!快回答爸爸呀!”
老王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趕緊撥打了急救電話。周圍過路的行人紛紛圍上來,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掩面嘆息。有的抱著孩子也過來湊熱鬧,來到近前又把孩子的眼遮住。有些過路的車輛干脆停下,司機從窗戶里伸出腦袋瞧著,路口一片混亂。
這個路口離醫(yī)院很近,救護車和交警沒幾分鐘就到了。醫(yī)生來了之后,趕緊把孩子抱到救護車上施救,救護車鳴著警笛急速駛向醫(yī)院。交警拍照,做筆錄,把司機帶到警車上。在交警的疏導(dǎo)下,十字路口很快恢復(fù)了通行,只留在地面上一洼鮮血,和一只粘了血跡的粉色小熊,在陽光里晃動。
太可憐了,不知道孩子能不能活下來,老王心里如是想,眼里情不自禁地淌出幾點老淚,慢騰騰地走回去,在自己的鞋攤子前坐下來。
一連幾天,老王眼前總晃著小熊的影子。
幾個月后的一天早晨,老王發(fā)現(xiàn)路口來了個怪人。他歪著脖子,一臉木訥,戴著一頂黃色安全帽,穿著綠色帶熒光條的馬甲,手里拿著小馬扎,坐在老王的修鞋攤子附近,腰背挺直,雙眼注視著路口,雙膝并攏,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
老王有點納悶,不知道這個怪人想干什么,但看他面容又覺得有點眼熟。老王還在納悶,殊不知讓他大跌老花鏡的事還在后邊呢。
過了一杯茶的功夫,馬路上有個穿著高跟鞋,打扮入時的女郎,正一步三搖的扭著身子,一邊打電話一邊過馬路。只見這個怪人突然起身,歪著腦袋,朝著打手機的女郎沖去。那女郎被突然橫竄出來的怪人擋住了去路,嚇得“啊”地一聲大叫,身子慌忙向后一躲,緊張兮兮地看著這個怪人。怪人兩手朝女郎來回上下劃拉,做洗牌狀,嘴里念念有詞。那女郎只聽懂了兩個字:“盤——他!盤——他!盤他!”
這陣勢嚇得女郎喊著救命,繞過怪人逃之夭夭。怪人瞄著遠去的女郎,轉(zhuǎn)過頭歪著腦袋重新回來,端坐在自己的馬扎上。不一會兒,又沖了出去。這次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目中無人地邊走邊打電話。怪人擋在他前面,比比劃劃地喊:“盤他!盤他!”那個壯漢不屑地看了怪人一眼,左手一使勁,將怪人搡了個屁蹲。怪人撇著嘴,委屈地走回來坐下,嘴里還不服氣地嘟囔著:“盤他!盤他!盤他!”
如此三番五次,一上午,怪人像個搞惡作劇的小丑,把這個十字路口當成了自己的舞臺。不過老王發(fā)現(xiàn),這怪人并不是所有人都“盤”,他單單去盤那些過馬路玩手機打手機的人。有煩怨者撥打了110,一會兒工夫,怪人被民警帶走了,帶走的還有他的作案工具——馬扎。行人方才松了口氣,總算可以邊走邊玩手機了。
可是沒過幾天,那個怪人又來上班了。他把馬扎一放,比往日坐得更直了。
由于怪人就坐在老王的旁邊,害得老王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那些修鞋的顧客每次來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莫名其妙地被盤。
怪人一如既往地搞怪,行人們又開始提心吊膽了。有人又報了警,警察出警很快,但這次沒有當即帶走,而是熱心地勸說他回家。可是任民警磨破嘴唇,這怪人傻呵呵地樂著,翻來覆去地只會說:“盤他!盤他!”
民警只好打電話給他家人。好半天,才見到一個年過六旬的大叔騎著三輪過來,三輪車上是一捆廢紙箱。大叔顫巍巍地從車上下來,不停地跟民警道歉,扯著怪人回家??晒秩俗隈R扎上,堅決不走。一時間都沒了辦法,民警只好囑咐大叔守著怪人,可不要再惹出亂子來。
怪人依然坐得筆直,老漢只能嘆息一聲,坐在旁邊??吹焦秩藴蕚錄_出去,他趕緊拉扯住他。半天下來,累得腰疼。
老王端了杯茶水遞給老漢,問這孩子怎么了?老漢裝了一袋旱煙,吧嗒了兩口,長嘆了口氣,訴說起來。原來這個怪人是他的兒子,小名叫阿生,就是幾個月前車禍中過馬路玩手機的男子。救護車還沒到醫(yī)院,小女孩就死了。阿生的妻子恨阿生玩手機導(dǎo)致女兒喪命,氣憤之下跟他離了婚。阿生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雙重打擊,精神一度失常,說話都不利索。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稍稍好轉(zhuǎn),但同時也添了個新毛病。住院治療期間,醫(yī)院里整日重復(fù)播放德云社演員孟鶴堂和周九良的相聲《文玩》,他就學(xué)會了里面的經(jīng)典段子:“干干巴巴,麻麻賴賴,一點都不圓潤,盤他。”后來因為住院費昂貴,阿生雖然病未痊愈,只能回家。爺倆就靠老爺子撿破爛,相依為命。
這下老王算是明白了,為什么阿生單盤那過馬路玩手機打電話的路人。他不是惡作劇,而是出于一片好心。老王于是回家找了塊板子,叮叮當當,鼓搗一下午,做了個牌子,又用毛筆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大字:不打手機,決不遭盤!
第二天,老王把牌子立在怪人阿生旁邊。這一招還真靈,怪人一上午就盤了兩人,下午干脆就失業(yè)了。阿生的爹不住地感謝老王,說這下自己可以放心去收破爛了,爺倆的生計還得靠他去忙活。
阿生雖然失了業(yè),但還是天天按點上班,正襟危坐在馬扎上。有時候,老王倒一杯茶給阿生,他也不喝,只是緊盯著十字路口。
冬天來了,北風驟起,天空中偶爾飄下幾朵雪花。行人紛紛裹緊衣服,匆匆行路。老王本來不想出攤,可心里總覺得有什么放心不下。吃罷飯,他還是像往常一樣,騎著三輪車到了自己的地盤。阿生依然堅守在崗位上,北風吹得他眼眉上起了一層白霜,但他沒有覺察,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面。
老王擺好攤子,正沏茶呢,聽到身后有響聲。轉(zhuǎn)身一看,只見阿生嗖一下竄了出去,沖向馬路中間。一個小女孩,戴著帽子,拿著一只粉色的小熊走在人行道上,前面是低頭走路看手機的爸爸。一輛闖紅燈的摩托機車像一只怪獸,呼嘯著朝小女孩疾駛而來。就在摩托車將要撞上小女孩的關(guān)鍵時刻,及時趕到的阿生推了小女孩一把,而自己的身子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飄向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糖兒,拿著小熊,笑瞇瞇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一邊笑,一邊大聲喊著:“爸爸!爸爸!”
機車手是個染著紅頭發(fā)的小青年,當他撞到人時,龍頭失控,高速徑直沖向路邊的水泥電線桿,只聽“轟隆”一聲,摩托車撞裂了,摔下滿地碎片。摩托車手被撞得血肉模糊,當場咽了氣。阿生在被送往醫(yī)院的路上,心臟也停止了跳動。
阿生走了,馬路上依舊車來車往,人去人回。老王發(fā)現(xiàn)路口打電話的人又雨后春筍般冒出來。他感嘆地想,人啊,還真是健忘,好了傷疤忘了疼。夜里他想了一宿,腦門子一拍,計上心來。第二天走進一家廣告設(shè)計公司,讓人按照阿生坐在馬扎上正襟危坐的模樣,做了個假人。
老王把假人放在怪人阿生原來坐的地方,乍一看跟阿生坐在那里一樣。又用喇叭錄了音,不停地播放“盤他!盤他……”沒想到這法子還真靈,好幾個過路玩手機的行人,聽到這錄音,若有所悟,趕緊把手機裝到包里,專心走路。
老王端著茶杯,望著路口專心走路的行人,嘴角露出了笑容。他對著那個假阿生說:“放心吧,爺們,以后這地盤還是你的,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