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年】正月天里請客忙(散文)
正月天里直到過十五之前,滿大街商家門口都是堆壘如山的年禮。每天每天,大街小巷里都是提箱攜袋川流不息的人群。這是我們中國人年文化中特有的景象,人們是要趁這正月天,在這濃濃的年味里走親訪友,走人情,行人事。
今天是商業(yè)發(fā)達時代,人人都是提箱攜袋的行人事,時間退至上世紀七十年代,尤其在貧困的農(nóng)村,這是萬不能想象的事情。但不管在怎樣的時代,以我們中國人的活法,正月天里集中行人事都是一致的。那時的人們正月天里也有攜禮出門走親戚,但遠沒有我們今天這樣方便、普遍,其主要的行人事活動都集中在一個村落這樣的小社會里,不是攜禮看人,而是請客吃飯。
那時公社供銷社雖沒有很多的商品,但基本的年貨還是有。農(nóng)人們當然知道攜禮看人省事簡單,又好看??上麄兪掷餂]幾個錢,又不如今天這樣方便。
在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除了誰家孩子過滿月,或遇婚喪大事,很少有人請人吃飯。誰家若有外人來吃飯,那都不是請,或就是來了親戚,或就是被派飯。親戚另當別論,雖不是請,派飯他們倒是盼望的。按生產(chǎn)隊的規(guī)定,誰家承擔了下鄉(xiāng)干部派飯,完了是給補糧的,還是補麥子。精明的農(nóng)婦們在手頭仔細比量過了,隊里的補糧是超給的,有余頭。而且,如果運氣好了,或者還有額外的收獲。那個年代有一種政策,干部下鄉(xiāng)吃飯要自付飯錢和糧票。那時的干部多數(shù)還都自覺,他們吃罷飯后都會自覺地將飯錢和糧票放在主家的盤子里。當然,這時候主家都會推讓一番,到最后,還都是留下了。有的干部受不了這種推推讓讓,干脆就提前將飯錢和糧票偷偷壓在主家的盤子底下。飯錢和糧票雖然不多,但主家已經(jīng)得到隊里超量的補糧了,現(xiàn)在再有此收獲,真是喜出望外了。
而正月天不一樣,這次請客吃飯是特別的。對許多家戶來說,這次請客吃飯也許是他們家整年里唯一的一次,但卻是必須的。因為這是行人事,是往人前走。否則,就可能會被人低看,而至邊緣化。這請客吃飯明面上是抬舉客人,但實際更多是展示自家,是給自家掙個體面,是站隊靠群行人事,所以是特別光彩的事情。那些被請的人都是體面人,是這個村落小社會里人前的人,是無形中主導(dǎo)這個小社會里話語權(quán)的人。能請動他們來做客吃飯,這本身就是光榮,就意味著自家是合群靠群的,能被這個小社會認可,能被世人看得起;就意味著沾了體面爭了臉,是在往人前走,從而進入到這個小社會的中心話題里。
那些被請的人并非村落里的長輩鄉(xiāng)賢,他們都是這個村落里的出門人,就是那些在公門里干事的人,干部或工人。因為時代變了,現(xiàn)在,這些村落的體面人,人前人已并非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這個小社會的話語權(quán)不在他們那里。所以,人們的這種請客吃飯并非遵循敬老尊賢的遺風,而是基于現(xiàn)實勢力,因為勢在那些出門人這邊。當今這個時代的農(nóng)村社會已經(jīng)不是古代那種有一定自治性的鄉(xiāng)賢社會,它的維持存在不是靠民約族規(guī),而是由政府直接管理。它的運行不是依賴私規(guī),而是依靠公權(quán)。自然地,那些長輩鄉(xiāng)賢就要靠邊站了,得讓位給身在公門有勢的出門人。這些出門人當然是體面人,他們出人頭地置身于公門自然是人前的人。又因為他們掌握或接近公門權(quán)力,所以也就必然地擁有了這個村落小社會的話語權(quán)。
我的家鄉(xiāng)古宜川縣北地,今延長縣羅子山安河一域就是這樣的社會。這一域地方是典型的儒教文化圈,典基者便是那位話說得很大,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的北宋理學(xué)家張載。宋仁宗嘉佑年間他出任云巖縣令,在任期間深耕布道,重視教化,移風易俗,在這里打下了儒教文化基礎(chǔ)。經(jīng)幾百年之久積淀影響,這里的人們安分守己到特別保守,維護等級到極端頑固。他們唯將老實巴交握老橛把、戳牛屁股看作正經(jīng)營生,重農(nóng)輕末,極端岐視農(nóng)本之外所有用巧弄技的末枝行當。在重農(nóng)之外,他們又特別的尊師重教,格外地抬舉讀書人,因為讀書人有望出人頭地進入官府,而光宗耀祖。
影響之下,我家鄉(xiāng)的人們自己雖身為下賤,卻都長了“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現(xiàn)在他們的請客吃飯雖美其名曰行人事,而心里卻藏著一番勢利打算。除了集體無意識驅(qū)使的站隊靠群爭體面外,一個根本的動機是非常明確的,那就是巴結(jié)人家,指望沾光。
比如,如果不幸惹下了什么官司,必得有人出面為自己說話,去法庭那里走動疏通?;蚴潜蝗似圬摿?,便指望他們能夠出面干預(yù),為自己做主,把事情擺平。或求他們幫忙,看政府有了什么特別照顧政策,給自己弄到一個名額,撈個實惠。更主要的,想長遠點,求他們幫忙活動,給自己的孩子弄個招工名額,或者安排個臨時工。等等此類。外面有人好辦事嘛,巴結(jié)好了人家,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用上了,總能沾上光。
那時的干部好像多是一人在外,他們的妻兒老小多在農(nóng)村。過年的時候他們自然回村里過,會住上一陣子。
我們村是羅子山安河這一域的大村子,而且是有名的文化村。這是因為村里幾百年里都保持著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打開家譜看,即見先人們的命名排行都是雅致講究的,絕非平常土冒可辦。到了現(xiàn)代社會,讀書人更多了,出門人也就多了。正月天請客吃飯時,其客人隊伍可謂蔚為大觀,動輒一二十幾號人,或者還要分撥行動。連同各家專派請客的孩子,還有一旁觀看的人等,這就有陣有勢了。他們在厚厚的積雪里逶迤向前,隨成為正月天這一域村落一道亮麗的風景。那些小村子人見聞了,還不知怎樣嘖嘖稱奇,仰慕傳說呢!
那時農(nóng)村的正月天請客吃飯最經(jīng)濟不過,性價比很高。主家這邊呢,自有為過年備下的年飯,并不用特別準備,順手熱一熱的事。這年飯在今天的人看來是有些過簡單了,但在當時普遍貧困的農(nóng)村,那已經(jīng)是人們盡其所能,家里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了。這年飯就是一鍋大燴菜和饃,也算有酒,就是家戶自做的稠酒。這燴菜也簡單,材料主要是肉片、粉條、豆腐,海帶,再就是白蘿卜條、自產(chǎn)的黃花菜等。還有更簡單的,單就是餃子席??腿说那闆r呢,大正月天的,頓頓吃好的,腸肚里都糊油了,根本就吃不了幾口。再說,他們一整天里被請著滿村里吃,任誰有多大的肚子也早滿滿的了?,F(xiàn)在,他們的做客吃飯,也就是走走過程,更多的是一種象征,給東道家面子嘛。肚子里明明滿滿的,可還得吃呀,也真難為他們了。等落座開席了,他們就意思意思,或夾一筷子粉條,或掐一口饃,有人就只喝兩口稠酒,這個好下些。
這種請客吃飯的賬,主家早算清楚了,心里明鏡似的。明知道客人們吃不下兩口,但還是要熱情地一再勸請。而那些客人們呢,自然也會領(lǐng)情配合,一邊起身離席,一邊連連說蠻吃飽了!可吃好了!他們就這樣連著轉(zhuǎn)場,滿村里跑,每到一家屁股落炕還沒坐熱呢,就又要轉(zhuǎn)下一家了。對主家來說則是皆大歡喜,有這正月天濃濃的年味襯著,他們這些飯也省了,人也裝了。
這些出門人固然辛苦,但最苦卻是我們這些尾隨他們請人的孩子們!
那時的冬天真冷啊,過年時節(jié)必下大雪,正月里好多天都有積雪。就在這樣天氣里,我們擔著父母請人的指令,像尾巴似的跟著客人隊伍滿村里跑。我們身上只有單薄的小棉衣,凍得鼻子臉紅紅的,小手像雞爪似的。麻煩的是清鼻涕流個不止,怎么辦呢?就隨手左右開弓用袖子一抹一抹的,袖子上便結(jié)成了一層臟兮兮亮光光的硬殼。鞋也讓雪水浸濕了,腳都凍僵了,凍腫了。好在我們跑個不停,或是腳被凍麻木了,當時倒不覺得什么,晚上回去可就要遭老罪了。
農(nóng)家的孩子皮實,這些我們都能忍,不算什么,最讓我們不堪的是其間所遭受的委屈心酸。
在客人隊伍外,我們這些請人的孩子也拉成了一支隊伍,一般都跟著七八個,有時十幾個。家家都盼著早早請到,請在前面,小孩子也愛爭強好勝,到最后弄得我們的請人簡直成了搶人了。
有的家戶卻放得悠,到最后才行這人事。本來嘛,我們這大村子也就幾十戶人家,這些出門人一時還不會離開,有小年前后這段時間,完全輪得過來。再說,這些出門人自己家占一二十戶,他們自己就處于這人事中心,自然不用參與這項活動。另外,這其中還有些殘門冷戶,即所謂沒光景的人家,他們不湊這熱鬧,不行這人事。這樣剩下來,還著什么忙?
但是,那些有著“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爭氣愛臉的人家卻不這樣想。他們就是要爭個早爭個先,請在前面,就是行人事要行到頭里,因為他們最根本的信奉就是往人前走這一理念。在他們看來,這人就是群,群就是人的全部意義。往人前走就是往群前走,而就是往群中心走。其所謂合群靠群,其實就是要趨近這群中心。只有爭早爭先,才能更靠近這中心,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更有歸屬感、踏實感,而更有存在感。請客吃飯或先或后這等事體在他們的邏輯里竟被賦予了如此緊要的意義,難怪其不甘人后,這可害苦了他們的孩子。
客人隊伍進了一戶人家,我們這請人隊伍的競爭便開始了。膽小臉貴的孩子就等在人家大門外,再膽大點的則進了人家院子,探頭候在門口,更膽大精巴的孩子則干脆跟進人家屋里,守在人家腳地里。有這些孩子站在旁邊,大眼瞪小眼的,可讓客人怎么吃飯呀!這樣子會讓主家頗不自在,他們好說好勸,但這些孩子就是不出去。其實客人們并不在意這些,他們本也沒有安心吃飯。
客人隊伍出來了,孩子們便開始搶人了。孩子們你拉這個,他拽那個,院子里頓時亂了起來,弄得客人們半天出不了院子。有的女孩都急哭了,掉頭哭著跑回去了。有的孩子在拉扯中撕打在一起了,忙得客人們還要給他們拉架,勸這個,哄那個,惹出一院子笑。有時候直爭得不可開交,鬧得客人們也沒辦法了,不得不分成兩組人馬。
每結(jié)束一家都這樣,客人們早都習慣了,他們不在意這些,反正去哪家都一樣。但對孩子們來說滋事體大,關(guān)系到自己當時的臉面,更關(guān)系到家里父母的臉面。所以決不敢松懈,每次機會都要爭取,他們跟了一家又一家,不到最后決不言敗。
領(lǐng)到客人的孩子一時揚眉吐氣,就仿佛得勝的冠軍,一路上“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蹦切簳r落敗的孩子則灰塌塌地跟在后面,一路悄悄的,心里有說不出的委屈心酸。有的孩子就這樣跟了一整天,到最后也沒能如愿。這可憐的孩子,他回去了可怎么向父母交代呀?!
當然他還有機會,等第二天起來,同樣的故事又開始了。
正月天里請客忙,忙過一年又一年。
我的父母每年正月天都要請客吃飯,都要行人事。多少年過去了,他們行了不少人事,但我們家卻好像也沒有沾上什么光。至于其他人家怎么樣,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拜讀老師佳作,欣賞學(xué)習了。祝老師新春愉快,豬年大吉,萬事如意,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