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他依然能夠清新地記得。
　　 記憶里永遠(yuǎn)存留著一個盛冬。
　　 寒冷是隨著一夜間倏忽降下的雪，綿延著山與原野分界的交點。開闊無邊，生不出任何生命的凄荒。只偶爾見得枯死的槁木直勾勾插入冰寂稀薄的空氣，似有對生命未完結(jié)的不甘，亦是掙扎徒勞?；野档奶斓乇贿@白色點染，干凈圣潔。人在這個荒僻的季節(jié)里，往往畏縮于火爐前，對外面的白色和冷冽產(chǎn)生無端的恐懼。爐火劇烈燃燒，發(fā)出耀人的火光，迸裂的木柴冒出如幻的焦糊氣味兒，就像鄉(xiāng)村里原始而神秘的祈福，主持者念叨的神諭。
　　 同樣是極為遙遠(yuǎn)的事情。男孩被奶奶抱懷里。奶奶就坐在別家空曠的庭院里，看祭祀的火會。他們?nèi)计鹨淮蠖鸦?，火柴亦如這個漫長的冬季般冒出如幻的焦糊氣味兒，不斷升騰，形成古怪得讓人揣測不透的浮云。穿著笨重的法師圍著火堆唱唱跳跳，說一些吚吚啞啞的斷詞的音節(jié)。那時他只記得這些，他想，那主持者手里必然該有把桃木劍的。而事實上卻沒有。
　　 慘白的天空射出一兩道白色陰郁的光，附著在無際的雪野，似顫抖著卻無法說出的深刻的言語。屋里升騰的爐火稀釋出煙靄，而那些意猶未盡的低回婉語，因風(fēng)而瘦。
　　 “黑與白是這世界的極端。”奶奶間或?qū)λ崞疬@樣一句話，然后從地上拈起半指香灰，點在容嬌的額頭上。容嬌在奶奶的懷里也不掙扎，眼神直勾勾看著法師。
　　 法師的聲音猶如冒著黑氣的古怪液體，滴在人們的心頭。咒語和怒目的金剛形成天然的恐懼，北風(fēng)卷起的黃色布條哧啦啦響，祭奠的火苗噌噌地向上躥，想要觸到靈魂棲息的極樂。這是冬天里的祈福。因著很多的老人都熬不過這樣凜冽的寒冷，紛紛選擇在夜晚寧靜而歸。
　　 火光的上方冒出青色的霧氣，在白色的燭間繚繞不歇。巨大的棺木涂著各色的紋案，古怪復(fù)雜的字符像團(tuán)迷局般古色古香。容嬌聞見案臺上的香爐散出某種異香，柔柔和和的灑在面前，讓人感到身處在極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猙獰恐怖的圖騰是他唯一見到的有關(guān)于眼前祭祀的信訊。奶奶垂著眼瞼，很是疲倦?；鸸庥吃谀棠痰谋羌猓樘@的皺紋扯出長長的口子，溫柔疼痛。
　　 容嬌看見四足的獸，猙獰恐怖的頭張開血盆大口，想要把萬象吞噬，咀嚼成食物的殘渣。這是遠(yuǎn)古的饕餮，……奶奶有次指著圖騰，言語之間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風(fēng)雪陣陣，人們專心地看法師的動作，企望他能真正帶來這地方的好運氣。人們的椎骨已漸漸僵硬。
　　 在奶奶溫暖的懷抱里，容嬌竟不自覺地哭起來。嗚嗚的。像是那個冬天里的風(fēng)，吹過，又吹過，最后依然不可避免地回蕩在內(nèi)心里。而他對于偌大世界的恐懼也由此深深地種在年幼的時光中。法師依然是一副漠視眾生的表情，眼睛微微瞇起，額上不再年輕的皺紋深刻地被他卷起來。他又隨著火堆轉(zhuǎn)圈，人們都相信——他的靈魂正與天上的諸神交流，他要他們保佑這生靈。容嬌的眼淚越涌越多，奶奶的舊棉襖很快濡濕一片，他抽抽搭搭聲音不大卻是映入骨髓的恐懼，蜷縮成一團(tuán)的身體因為寒冷和由衷的恐懼漸漸顫抖。奶奶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到容嬌的變化，便又一次輕聲問他怎么啦。
　　 他抽抽鼻涕，抬手擦掉，冰冷的手在庭院火燭的映照下變得巨大猙獰，好似一張不耐煩的等待多時的血盆大口。他的這一舉動無疑是把在場的老人和孩子驚著了，眾人的目光隨之移到了他們身上，奶奶急急忙忙地把他的手拉開，生氣地說道，不許這樣……
　　 后來，儀式結(jié)束的當(dāng)口，奶奶拉住法師寬大的袖袍，在漸漸熄滅的火光之中隱隱暗暗地顫抖著唇齒。因為有些期盼，她站起來的時候身體竟然向另一邊直直地倒去。法師趕緊伸手扶住她，奶奶還未站穩(wěn)便向法師乞求，您是否也能算算這孩子的命數(shù)？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知道哪天就要走得干干凈凈，只是這孩子……他該怎么活？
　　 聲音像是這一夜的疾風(fēng)，在雪天暗色的紋路中肢解破碎。又猶如斷句不詳?shù)墓欧?，從人們不明含義的表情中看出帶著某種悲傷的絕望。有對人生命數(shù)軌變的某種否定。
　　 風(fēng)帶著時間哧拉拉流轉(zhuǎn)，隱藏在袖袍里的手有著冰雪的冷冽氣味和火光烤灼的微紅。法師抽出一只手，然后讓容嬌站在他面前，他把手放在容嬌的頭頂，天靈蓋處。另一只手則掐指而算，閉著眼，嘴里吐出各種古怪的字符。剛剛熄滅的剩下余灰的火堆聽著古怪的字符象是得到了什么樣的召喚，不停地在風(fēng)中扭著火焰，試圖重新旺盛地燃燒。法師對此視而不見，一點余熱而已，能成什么氣候？他始終閉眼沉默，口齒間溢滿冰冽的香味，吐出的古經(jīng)文字像是漫天飄灑的飛雪般逸散在冬天不知名的角落。容嬌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的平和，眼前仿佛展開一片巨大的幻境。幻境里的自己站在一處高臺上。黑色羽毛的鳥的悲鳴聲像是人的啜泣，眼前有無盡綿延的山川河流層層疊疊……
　　 法師。奶奶的頭上冒出令人難安的細(xì)密的汗珠，在瞬息就要熄滅的微弱火苗的照映下反射出亮亮的光。急不可耐的時候，她說，您是否有了線索？她的背部稍向前傾，如同雪天里佇立在村邊的老歪脖樹。
　　 法師，您可有了線索？
　　 寒氣從四面八方匯聚直逼得人步步后退?？輼涞闹Ω伤谱砭频臐h子搖搖晃晃地拿著匕首將天空劃破成零星的碎布。主人家在庭院前掛著的鈴鐺在風(fēng)中抖出如同冰雪一樣清脆的聲音，久久在容嬌的耳翼盤旋，引得容嬌破碎的記憶顫抖不已。法師的額上漸漸滲出細(xì)密的汗珠，猶似眼淚般給人以傷心的錯覺。容嬌，容嬌……容嬌的眼皮在濃重的夜色之下漸自不支，每每即將陷入睡眠的時候便有嘶啞的聲音喚他的名。
　　 法師的手漸漸離開容嬌的頭，在風(fēng)雪交雜的暗色里，他轉(zhuǎn)過頭對容嬌的奶奶說話，而后又朝著那堆猶熄未熄的火苗沉重地嘆口氣，躥上來火苗就像受到了什么東西的壓制一般疲軟下去。十分詭異。
　　 與此同時，容嬌像是精疲力盡之后的昏睡一般，重重地倒在了雪地上，肉體與地面碰撞的擲地有聲。奶奶一下子就急了，趕忙俯下臃腫的身子抱起容嬌，讓他的頭枕在她的左手臂上，癡癡地問：他，……他怎么啦？法師蹲下來，一如既往的嚴(yán)肅，眉頭皺起，他伸出沾有香灰的手掌摁在容嬌的額上，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沒什么大礙，就是受了風(fēng)寒。一兩杯姜湯就好。容嬌這個時候是很費力地睜開眼睛，然后囁嚅，吐字不清。奶奶一邊安慰他一邊就給法師道謝，把容嬌背在背上，踉蹌著步伐。關(guān)于這一夜的記憶，容嬌只知道這夜下的雪很細(xì)，很多的小雪花點子飄到奶奶的頭發(fā)上，油膩并且?guī)е愇兜念^發(fā)變得雪白，如同靈堂上搭著的喪布，令人憂懼。
　　 奶奶，奶奶……
　　 冬天的夜晚生冷而干燥，風(fēng)雪不止，甚至有小部分的風(fēng)從老舊房屋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順著舊棉褲線與線的交合處刺入骨髓。冷冽徹骨。他大約是在后半夜醒來的，然后望著空洞的黑暗和四周穿過的風(fēng)，輕輕喚著奶奶。奶奶已經(jīng)睡熟，有細(xì)密而均勻的鼾聲，鼻息剛巧堆在容嬌的脖頸處，瘙癢的感覺。但是恐懼使他不能再閉上眼睛，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不自覺想到法師與那堆姿態(tài)詭異的火苗，他幾乎就要顫抖起來。不知所措地瞪著眼前的黑夜。
　　 村子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件可怕的事情。
　　 老人的生命在經(jīng)歷了多磨多難的前半生后已如干脆的標(biāo)本，他常常躺在搖椅上自在清閑。清瘦的面龐帶著沉重的負(fù)罪感，皺紋像溝壑一樣橫亙在須發(fā)之間。在秋季剛剛吹過的涼風(fēng)后透出隱隱的腐爛氣息，還未走完的麻雀停在房脊上叫喚，撲棱棱來回飛翔，因抖動而松落的羽毛掉下一大片，如同這具干癟的身體。
　　 老人認(rèn)為這般黑色的東西都是不祥的物件，便招呼年輕的孩子想要打掉它。稚拙的孩子厲聲呵斥而后拿起細(xì)小的石子砸它，又是一陣落羽，老人連聲夸贊使孩子們樂此不疲。村里的孩子王用彈弓打死麻雀后爭著吵著要大人燉了吃。于是又多了一起殺孽。但此時的老人漸已支不住身體的重心，天旋地轉(zhuǎn)般暈厥，側(cè)頭倒過去。
　　 又一個生命的頹敗，如同鍋里爛熟的麻雀肉。
　　 慌張的人們四散，趕來要救他的醫(yī)生也無限遺憾的搖頭——其實他也救不了。人的命數(shù)就像是飄蕩在天地間的葦草，隨時都可能因為內(nèi)在或者外在的壓力而粉身碎骨。前來超度的法師在看過他的尸體后便明了一切，他對在場的人們說，他的命里沾染了過多的血腥，折了他太多的陽壽。所以，這便是佛說的因果。光頭的和尚轉(zhuǎn)著腕上的念珠，一句一句地念著經(jīng)文，誰也不理。
　　 土地上又多了一座新墳。
　　 “不要抱怨我們身處在怎樣的世界，擁有怎樣不同的人生亦或得到或失去了什么。我們無法選擇自身的命途，但是善良，永遠(yuǎn)都是靈魂的棲宿。”這是所有的村人從這件事里得出的教訓(xùn)，老人們常常用這句話提點桀驁的后生，希望他們多做善事，多積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