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羅大方的名字從初一起就沒人叫了。每回老師在課堂上喊他起來回答問題，教室里便響起一陣哂笑聲，間夾著“小氣鬼”、“摳門”之類的調(diào)侃。羅大方習(xí)慣了，也不生氣，他樂得在嘲笑聲中趁機過關(guān)，不回答老師的提問了。他平日里成績不好，老師的提問基本回答不出來。
　　 羅大方之所以如此出名，皆因開學(xué)時學(xué)校組織到農(nóng)場勞動，吃午飯時，他自帶的飯盒里掉出一塊帶皮肥肉，落在澆了糞便的甘蔗地里，眾目睽睽之下，他竟毫無顧忌地撿起那塊肥肉，手一抹，嘴一吹，放進口中，邊嚼邊說：“一點不臭?！?br />　　 有位女同學(xué)惡心得當(dāng)場吐了，調(diào)皮的男生隨即送他一個“小氣鬼”的外號。這外號不脛而走，到晚上放學(xué)時，全年級都知道了。
　　 “摳門就摳門，小氣就小氣，只要不是小偷。老子就這樣。”羅大方雖然不悅，卻也無可奈何，“嘴長在別人腦袋上，他們愛說就說吧。我又沒少一兩肉?！?br />　　 老師則從來不喚他這個外號，依然和藹地稱他“羅大方”。結(jié)果，老師一叫他，倒成了奇怪的稱呼，同學(xué)們覺得這另類的聲音有諷刺意味，膈應(yīng)人，哈哈笑起來。新來的老師往往不明就里，有些驚慌失措；有個教語文的老師很認真：“難道還有別的讀音？”
　　 羅大方的爸爸，一個煤炭公司開攪拌機的工人，聽說了小兒子的外號，氣得要命。他讓上高一的大兒子羅大勇“調(diào)查清楚”，以便他想出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羅大勇不費吹灰之力就搞清楚了弟弟外號的來歷，告訴了他爸。羅大方爸爸很聰明，在兒子學(xué)校為被洪水沖垮的洞下村募捐善款時，讓老大和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一樣捐了5元錢，卻讓滿崽羅大方捐了20元錢，不過是叫老大交給老滿的班主任的。
　　 羅大方不知道哥哥已經(jīng)替他交了捐款。他此前已經(jīng)從他媽那里要了2元錢，加上自己平時省吃儉用余下的3元錢，準(zhǔn)備湊足5元錢交給老師。當(dāng)他看到不少同學(xué)只捐了3元錢，還有捐2元的，高興地拿出錢來，大聲說“我捐5元錢”，洋洋得意。
　　 老師瞪大了眼睛，說羅大方你什么意思，哪有捐兩次的??？留著吧，學(xué)習(xí)上還要用錢呢。
　　 “快來看哦，小氣鬼捐兩次錢呢，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庇袀€女同學(xué)大聲喊叫。
　　 “太陽出來了，太陽出來了!”教室里歌聲大作。
　　 羅大方憤怒了，跳上桌子，聲嘶力竭吼道：“太陽出來了，喲呵依喲呵……”隨即他跳下來，緊閉嘴唇，怒目圓睜，揚長而去。
　　 他爸的辦法沒有奏效，“小氣鬼”的外號死死扣在羅大方頭上，揮之不去。
　　
　　 二
　　 轉(zhuǎn)眼到了高二，成績不好的羅大方選擇了學(xué)美術(shù)，否則他考不上二本。
　　 老師帶隊到本地的山區(qū)寫生，羅大方跟他爸要了2000元錢，同組的同學(xué)大都帶了3000元，有的更多。哥哥羅大勇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學(xué)體育，家里開支很大，羅大方必須更加節(jié)省。他感到羞愧，因為學(xué)藝術(shù)的比學(xué)文化的花錢多很多，而這一切緣于自己文化課成績不好。
　　 他們先到武陵源、衡山、東江，最后到崀山。置身這些美景勝地中，羅大方藝術(shù)的靈感迸發(fā)出來，完成了幾幅好作品，得到老師的夸獎。得意之余，他心里總有些愧疚，因為此行花了爸媽太多的錢，盡管他是同行的同學(xué)中帶錢最少的。
　　 天漸漸黑了，下起了雨，熱鬧的景區(qū)此時游人稀少。明天就要離開崀山了，他滿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此行最后的一幅作品，收起畫架，準(zhǔn)備到另一個山頭去喚同學(xué)。突然，他聽到窸窸窣窣地聲音，四下一搜索，瞥到不遠處一個驚險的場面：一個悲戚戚的女孩正走向懸崖邊，看起來是要縱身往下跳！
　　 羅大方將畫架一丟，奮力向女孩跑去。他一連摔了四五次，荊棘劃破了他的衣服，他大喊著“姐姐，等一等！”那女孩猛然聽到有人呼喊，回過頭來，停下了腳步。羅大方向前一撲，將女孩的雙腿緊緊拖住，此時兩人離懸崖僅僅兩米之遙。羅大方俯瞰下方深不可測的黑洞，毛骨悚然。
　　 羅大方定下神來，拖著女孩向半山的林子走去，一直走了幾十米才停下來。此時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小氣鬼……”
　　 羅大方顧不上搭理同學(xué)，問女孩為什么要跳崖？女孩哭訴說，她跟男朋友吵架后獨自來這里散心，又忍不住跟男朋友打電話想和好，結(jié)果他告訴她，他已經(jīng)決定和她分手了。她知道他已經(jīng)愛上了另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是和他在一個店里打工的，家境殷實。她求男孩原諒她，男孩很絕情，說她太喜歡生氣，兩人交往實在很累，沒有可能和好了。她越想越傷心，把行李和身上的錢全都扔到山里，爬上來跳崖。
　　 羅大方說：“姐姐，你比我大幾歲，懂得的道理肯定比我多，我勸不了你。不過姐姐，我遇到不開心的事情總是想，我的爸爸媽媽養(yǎng)育了我，很不容易。他們文化不高，也不掙大錢，但他們善良、勤勞，待我全心全意，我的一生就是要報答他們，要盡己所能讓他們吃好穿好玩好，少得病，多旅游，老了給他們送終。所以，不管別人怎么欺負我，不管將來我有多大的出息，我都要樂呵呵活在這世上，從來不會想不開?！?br />　　 女孩垂下的頭抬起來，問他多大了？“我今年17歲，還沒滿呢。”羅大方說。女孩說你剛才的話比什么“心靈雞湯”都管用，我感到無地自容?！拔冶饶愦笪鍤q，還沒你懂道理呢。謝謝弟弟?！迸⒄嬲\地說，笑了。
　　 羅大方從口袋里摸出1000元錢給女孩：“姐姐，我還在上學(xué)，沒什么錢。這點錢是爸爸給的，你拿著，買回家的車票吧?！迸⒄f不要，她家離這兒不遠，再說她的手機和身份證還在身上，可以讓家人轉(zhuǎn)點錢，也可以先到山下的鎮(zhèn)上打幾天短工，攢錢作路費。羅大方說我爸常說“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步難”，你拿著，以后掙錢了還我也行。他給女孩留下了電話，兩人加了微信，他知道了女孩有個像這里的風(fēng)景一樣美的名字，叫山秀。
　　 此時羅大方的同學(xué)找上了山，他便說山秀姐我要走了，你一定不要再想不開了。山秀說不會了，你讓我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活明白，今后我知道怎么做了。
　　 一男兩女三個同學(xué)揶揄羅大方：“行呀，你還有這一手，一邊寫生一邊泡妞？”
　　 羅大方說你們誤會了，剛剛碰到的一個游客，人家迷了路呢。
　　
　　 三
　　 時光匆匆而過，羅大方即將迎來高考了。他爸問他有沒有把握，他說美術(shù)大學(xué)不一定能考上，但綜合大學(xué)里的美術(shù)專業(yè)應(yīng)該是可以上的，因為他的專業(yè)很棒，這一年文化成績上來很多，在班上屬于前幾名了。他爸說考不考得上都沒關(guān)系，不要有負擔(dān)，行行出狀元，干什么不是過一輩子？只要走正路，舍得吃苦，多動腦筋，就能享受到國家發(fā)展帶來的紅利，過得上好日子。爸爸還說作為父親，他從來不想那些讓兒女有出息，當(dāng)官發(fā)財、光宗耀祖的事情，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羅大方有些不解：“我們同學(xué)的家長很多都要兒女考這考那，有的甚至說考不好就別進家門之類的話，爸爸你怎么這樣想呢？”他爸爸說：“這些家長都是自己沒出息或者沒文化，逼著孩子去實現(xiàn)夢想呢，自私?！绷_大方略有所悟。
　　 爸爸樸素的話語給了羅大方無窮的力量，他輕松上陣，奮力沖擊，專業(yè)和文化成績突飛猛進，竟考取了一所著名的美院，高考成績在班上排第二，令同學(xué)們刮目相看。
　　 自那次在崀山寫生后，羅大方已經(jīng)跟山秀成了好朋友，時常通話。山秀在他高考前一個月，堅持轉(zhuǎn)了1666元錢給他。山秀說1000元是還他的，那是救命的錢，大恩不言謝了；666元是祝他六六大順，高考中榜，前程似錦。羅大方問山秀最近怎樣，開不開心？山秀說很好，開心極了，覺得生活其實是蠻有意思的，關(guān)鍵看你自己怎么想。她很好奇：“不過，我就不相信，你難道沒有一點煩心事？”羅大方說怎么沒有，是人都有，“我最不喜歡別人叫我‘小氣鬼’了，可同學(xué)們都不改口，連街坊鄰居也這么喊。我們縣城小，就兩條街，恨不得整個縣城的人都這樣喊。我也不能天天和人家打架吧？”
　　 山秀邀請羅大方趁開學(xué)前有時間到她家來玩，說那里風(fēng)景秀麗，你可以好好畫畫，我每天給你做火焙魚吃，那是她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在原始森林的山澗里抓的魚，烘干賣一百多塊錢一斤呢。羅大方說謝謝，以后吧，一定會去吃。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街道辦事處，假期給他們畫一些墻畫，內(nèi)容主要是宣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國家法治建設(shè)、民生政策之類的，這樣他上大學(xué)就可以少要家里一些錢了。山秀說你真懂事，那你以后記得來哦。
　　 一天下午在陳家巷子畫畫，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拿著一瓶醬油回家，不小心摔碎了瓶子，坐在地下哭起來。羅大方從梯子上下來問她：“小妹妹，手劃破沒有？”女孩說沒有，可是醬油灑了，奶奶要罵的。羅大方說沒事，灑了再去買一瓶，奶奶就不罵了。他給了小孩十元錢，小孩說哥哥你也是小孩，怎么有這么多錢？我不能要你的。羅大方說哥哥在做事掙錢呢，你拿著。女孩破涕為笑，又去巷子前頭買了瓶醬油，回來時對著站在梯子上畫畫的羅大方喊：“帥哥哥，明天我來還你錢！我奶奶今天病了，我要照顧她呢?！?br />　　 小女孩走了，羅大方心里有些酸楚。次日他一直想著那女孩的樣子，好幾處都畫錯了，反復(fù)涂改。到了下午，小女孩果真來了，還攙扶著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謝謝羅大方，請他晚上到家里吃飯，說做了好吃的檳榔芋煨排骨，還有臘八豆蒸臘魚臘肉?！拔覀兒镁脹]吃這么好了，去吧，哥哥?！毙∨⒑芷诖?。羅大方說沒有跟家里說在外面吃飯，爸爸媽媽會等的，這回就不去老人家那里了，不過可以去坐一會，反正今天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
　　 女孩高興地拉著羅大方的手，他們很快就到家了。奶奶一進門就扎進廚房，很快端上來一大碗熱騰騰的醪糟紅棗柿餅沖蛋給羅大方。
　　 “家徒四壁?！绷_大方腦海里蹦出一個詞來?？吹侥棠潭私o自己這招待貴賓才吃的東西，他的眼圈紅了。他問老人家里還有什么人，奶奶說沒有了?！澳悄愕陌职謰寢屇兀俊绷_大方對著女孩問。
　　 “我不知道爸爸媽媽是誰，我是奶奶撿來的，我現(xiàn)在叫珍珍?！迸溟W著大眼睛回答，并不哀傷。
　　 奶奶說她到民政局辦過手續(xù)的，因為那時候他兒子還在，具備領(lǐng)養(yǎng)條件。她告訴羅大方，珍珍那時才七八個月大，病著，奄奄一息。她在酒廠圍墻拐彎處的草叢里撿到的，抱到醫(yī)院救活了，和兒子商量到政府申報領(lǐng)養(yǎng)了?！罢湔淙龤q多時，我兒子生病死了，他沒結(jié)過婚呢，對珍珍特別好?！?br />　　 羅大方哭了，他說奶奶我也給您當(dāng)孫子吧，以后我和珍珍就是親兄妹了。奶奶說那當(dāng)然好，就是不知道你的爸爸媽媽同不同意，要問他們。羅大方說他們一定同意，我爸媽都是工人，我家住在高頭街那邊，家境也不富裕，可他們心腸好著呢。
　　
　　 四
　　 羅大方回家后將珍珍的事情說了，他爸媽都說要盡力幫助這家老小，讓羅大方每天去她們家看看，等暑假結(jié)束了，把掙的錢拿出一半來補貼她們，一半留著上大學(xué)用。羅大方很高興，說我為爸媽而自豪呢。
　　 羅大方暑期一共掙了5600元?！斑@么多，太有成就感了！”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拿到錢，他去了珍珍家，給了珍珍奶奶3000元，自己留下2600元上大學(xué)用?；丶医?jīng)過大商場時，他覺得自己掙的第一筆大錢應(yīng)該給父母買點什么，就進去買了一個飛利浦電動剃須刀給爸爸，一雙足力健鞋給媽媽。
　　 爸爸媽媽很開心，說一輩子都沒用過這么好的東西呢。媽媽說，以后掙了錢，不要給我和你爸買東西了，自己留著用，你們年輕人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羅大方說下次掙了錢就給我哥買件禮物。他爸說不用了，你哥明年就實習(xí)，后年大學(xué)就畢業(yè)了，自己掙錢啰。
　　 山秀來了電話，問他離開家鄉(xiāng)沒有？羅大方說再有三四天就走了，還告訴她自己假期掙了差不多6000元呢。山秀說那你一個學(xué)期的生活費就夠了吧。羅大方說不夠，還要在省城接點活干，因為自己把一半的錢給了珍珍家里，他順便說了珍珍和奶奶的的情況。
　　 羅大方辛苦作畫掙到了錢，全家人喜笑顏開，可他自己卻有些樂不起來，因為他走在街上，熟人問他什么時候去省城讀大學(xué)時，開口便喊他“小氣鬼”?！皨尩?，到啥時才能丟掉這諢名？”他苦惱得很。在亦喜亦憂之中，兩天很快過去，明天他就要啟程了。
　　 他突然想起巷子后頭的曾爺爺昨天把腳崴了，疼得掉眼淚，當(dāng)時自己要背他上醫(yī)院，他死命不肯，說沒有醫(yī)保，花不起錢。“我這就給他買瓶跌打損傷藥，他自己就可以天天在家里搽藥了。”羅大方飛也似地出了門。
　　 上午十點的太陽照在古老的街上，耀眼、溫暖。想起馬上就要離開故鄉(xiāng)，到遙遠的省城求學(xué)，或許將來工作還在那邊呢，羅大方有些依依不舍。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家鄉(xiāng)如此之美：環(huán)城的山連綿不斷，峰巒疊翠；一條大河從縣城流過，河水清澈見底，魚兒悠閑自得，一張一翕，煞是可愛。還沒有欣賞夠這美景，他就看到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匆匆往十字街口走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便跟著大家走。
　　 十字街廣場南面的大超市好像正在舉行商業(yè)活動，蜂擁而至的人群擠滿了往日的空地。羅大方拼命擠進去，看到了臺上三個熟悉的人影：山秀、珍珍和她奶奶！
　　 “咦，她們在干啥？怎么湊到一起？還有奶奶，這么大年紀(jì)了也來？”
　　 臺上拉著條幅，五個大字赫然在目：尋找羅大方。
　　 “她們找我？珍珍知道我的家，山秀有我的手機號碼呀，怎么回事？”羅大方正想擠到前排問個究竟，山秀講話了：
　　 “大家好，耽誤你們一點時間。我是外地人，半年前，因為被男朋友拋棄，我在一個景區(qū)想跳崖自殺，一個男孩子救了我，他還給了我一千元錢，并告訴我，人活著就要經(jīng)常想著報答自己的父母。這個人是你們這里的人，竟長期被人們稱作‘小氣鬼’。我不相信有這種事情，所以我來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br />　　 接著珍珍扶著奶奶，未語淚先流，講述了她怎么與羅大方巧遇、得到接濟的故事。她說：“這是二十多天前的事情，哥哥說他很快就要離開家鄉(xiāng)去求學(xué)了，最遺憾的就是背著‘小氣鬼’外號背井離鄉(xiāng)?！?br />　　 山秀和珍珍、奶奶一起喊：“我們請大家連喊十聲他的名字——羅大方！”
　　 “羅大方，羅大方……”羅大方的名字在小城的廣場上空飄蕩……
　　 這時有熟人發(fā)現(xiàn)了羅大方，把他推到了臺上，全場回響著他那聽起來很光輝的名字。羅大方熱淚盈盈，深深鞠躬：“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我終于可以不帶著‘小氣鬼’的外號到省城去了。以后在大學(xué)里，我就是堂堂正正的‘羅大方’！”
　　 他的爸爸媽媽也來了，同樣被眾人推上了臺，他們老淚縱橫。人群中爆發(fā)雷鳴般的掌聲，讓羅大方爸爸講幾句話。從沒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的羅爸爸一臉通紅，手足無措，憋半天只說了兩句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家羅大方，活得值了?！?br />　　 羅爸爸的話盡管老套，卻很經(jīng)典，前一句還是偉人毛澤東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