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何語的發(fā)現(xiàn)(小說·家園)
一
白菊花簇擁的水晶棺里,躺著一具蓋“七子送?!眻D案的織錦被,身著棕褐色唐裝、面容安詳如熟睡了一般的軀體。何語知道,父親何文仁永遠不會醒過來了,他就那般離開了喧囂的人世,去了另外的世界。彼刻,是2017年7月13日。風淡云輕,參加祭典儀式的人們表情肅穆,長隊一直排到靈堂外十多米遠的地方。北城人民醫(yī)院五百多名醫(yī)護人員,去了四百多,他們隨隊列緩緩前移井然有序地上香,叩首。身著黑色正裝的王晰明身材高大,脊梁畢挺,在人堆里顯得鶴立雞群。他左臂上戴著黑袖章,胸前別小白花,靜默地守候在香壇前,給客人們遞香。九歲的兒子王小沐,大眼睛小鼻子哭得紅紅地,依在王晰明近前,東張西望。
跨前一步的是放射科主任趙英杰,父親的生前好友,他這天沒有穿白衣,著灰藍閑休褲和灰色圓領T恤衫,神情凝重的站在父親遺像前,垂頭靜立了幾秒鐘。透過淚眼迷茫觀察他,何語又有了曾經(jīng)的感覺,這人沉著臉時,有些說不上來的陰郁。可能他長得和《追隨》中的男主角有些像,粗眉大眼,寡臉,沒有胡須。
默哀片刻,趙英杰轉(zhuǎn)身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到何語和何言靜立的地方,伸出手,聲音沉緩地勸:“節(jié)哀順變,你父親我了解,他是不愿意看到你們消沉的?!毕粒亢握Z的目光快速從趙英杰身上一掠移到了弟弟何言身上。何言額頭寬闊,眉宇微皺,似有愁云浮在面上,梭角分明的唇像極了父親何文仁年輕時的模樣,只是溫哥華留學幾年,衣著裝扮完全不同于父親的樸實和不事張揚。那會兒,何言腰帶上掛只藍紫色、亮閃閃的手機,和那樣的場合極為不相稱,之前,何語想和他說收起來。忘了說。父親何文仁離世的早上,姑母何文義——一位比何語大不了幾歲,卻經(jīng)歷過兩次婚姻波折,體形矮胖,圓臉,圓眼睛,和何氏家族的成員沒有任何相像的小婦人,拉著痛哭不已的何語勸:“別哭了,讓你父親安靜地走吧。他是自己要離去的,你不看他神態(tài)平和,沒有一點兒掙著活的跡象?”
掙?這個字眼兒從來和父親無關。他少言、淡漠、貌不驚人,骨子里透出的清高讓人心生敬重。的確,父親對他自己的離世是有預兆的,他什么都安排好了,才從容辭世。可父親為什么走得如此決絕,是對病情絕望,還是別的原因?在父親葬禮過后好長一段時間,何語追著丈夫王晰明訴說心中的疑惑:“你說,我爸怎么就不想活了?專家會診定論,他要是堅持不放棄,至少還能活三個月左右的。”
“病魔。一定是病把人拿住了,誰還不想往有光亮的地方走?看不見一線光明,才尋了黑。”王晰明瞇眼、若有所思。
王晰明比何語年長七歲,在警校上學的時候,他談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戀愛。因為女方家長嫌棄他家在農(nóng)村,兄妹多拖累大,竭力反對,沒成。初戀的傷痛在王晰明心中留下了很深的陰影……警校畢業(yè)后招聘到北城公安局工作,年近三十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何語。相見之下,倆人惺惺相惜,半年后結(jié)了婚。一年后生了兒子王小沐,日子過得琴瑟和諧。
二
過去了的那個春日傍晚,先是小雨淅瀝,漸漸大了。張羅做晚飯的何語忽然心亂如麻,那樣的陰雨天,父親躺在凄冷的病房,雖然有母親吳旭梅陪著,但那樣凄風苦雨的時刻,何語忽然倍感凄涼,晚飯有中午剩的疏菜面條,新做了豆腐“哨子”。
王晰明還沒下班,她給發(fā)了條短信。匆匆趕往醫(yī)院,走出電梯正碰上倆年輕的護士推著父親何文仁往重癥監(jiān)護室去。何語追過去,見父親臉色灰黃微閉著眼音虛弱地喃喃:“冷,冷,快給我放電熱寶”。
何語在他的左腳,左腿,左臂旁擱了三只電熱寶,棉被外又加了一床毛毯,父親依然冷得臉色灰白,唇齒打顫……后來,何語沒看“死亡證明書”。她固執(zhí)的認為,父親一定是因為心冷而離開人世的。
父親何文仁是北城人民醫(yī)院內(nèi)二科專家級醫(yī)師,二十多年的從醫(yī)歷程中,就診過無數(shù)病人,坐診時,掛他號的患者多達五、六十人,父親一般不給第五十一個以后的患者看病,大腦已經(jīng)疲勞,連續(xù)下去,是對患者不負責。盡職盡責的他不知病魔何時潛伏到了自己體內(nèi)。三個月前,醫(yī)院例行體檢,趙英杰異常震驚地發(fā)現(xiàn)了父親肺部有異,他和父親何文仁是省醫(yī)科學院同一屆不同系畢業(yè)的,倆人同時進入北城人民醫(yī)院工作,常在一起探討疑難病例。趙英杰的善交際和父親的謹守默存形成了鮮明對照,倆人相處久了不僅知面,而且知心。因為父親何文仁不抽煙,不喝酒,少應酬。突然發(fā)現(xiàn)肺部病灶,趙英杰沒敢直言,父親從“X光”片機上下來,要求看片,他是內(nèi)科醫(yī)生,無法隱瞞。細看了自己的片子,父親沉默了片刻,才泰然地對趙英杰說:這事你知就是了,先別和人說。父親回家一如平常吃飯、洗漱、睡覺。母親吳旭梅在北城圖書館工作,余閑常去健身房。她對丈夫的病情一無所知。直到兩周前,何語加班做文案幾乎一夜未合眼,凌晨剛迷糊過去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說父親惡心嘔吐,發(fā)高燒,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胡說些什么,叫了救護車住進醫(yī)院,做CT查出腦袋里有病變。
“腦袋病變?”真是駭人聽聞,何語放下電話,心慌慌地趕往醫(yī)院。也就十多天沒見父親吧,突然之下,看到他穿土黃色細條絨襯衫,墨藍長褲,因為急劇消瘦,顯得高挑了許多地站在病房地上,表情遲鈍,腿不知往哪個方向行走,木偶般無助的樣子。何語愣怔了片刻,忍著淚給蹲點查案的王晰明打了電話,王晰明安慰她別急,診斷清楚再作打算。院方組織了專家會診,父親躺在病床上,手像小孩子般亂抓,口里不停地說:“不要讓言言看我。我不想見他。他不是何家的孩子?!?br />
父親是病糊涂了,才不著邊際地胡言亂語。何語憂心忡忡。
“你爸裝糊涂,他早就懷疑何言不是他的兒子?!蹦赣H吳旭梅十分憤慨。她坐在病床前,原先還按著父親的一只手,那會兒松開了。
何言不是爸的兒子?何語初次聞聽此言,驚駭?shù)醚壑樽涌煲沙鲅劭?。趕到醫(yī)院的王晰明見狀,道:“咱爸神志不清了,才亂說話?!?br />
“別,不要通知言言。我不想……見他?!备赣H嘟囔。
何語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知父親得的什么???但愿現(xiàn)代醫(yī)療有回天之術。
三
專家會診結(jié)果,癌轉(zhuǎn)移。之前,何語是多么懼怕聽到這個字眼兒。之時,何語被這個字眼兒嚇呆了,她木然地瞧著“診斷證明書”:
姓名:何文仁性別:男年齡55歲
診斷:肺癌、腦轉(zhuǎn)移
建議及注意事項:
1、注意休息
2、盡早治療原發(fā)病
……
這個可怕的字眼兒怎么會和父親有關?何語的腦袋一片空白。作為醫(yī)生,多少年來父親一直按部就班工作和生活,沒有不良嗜好,情緒上沒有劇烈波動,祖上八代沒有遺傳,怎么就得了這種惡性疾???
或許某些時候,醫(yī)生愛危言聳聽!
要不要通知弟弟何言盡快回國?母親不允。母親說:“用最好的藥,積極配合治療。叫言言回來有什么用?回來你父親的病就能好了?”何語一向佩服母親的鎮(zhèn)定和剛強。記得小的時候,何語和弟弟何言貪玩、不努力學習,母親怒目圓睜半咬著唇齒,恨鐵不成鋼地數(shù)落:“你們姐弟怎么都沒像了我?心里不長牙,沒志氣的東西?!钡弥赣H真實病情的那晚,母親背過身稀里嘩啦大哭一場,然后若無其事把父親交給了醫(yī)生和護士,她便整天穿戴齊整、涂抹些“大寶”護膚品往外跑了,主要是跑何言的工作,再有幾個月,弟弟何言留學期滿準備回國工作,母親托人找關系,想讓兒子進某部委。何語和何言上學、工作、婚嫁之類大事,母親都要摻和干預。記得七歲還是八歲那年,上小學的何語忘了帶跳繩,課間操時間跑回家,臥室的大床上,母親和一位男人斜對面坐著,兩雙腳伸在同一塊軍綠色毛毯里。冷不防跑進了何語,男人轉(zhuǎn)臉向墻留給何語一個背影,而母親臉色紅紅,像剛睡醒的樣子。何語氣喘吁吁拿上跳繩返往學校,她當時對男女關系的認識,連懵懂都談不上,根本就沒往深處想。
自從母親氣憤之下說出了父親懷疑何言不是他的兒子,幼時的情景突然穿過層層歲月煙塵清晰起來……那男人是誰?
竭力回憶,映像仍然是模糊的……
父親住院治療了一段,用了大量的“甘露醇”和“甘油果糖”,外加一些維生素,癥狀減輕,行動自如,神志也清醒了。某晚,何語要通了在寄宿學校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王小沐寢室的電話,讓他和姥爺說話,父親問小沐在學校喝開水了沒?飯前洗手了沒?上體育課了沒?聽不聽老師的話等等,何語怕父親累,接過了他手中的話筒,小沐帶著很濃的哭音說:“我姥爺沒事吧?我怎么老想哭?!?br />
“沒事,生小病了。很快就好?!毙°逋傻膯栐?,讓何語淚眼滂沱……
小沐幼時特別頑皮,不是弄壞了電熱杯插座,就是打翻了魚缸,王晰明生氣常打他。何語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公案,只要加班,小沐準挨打。小沐的屁股常被王晰明打得一棱一棱,趴著睡。何文仁得知后,可憐小沐,只要是休息日,就帶小沐。
四
恍惚間,一個黑衣人上吊了。
風聲在遠處,像刀……誰家的親人沒了,靜夜傳來聲嘶力竭的哭聲,何語一直強裝平靜的心由不得顫粟了一下。是夜,她躺在病房的陪視床上,聽到遠處的風聲和誰窒息地哭聲。心,不止是痛,也不止是感傷,而是無序,是無目標地胡亂飄搖。父親何文仁該是睡熟了,呼吸均勻,聽不出異常。作為醫(yī)生和患者雙重身份病倒后,父親何文仁一反平常不慍不火,喜怒不形于色的作態(tài),變得有些脆弱,提到稍為較真的話題,便張大眼,眼圈紅著,和人爭辯。而一向逞強顯能的母親不讓絲毫,好像完全忘了父親有病。比如:父親說當初上學他在班上年齡小,想?yún)⒓踊@球隊老師不允。母親立馬眼角堆笑,腦袋稍稍歪著,反問,“那我在我們班大?我那時可是繪畫,捏泥人,手工疊紙樣樣能了?!痹俦热纾焊赣H說腦袋疼。母親馬上接過了話題:“我年輕時,好幾天渾身疼得不能動,走路拄拐棍,后來不也好了?”母親比父親年輕四歲,注重著裝又會保養(yǎng),看上去顯年輕。
偶爾聽到他們對話的何語,真想沖上去和母親說:“你是什么病?我爸是什么?如何能相提并論?”可沒等她開口,父親總會神情落寞地說:“我也想好起來。像我這身體基礎,如果不是生了這種病,活個八十歲問題不大??稍竿K歸是愿望,老天自有安排的?!备赣H眼圈泛紅,轉(zhuǎn)眼看著何語,嘆道,“我百年后,一切從簡。遺體火葬。我一生節(jié)儉,有些財產(chǎn)要留下來,將來給小沐上學用,再留些讓你媽養(yǎng)老?!?br />
這話題終于觸到了母親的痛處,她聽得淚流滿面。何語卻只當笑話。何語說:“這是八十歲以后考慮的問題。”
父親那時便預感到生命的盡頭了?一生受累,天命透支,對時世絕望了?趁著病魔這個藉口逃離人世?不知是什么時間,父親何文仁把他積累的財產(chǎn)以遺囑的形式寫在一個黑皮記事本上:財產(chǎn)二十四萬,五萬給何語,五萬給何言,十萬給小沐將來上大學出國用。四萬讓妻子吳旭梅買個紀念品,結(jié)婚三十多年,這次生病又伺候了我一個多月,應該留個紀念品給她。何語、何言姐弟后來看了父親的“遺囑”,并沒當回事,姐弟倆表示,所有的財產(chǎn)都由母親吳旭梅支配,何言還沒成家呢,買套房子都不夠。
可母親對這個“遺囑”耿耿于心,認為父親是小看她。直到父親離世好長時間,都不肯原諒他。
五
才是父親去世的次日,母親讓何語去門口的小超市買酸奶,說,“喝慣了,不然大便不通?!比绻矗绻钔?,哪會顧及這類小事,何語假裝沒聽見。她實在看不慣母親神態(tài)自若和親友說:“文仁一句話都沒交待,就去了。他早就知道自己是這種病,不告我,怕我傷心。我得堅強。”父親用過的洗盆、毛巾、床單,母親都擱置一邊,她和何語說:“得注意些,萬一這病傳染呢。”
晚上,母親洗澡,用大量的沐浴液,臉上貼了營養(yǎng)面膜,對著像框中的父親說:“我得化悲痛為力量,好好活著,讓你安心,不是嗎?”她把電熱壺插上電座,等燒開水,喝了一杯蜂蜜水,還在里面加了一湯匙醋,電話響了,母親忙手忙腳去接,是姑姑還是什么人打來勸慰她節(jié)哀的,她亮聲嚷嚷:“誰都要走這條路,我能想開?!蓖韥硖纱采?,母親無暇顧及黑色相框內(nèi)的父親,一會兒便酣然入睡了?;蛟S打心底里,母親看不起父親何文仁,是男人,卻窩窩囊囊活了一輩子。兒子還沒成家立業(yè),就不負責任地離開了人世。
不然,母親是另有所愛。要不以父親那種嚴謹且與世無爭的性格是不會輕易懷疑弟弟的血統(tǒng)。可,那個男人是誰?何語腦海中迅速閃現(xiàn)過她七、八歲時,撞上母親和一位男人坐在大床上,兩雙腳伸進同一塊毛毯里,母親臉色泛紅,像剛睡醒的圖景……和母親有來往的林柄華,北城圖書館館長,一位瘦削、個矮,卻聲音洪亮,愛唱革命歌曲的男人?李大龍,母親高中時的同學,現(xiàn)在北城城建局工作,頭發(fā)稀疏,有些禿頂,曾經(jīng)和母親處得很近,可有多少年沒聽到母親提起他了?母親曾經(jīng)紅杏出墻過嗎?弟弟到底是不是父親的孩子?何語像是著了魔,腦海里盤旋著這個困惑人的問題。再有父親的那個黑皮記事本呢?后來,何語回想起來,自從父親離世后,再沒見過那個本子,是母親收起來了嗎?父親有沒有在那本子上記了什么,比如:何言的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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