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漢望望村莊的上空，又有些灰蒙蒙的了，就走出了家門。
　　 耿老漢的村莊是翻砂鑄造之鄉(xiāng)。
　　 翻砂鑄造，簡單地說，就是先按鑄模造成砂型，再在熔爐里用焦碳把鐵化成鐵水，澆注進砂型里，冷卻凝固成鑄件成品。
　　 用焦碳把鐵化成鐵水，需用電機帶動鼓風機朝熔爐里吹風，這個過程就叫“開火”。只要開火，熔爐里就要往外冒黑煙、噴沙塵。
　　 翻砂鑄造廠，又通常被人們稱為鐵廠。
　　 耿老漢的兒子是村長，這些年鐵廠開得很紅火。
　　 耿老漢來到兒子的鐵廠里，見嘎子正和兒子蹲在熔爐旁說什么。嘎子也開鐵廠，和兒子的鐵廠相鄰。耿老漢知道，他倆的關(guān)系很不錯。
　　 一看耿老漢來了，嘎子就朝兒子使眼色。耿老漢說：“別擠眉弄眼的，是不是又商量著怎么對付環(huán)保局??？”
　　 嘎子擺擺手說：“沒有沒有。我們只是覺得，開鐵廠開了這么多年了，突然停下來有些不適應?！?br />　　 “說實在的，咱們的鐵廠被整頓，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耿老漢走過來拍了拍熔爐，望著兒子說，“我不止一次地給你講過，抗日時期，你爺爺就是因為帶頭給八路軍造手榴彈，被鬼子抓去殺害的。搞社會主義建設，咱們的鐵廠貢獻也很大。要說對鐵廠的感情，我比你們深得多?！?br />　　 兒子和嘎子連連點頭。
　　 耿老漢說：“可一碼是一碼。這些年來，咱們村逐漸形成了小鐵廠群落，家家戶戶都開鐵廠，天天有不少熔爐冒黑煙、噴砂塵，爐灰爐渣隨處亂倒，對環(huán)境的污染越來越嚴重，也確實應該整頓了。以前積極辦鐵廠是響應黨的號召，現(xiàn)在停下來也是響應黨的號召。這些日子，環(huán)保局嚴禁繼續(xù)開火，可就是禁止不住。你們看，咱們村的上空又這么灰蒙蒙的了，是不是昨天夜里又有人偷著開火呀？”
　　 兒子說：“這么多的的鐵廠，誰知道是誰？”
　　 耿老漢說：“不管是誰，只要發(fā)現(xiàn)了就應該管?？稍捰终f回來了，咱先把自己的鐵廠停了，才能管別人啊。”
　　 兒子低頭不語。
　　 “最近我還聽說，為了偷著開火，許多人還到村頭站崗，一旦發(fā)現(xiàn)環(huán)保局的巡視車來，就通知家里趕快關(guān)爐，等巡視車走了再接著開?！惫⒗蠞h嘆了一口氣，又說，“咱們村的鐵廠啊，抗日時期造手榴彈支援八路軍打鬼子，現(xiàn)在卻變得對政府部門?；ㄕ小＿@太讓人痛心了！”
　　 嘎子連忙說：“耿爺，我和村長近日可沒偷著開火。我們都有幾棚打好了的砂型，一直沒動呢?！?br />　　 “那就把它清除了，還等什么？”耿老漢盯著兒子和嘎子，“我到這里來，怕得就是你們偷著開火。留著砂型不清除，是不是心里還有鬼呀？”
　　 兒子和嘎子面面相覷。
　　 ”唉，你們??！治理污染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怎么能老對著干呢？“
　　 耿老漢有些激動，摸出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嘎子撓了撓頭，咧嘴笑笑說：“耿爺，您這抽煙也是污染??！看您噴云吐霧的。我和村長都不吸煙，這一點您可不如我們了?！?br />　　 “好！我倒叫你小子截住了?！惫⒗蠞h認真了，他看了看嘎子，沉思了一下，“怎么著，我這就忌煙，可你們也得把鐵廠停了！”
　　 兒子的心里一機靈，父親恰恰是為了操辦鐵廠才抽上的煙??！
　　 當年，村里的鐵廠接了一批活，為某大工廠鑄造壓膠機和壓力機。鑄造這樣的產(chǎn)品，需要數(shù)噸的高溫鐵水，熔爐內(nèi)一次容納不了這么多，怎么辦呢？本來不抽煙的父親苦苦思索著，急得搓著手轉(zhuǎn)圈。別人就說，抽支煙吧，也許能幫你想出好法來。父親就接過來抽了，嗆得只咳嗽。但是還想抽，就把那個人的半盒煙要了過來，一支支地抽完了。最后他終于想出了辦法。
　　 耿老漢用耐火材料，特制了一個專放鐵水的大缸，把鐵水分幾層倒入缸內(nèi)，放上加溫的焦炭，待鐵水達到需要的數(shù)量時，再一氣呵成地澆注進預制好的砂型內(nèi)。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噴著火苗的鐵水，兩手穩(wěn)穩(wěn)地操作著，讓鐵水緩緩地流進砂型內(nèi)，大缸里的鐵水凈了，砂型里的鑄件也成了。給耿老漢打下手的兒子和嘎子，不由得歡呼起來。耿老漢也高興地笑著，美美地抽上一支煙。
　　 從此，耿老漢再也離不開煙了。他的煙癮很大，上了年紀后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醫(yī)生多次勸他忌煙，可就是忌不了。兒子認為，父親忌煙很難。
　　 這時，嘎子又對耿老漢說：“耿爺，我就不信你能把煙忌了！”
　　 只見耿老漢把煙蒂一扔，又從衣袋里掏出半盒煙來朝地上一踹說：“你給我拿紙和筆來，咱們立個字據(jù)，我忌了煙，你們停了鐵廠！”
　　 兒子白了嘎子一眼，又對父親說：“立什么字據(jù)，我們停了鐵廠還不行嗎？”
　　 “好，就這么定了。我忌了煙，你們停了鐵廠！”耿老漢一跺腳，倒剪著雙手走了。
　　 嘎子眨了眨眼說:“唉！這老爺子！”
　　 耿老漢回到家里，老伴見他沒著沒落的，就問他怎么了？耿老漢就把原因說了。老伴說：“你也真是，給你個棒槌就認真！你要是能忌了煙倒好了，就怕你忌不了?！惫⒗蠞h說：“別的時候忌不了，這次不忌可不行了！按文人的話說，我是使命在身！到時候，你可得給我作證??！”
　　 耿老漢努力控制著自己，他真得把煙忌徹底了。
　　 誰知過了幾天，耿老漢聽到村里有些人反映，兒子和嘎子偷著開火了。這些人還說：既然村長和嘎子能偷著開火，我們再偷著開也就沒說的了。他們能開，憑什么不叫我們開？
　　 耿老漢沒二話，把兒子和嘎子叫到家里，冷著臉問：“你們答應了的，我忌煙，你們停了鐵廠，為什么又偷著開火？”
　　 嘎子說：“耿爺，實在對不起，我不該說抽煙也是污染，讓你受委屈了?！?br />　　 耿老漢緩了口氣說：“嘎子，這我不怪你，你說得沒錯，抽煙確實也是污染。既然是污染，就得徹底根治！這大和小是一個理。不然，我憑什么要求你們？那你們說說，那天咱們是怎么定的？”
　　 兒子說：“什么怎么定的？那不是個笑話嗎？”
　　 耿老漢有些急了：“什么？你把它當成笑話了？我忌煙就是為了督促你們停了鐵廠！你是村長，停鐵廠你得帶頭！你怎么能把它當笑話呢？”
　　 兒子說：“別這么較真好不好？開個火本來就提心吊膽的，你還老跟著加塞！這些日子，廠家緊著要成品，來錢也快，你就別管這事了！”
　　 “看來，這鐵廠你是不想停啊！你是我兒子，知道嗎？你叫人家戳脊梁骨，我心里不好受?。　崩蠞h額頭上的青筋蹦得老高，兩手捂著胸口，一頭栽倒了地上。
　　 兒子、嘎子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但還沒到醫(yī)院，人就停止了呼吸。
　　 老伴哭著對兒子說：“你不知道你爹的脾氣嗎？他要較起真來，十頭牛也拉不回呀!你為什么說了不算呢？你可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兒子“啪啪”地打自己的臉，在耿老漢的靈前哭得昏天黑地。
　　 喪禮舉行得很隆重，但耿老漢的兒子沒讓設禮柜，他對嘎子等人說：“大家就別隨禮了，如果支持我，就都徹底停了鐵廠，也好對我爹的在天之靈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