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diǎn)】過年(散文)
一
我和老伴為了幫兒子和兒媳婦料理家務(wù)、照看孩子,就從農(nóng)村來到了縣城。眼看到了年關(guān),老伴就和我商量,什么時候回老家,好準(zhǔn)備過年。兒媳婦見了,就対老伴說:“你孫子這么小,今年冬天氣候又這么差勁,別再把他折騰病了。叫我說,今年這個年咱就在這里過吧!”
老伴說:“過年和平常的節(jié)日不一樣,得待爺爺奶奶,你心不誠,他們要怪罪的。在這里過年,三十請家堂、初一拜年、初二送爺爺奶奶,都得往老家跑??!”
兒子插話說:“跑就跑吧,不就是二十多里地嘛!不管怎樣,好賴咱也有輛車吶!”
我沉吟了好長時間,望著兒子和兒媳婦懇切的神情,又看看床上正熟睡著的小孫子,最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就這樣吧?!?br />
說這話的時候,是臘月二十三的早晨,看看窗外,天上正扯棉撕絮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著大雪。老伴見我點(diǎn)了頭,就又對兒子說:“在這里過就在這里過??墒墙裉斓没厝マo灶啊,辭了灶,就開始過年了。我和你爸爸本來打算騎自行車回去,可下這么大的雪怎么走呢?”
兒子說:“好走不好走也別騎自行車回去了。因有關(guān)人員會及時用車除雪,公路上比較好走,下了班我用車送你倆回去?!?br />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兒子照常去工廠上班。誰知,下午兩點(diǎn)多鐘,老伴突然接到了她弟弟的電話,說他老父親病得厲害,讓馬上去。我馬上通知兒子。沒過幾分鐘,兒子的車就停在了樓下。等得心急火燎的老伴立刻上了車。轉(zhuǎn)眼之間,兒子的車就又駛出了居民區(qū)的大院。
吃晚飯的時候,兒子滿面凄容地回來了。
我問:“你姥爺怎么樣?”
兒子回答:“夠嗆,腦溢血,已經(jīng)不醒人事了,液都快輸不進(jìn)去了?!?br />
我說:“今年是禿尾巴年,時間本來就緊,眼看就要過年了,又?jǐn)偵狭诉@樣的事,真是雪上加霜?!?br />
晚上十一點(diǎn)多鐘,內(nèi)弟打來電話,說老人家已經(jīng)去了。
我和兒子默默對坐著,誰也不說話。只見兒子的眼里噙滿了淚花。
二十四、二十五兩天,我和老伴、兒子、兒媳一直忙于奔喪,為老人送終。二十六上午,老伴為她老父親上了墳。下午,我們趕到老家辭了灶,就又立刻返回了縣城。接著就是置辦年貨。老伴強(qiáng)打著精神料理著過年的事。她心里不好受,我能理解她。
年三十,我們在樓房里合適位置的墻上掛了一塊布簾,又用紅紙寫了“三代宗親之位”幾個大字貼在布簾上,前面擺了一張方桌,方桌上擺了貢品。
老伴說:“地方窄巴,沒法掛祖子了,讓爺爺奶奶多原諒吧!”
兒子對我說:“請家堂你就別跟著去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br />
我說:“往年請家堂我都帶頭,我還是跟著去吧!”
老伴說:“快去吧,免得他叔他們等得著急?!彪S后又囑咐我說:“回來的時候,你打開車門先讓爺爺奶奶上車,讓他們坐在前邊,你坐后邊?!?br />
我心里明白,人們對先人都是非常虔誠的,這不僅僅表現(xiàn)在我們一家。我和兒子回老家的路上,透過車窗,可以看到一伙伙也是請家堂的人,他們或在路邊、或在墓地燃放鞭炮,焚香點(diǎn)紙,并恭恭敬敬地磕頭。車向前行駛著,我們迎面看到一位騎電動車的中年男子,兒子說:“這一定也是到老家請家堂的,人家行動得早,已經(jīng)往回趕了?!?br />
十一點(diǎn)多鐘,我和兒子也從老家趕了回來,老伴早預(yù)備了一根短棍,等我和兒子進(jìn)了樓門,她就把短棍擋在了門口。這時,我看到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我和兒子按照她的囑咐,在貢桌前跪下焚香點(diǎn)紙,老伴一邊叩頭一邊說:“爺爺奶奶,這是咱們的新家,你們就在這里安心過年吧!”
二
初一早晨,我們一家人都起得特別早。小孫女剛一起來,就拿起笤帚掃地。正忙著煮餃子的老伴見了,就止制她說:“不許掃地!你今天也太勤快了?!?br />
“我勤快不好嗎?你和爺爺高興了,好給我拿紅包?。 毙O女眨眨眼睛,又接著說:“你不是常常囑咐我要幫著大人干活嗎?怎么今天又不讓干了?”
“這兩天掃地,爺爺奶奶會認(rèn)為是要趕他們走吶!”老伴從衣袋里掏出兩個紅包,塞到小孫女手里說:“你和你弟弟一人一個。”
兒子說:“不給他們!”
老伴說:“不給怎么行?去年在老家過年,是她一個,給了她二百元。今年添了她弟弟,每人三百元。我倒不是重男輕女,咱今年不是在這新家過年嘛,也給孩子添個錢。”接著,我和老伴給爺爺奶奶拜了年。兒子和兒媳婦先給爺爺奶奶拜了年,又給我和老伴拜了年。我們一家人吃著餃子,說起了準(zhǔn)備回老家拜年的事。
兒子和兒媳婦對我說:“我們倆回去就行了。
我說:“往年我都跟著拜年,今年哪能不回去呢?”
老伴對兒子和兒媳婦說:“你爸爸說得對。按說,我也該回去,又尋思著你們年輕,多和村里人打打交道有好處??偟糜腥丝春⒆影?,我留下吧。再給我留下個手機(jī),我還認(rèn)得幾個數(shù),有什么事,我好給你們打電話。你們到了老家,給院里的老人說過去,我今年不能給他們拜年了?!?br />
我把我的手機(jī)遞給了老伴,笑了笑說:“有你這囑咐的工夫,我們都能到家了?!?br />
十幾分鐘后,我們的車進(jìn)了村子。車剛駛進(jìn)我老家的胡同,就見弟弟正在他家門口等候我們吶。隨后,院里的兄弟們和侄孫們都到齊了,大家就前呼后涌地先在自己院里拜年。
每到一家,大家先給爺爺奶奶磕頭,主人也陪著磕頭。接著,再給健在的老人磕頭,老人一邊拉著,一邊笑著說:“別磕了,越磕越老了?!笨念^的人說:“不磕可不行!”老人越拉,頭就越磕得實(shí)在,前額觸到地上,能聽到碰出的響聲來。
院里的年拜完了。兒子對我說:“外院的人都比你輩小,你就別跟著了,我們走走就行了。”
我說:“咱們一姓村子,一個祖先。他們輩小,我總得給爺爺奶奶去磕個頭啊,還是和往年一樣,挨家挨戶轉(zhuǎn)吧!”
傳統(tǒng)習(xí)慣的力量是巨大的,先人更具有難以想象的感召力。此時此刻,不論是在近處謀生的,還是在千里之外上班的,不論是在大城市上學(xué)的,還是出國打工的,都趕回家來過年了。大家問寒問暖,互相祝福,發(fā)自肺腑地說著、笑著,親熱得難分難離,一雙雙大手緊握著,零下幾度的早晨,那手卻握出了熱汗來。
該拜的年都拜了,弟弟又把我們讓進(jìn)家里,非要留下我們吃中午飯。可就在這時,兒子的手機(jī)響了。兒子對我說:“我娘打來的?!蔽倚睦镆惑@,因?yàn)槲覀兣R來的時候,老伴說有事給我們打電話。不出所料,老伴在電話里說,小孫子有點(diǎn)發(fā)燒。弟弟和弟媳一聽,再不留我們了,一家人把我們送出院子,再三囑咐快給孩子好好看看。我們立刻上車返回縣城。
回到樓上,先給孩子試了體溫表,結(jié)果三十七度七。就對癥按劑量給他服了平常準(zhǔn)備下的小藥,但過了半個小時,還是不見好轉(zhuǎn)。便又跑到醫(yī)院,找到值班醫(yī)生。這么小的孩子,又是抽血,又是化驗(yàn),折騰了一頓子,再看化驗(yàn)單,醫(yī)生得出結(jié)論說:“沒事。不是嚇著了吧?找個人去收收吧?!?br />
回到家里,我心里還在嘀咕,就對老伴說:“怎么醫(yī)生也信這個?”老伴說:“要是真嚇著,不論怎樣打針吃藥,都不管用。但要找個人給孩子收收魂,就能過來。這樣的例子多了,許多醫(yī)生都知道。但到底為什么,他們也說不清楚?!?br />
于是,兒子就四處打電話,終于聯(lián)系到了一個會給孩子收魂的人。找到人家給孩子一看,人家說是回家過年的爺爺奶奶們喜歡小子,就對這孩子又瞧又摸的,小孩子怎能經(jīng)得起這個,結(jié)果就給嚇著了。人家一邊禱告,一邊用右手在孩子的頭上顫巍巍地晃圈,并囑咐我們回去以后如何如何辦。
晚上,老伴按照人家的囑咐,一步一步地落實(shí)了。我們見小孫子睡著了,心里才略微地松了口氣。這時,小孫女還玩得正歡,絲毫沒有睡意。老伴坐在沙發(fā)上,有些疲憊地說:“這閨女生下來那年才幾個月就回老家過年,還沒現(xiàn)在她弟弟大,也沒見她嚇著。怎么她弟弟現(xiàn)在就嚇著了呢?莫非是咱請爺爺奶奶到咱這新家來過年,又是坐車,又是住樓的,就都上咱家來了?來就來吧,喜歡孩子也是好事,但他可經(jīng)不住你們又是瞧又是摸的呀!”
我也覺得很不是滋味,就接著老伴的話茬說:“看這年過的!”見茶幾上有煙,就不由得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點(diǎn)上,吸了一口,隨后,一團(tuán)煙霧又從嘴里噴了出來。
小孫女見了,就大聲喊道:“爺爺,你不是戒煙了嗎?怎么又抽起來了?奶奶,你不是也不讓我爺爺抽煙嗎?”
老伴看了看我,就又對小孫女說:“讓你爺爺抽顆吧!”
三
初二早晨吃了餃子,我和兒子去送爺爺奶奶。
才五點(diǎn)多鐘,我還以為早吶,但看看我們前邊的車輛,才知道我們又落后了。不用說,車上的人也都是去送爺爺奶奶的。街燈照著,車燈亮著,不斷朝前伸展的公路上明晃晃的。
車駛出了縣城,就見公路邊上,不遠(yuǎn)處的墓地里,有一伙伙送爺爺奶奶的人。鞭聲炮聲彼伏此起,火光閃耀連成一片。這樣的情景,一直陪伴著我們的車駛進(jìn)村里。
院里的弟兄們和侄孫們在我們的祖墳上聚齊。接著,大家在每個墳前放上紙錢,由我和幾個年齡大的弟兄點(diǎn)燃著。年輕的則盡情地燃鞭放炮:大兩響插在雪窩里,第一響帶起一團(tuán)雪霧,第二響很快又在空中炸開;一束束的閃光雷鳴著響笛,呼嘯著竄向高空;地上鞭響,燃起條條火龍;空中炮響,炸出團(tuán)團(tuán)火光。隨后,大家便都站在墓前,一齊向爺爺奶奶們彎腰施禮。
剛走出墓地,就見公路上一輛接一輛的車由北向南而來,而后又向西駛上了公路,工夫不大,又停在公路南側(cè)的路邊上,放眼望去,車隊前后有一里多長。隨后,一伙又一伙的人都下了車,涌向公路以南的一塊墓地——這是我們這個家族里的人給祖先上墳來了。
我們這個家族的祖先,是明朝永樂年間從北京三河縣李家務(wù)遷到這里來的,到現(xiàn)在已繁衍到第三十世。十幾年前強(qiáng)令平墳頭,不到兩天,地里的墳頭就都沒有了。而我們祖先的這幾個墳卻絲紋沒動,上峰為此追查責(zé)任。村干部說:“通知上寫得明白:自家的墳頭自家負(fù)責(zé)。所以,各村的墳頭都是先人的兒子孫子平的。這幾個老祖宗死了幾百年了,上哪里去找他們的兒子孫子?再說,我們這個家族里的人分布在幾個村里,要平這幾個墳,也不能一個村說了算吶!”上峰無言以對。時間不久,各處被平了的墳頭又都恢復(fù)了,人們還像從前一樣,在墳前祭拜先人。
不知從什么年代起,我們這個家族就形成了這樣的習(xí)慣:送走了自家的爺爺奶奶后,再到這里給祖先上墳。年年如此,就像今天這樣的場面似的。于是,我和我的弟兄侄孫們也隨著人流涌向祖先的墓地。
墓地前面,已經(jīng)有人打掃出了一片場地。墓前擺著豬頭雞鴨魚肉等豐盛的貢品。有人專管焚香點(diǎn)紙,有人專管鳴放鞭炮,吹鼓手們分列兩邊,正準(zhǔn)備著吹笙奏樂。
按照規(guī)矩,凡是來上墳的人,不論年齡大小,不論身份高低,不論貴賤貧富,都要從大輩到小輩逐輩給祖先叩頭。我們這個家族現(xiàn)在輩分最大的是第二十世,但還僅有三個人,并且都已年老多病,不能出門了。我是第二十一世,在到場的人中算是輩分最大的了。我看了看,和我同世的共有三十多人,而我院里的兄弟們就占了一半。我們自然成了向祖先叩頭的第一批人。大家共站成三排,準(zhǔn)備向祖先叩頭,這批人中又?jǐn)?shù)我年齡最大,站在前排的中間。隨著笙樂奏起,隨著鞭炮齊鳴,隨著紙灰香煙的不斷升騰,我們一齊跪下,恭恭敬敬地向祖先四叩頭。隨后,晚輩們又以同樣的方式向祖先叩頭,一輩接一輩。笙樂一直奏著,鞭炮一直響著,紙灰香煙一直升騰著。場面壯觀,氣氛嚴(yán)肅。我想,我們這些后人的虔誠之心,一定能夠慰籍祖先的在天之靈了。
給祖先上墳以后,大家互相握手告別。我因?yàn)榈嘤浿O子,也立刻讓兒子驅(qū)車趕往縣城。
回到家剛一進(jìn)門,老伴就對我說:“你們回來得正好,孩子他姥娘打來電話,說附近村里有個老醫(yī)生,專門給小孩看病,看得挺好。叫我說,孩子不管是虛病還是實(shí)病,只要看好了就行。”于是,我們?nèi)胰擞忠粔K上車出城,工夫不大,就找到了這位老醫(yī)生。
老醫(yī)生認(rèn)真地給小孫子檢查了一遍,邊往下摘聽診器邊說:“孩子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上了點(diǎn)火,我給他配三天的藥面吧,要是不好,你回來找我要錢?!?br />
我們轉(zhuǎn)憂為喜,向老醫(yī)生連連表示感謝。一個正等著拿藥的婦女見了,就笑著說道:“現(xiàn)在的孩子珍貴啊,一個孩子看病,四個大人陪著?!?br />
老醫(yī)生接過來說:“這還是少的吶,年前有個孩子鬧感冒,來打針時六個大人陪著,他爸爸,他媽媽,他爺爺,他奶奶,他姥爺,他姥娘。”
又說笑了一陣,我們便告別了老醫(yī)生出門上車。
兒子的車回到了縣城,駛到了他所在居民區(qū)的附近,透過車窗,可以看清居民區(qū)樓房外圍的墻上一個個鮮紅的“拆”字——不久,這里就要拆遷了。
兒子的車進(jìn)了居民區(qū)的大院,在我們的樓前停下。我們剛一下車,就見天空又飄起了雪花。都說人的情緒受氣候的影響,這話果然不假。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只覺得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又向我襲來。
上樓進(jìn)了門,老伴把已經(jīng)熟睡了的小孫子放在床上。然后,我們一家人在客廳里落座,我看看上下,又看看周圍,不禁又平添了幾分感慨,我說:“這是我們?nèi)胰嗽谶@套房里過的第一個年,也是最后一個年??!”
老伴,兒子和兒媳婦,就是連小孫女,都沒有作聲。
是啊,明年,我們又要到什么樣的住房里去過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