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恩】農(nóng)村娃的上學路(散文)
一
我是一個農(nóng)村娃,上學很辛苦。
那年九月,綿雨天。我打著光腳,背著斗笠,跟隨小伙伴去上學。路很窄,一條趕場的大路,寬不到一米;路很滑,上面的淤泥已經(jīng)被來往的人蹬到了田里。我們側(cè)著身子,叉開雙腿,一步一步往學?;?。遇到放水的缺口,我們就一個拉著一個,慢慢下到田中,繞過缺口,再慢慢爬到路上,這時,手上,膝蓋上,甚至肚皮上,都是稀泥了。這不奇怪,雨天的農(nóng)村娃,即使不上學,也會是裹著一身泥巴回家的。
這是學前教育,時間一周,地點是我家族的祠堂,泥墻,瓦房頂。我們第一次走進學校,很新奇,很高興。
正式開學的時間到了,父親卻不讓我去了,家里拿不出那幾毛錢。我背著草背篼,守了父親三天,學校的姜老師也連續(xù)找了父親三天,我還是沒能上學。幸運的是,那幾天父親沒有罵我,他干他的活,我就在他干活的地方蹲著,坐著,苦著臉,無奈地期待著。
第二年,我九歲,上學了。我和哥的書包經(jīng)常被父親扔進灶膛,過幾天父親又含著淚,用給人家要的爛褲子布,給我和哥縫一個書包。我上學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四年了,她留給父親和我們?nèi)置靡淮蠖呀栀~;父親一雙手,一雙腳,任憑他怎樣勤勞和抓緊時間掙工分,年終我們還是要補錢。一邊是母親治病留下的欠款,一邊是生產(chǎn)隊的“補錢”,父親心中的苦和掙扎,哪里是孩子的我能理解的?!我只知道,我和哥讀書總是讀讀停停。
生產(chǎn)隊收豌豆、胡豆,我和哥就停止上學。先是扯豌豆和胡豆。我和哥,身子弱,力氣小,扯的速度慢,但是,總能幫上父親,能幫父親多掙一點工分,因為是計件。扯下的豌豆胡豆,被大人們挑到生產(chǎn)隊保管室后面的山坡晾曬。這時候,我和哥又能上學了。
三四天后,我和哥又停止上學。山上的豌豆胡豆已經(jīng)開始爆裂了。大人們一挑一挑擔到曬壩,用連蓋打;爆裂的豌豆、胡豆落了不少在山坡上,我和哥與生產(chǎn)隊的弱勞力一起去撿,到了晚上,到生產(chǎn)隊過秤,記下斤兩,掙工分。山上的豌豆胡豆撿完了,又清理豆藤,豌豆藤上總有一些豌豆胡豆沒被打落,同樣是過秤,計斤兩掙工分。
后來,學校搬到了一座山頂上,火磚墻,黑瓦房。到學校,上了一個坡,還要上一個坡,每個坡有一百米那么長。在兩個坡之間,要過一條水渠,渠上有一座由石片鑲嵌而成的三四十厘米寬的小橋,小橋長有一米五左右。
最難走的仍然是雨天,大雨小雨,路都很滑,很多時候,我們是抓著路兩邊的草爬進學校,放學后又慢慢滑下山路。過橋,完全是爬。所以,雨天中,我們幾乎是穿著泥褲泥衣過完一天。學校的壩子很大,一到雨季,壩子就成了田,被我們踩出了一個一個的泥坑;雨停了,連續(xù)幾天的太陽,那些泥坑的邊沿就像碗口一樣,扎得腳底生疼。我們不敢跑,而是小心地,像鴨子走路一樣擺進教室。
學校搬了,但我和哥停下課做農(nóng)活的日子還沒有結(jié)束。
收割小麥,我們?nèi)禧溗耄彩菕旯し?;小麥收割后,扯麥樁,挑回家做柴,那時,我家很缺柴的。還要捉棉蟲,上午捉半天,下午去上學;棉蟲是計數(shù)量算工分。捉棉蟲的時候,黃荊也開花了,上面有一種像七星瓢蟲的硬殼蟲,殼是黑色的,翅是藍綠色的,但體積是七星瓢蟲的兩倍,這也被捉來放進裝蟲的瓶子中,因為它們也會鉆進棉苗的花中搞破壞。這類蟲中有一種很大,有胡豆那么大,捉住了是不會上交的。回到家里,找來細線,拴住它的一條腿,讓它像風箏一樣飛,這是能給小孩們快樂的大蟲。
最難受的,是在山頂干活。因為生產(chǎn)隊的每一座山頂都能看見學校,都能聽見學校里傳來的聲音:一遍一遍整齊的讀書聲,認字的聲音,課間追攆打鬧的歡叫聲,太刺耳,刺得我眼淚簌簌地流。
每天早晨,天剛亮,我和哥就拿著父親做的小鋤頭,提著箢篼,上山撿狗糞。那時,農(nóng)家的狗很多,山路,地里,狗拉了很多屎。記得,那時最容易撿到狗糞的地方是三岔路,原因是什么,沒有探究過。撿滿兩糞桶,父親挑到學校,抵學費;學費抵夠了,就挑到生產(chǎn)隊,折算成工分。忙活一陣,到學校,那時老師還沒來,早到的同學在壩子里玩著各種游戲。
幸運的是,耽誤那么多時間,我和哥的學習成績還是不錯的,原因是什么,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二
我能讀初中,得感謝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政策的到來。
我考上初中那年,家里收獲了不少的小麥、油菜籽、稻谷、玉米,棉花的收成也不錯。我家不缺糧了,升學考試,我又考了全鄉(xiāng)第三名,大房子里終于有了父親開心的笑。唯一遺憾的是,哥因為風濕成了殘疾,沒法再上學了。
開學前,父親挑著一擔麥子,我背著一小背篼麥子,到十五里外的區(qū)糧站去賣。賣的錢,除了報名,父親第一次允許我買了兩本書:一本是《歌德詩選》,一本是《一葉集》,對于我,這兩本書算古董了。如果我能成為名人,能有自己的紀念館,這兩本書是非放進去不可的。
去學校的路是新修的公路,從家門口出發(fā),順著山路爬,到山頂,又下坡,三里路。綿雨天也不怕了,路平,淤泥深,沒過腳踝,但是不打滑,不會摔跤了,再也不穿著泥褲泥衣進學校了。最難受的還是天晴后,路上腳印形成的“刀關(guān)關(guān)”很扎腳,我們就得繞道,走那窄窄的田埂去學校,這又有了另一樣的樂趣。這種難受持續(xù)不了幾天,幾天后土公路就被拖拉機輾出了光滑的痕跡,整個路面又成了灰塵路,這樣我們上學、回家都快了。
學校是一個小院子。教師的辦公室和教師的住宿樓,是某個家族的祠堂,火磚墻,大門是拱門,高而結(jié)實;教室是兩層,樓梯和樓板都是木的,墻是竹籬笆,籬笆上涂了田泥,田泥外涂了白色的石灰,已經(jīng)脫落了不少。教室,是泥墻瓦蓋的。
父親買了收音機,收音機成了孤獨父親的伴侶,也是我學習的工具。父親喜歡聽黃梅戲,我喜歡聽評書和長篇小說播講。雖然我不再停課幫父親干活,但是早晚、周末、農(nóng)忙假、寒暑假是必須要參加的,這個時候,父親就不再放他的黃梅戲,而是放我要聽的內(nèi)容,算是對我的獎賞?!兑鼓幌碌墓枮I》《三國演義》《岳飛傳》《楊家將》《穆桂英掛帥》,就是我在勞作中聽完的。
哥的風濕關(guān)節(jié)炎越來越嚴重。父親聽說了河南有一種藥能治哥的病,于是父親委托在鄉(xiāng)上工作的本家老輩子想辦法郵購。哥的藥長年不斷,家里的錢又緊張起來,但是,父親沒有再燒我的書包,也沒有停止我上學。因為,田地里生產(chǎn)的糧食和棉花,賣錢的時候雖然趕不上報名時間,但是,父親給老師說一聲,老師先墊付,父親賣了棉花就還上。
哥的風濕,不能沾冷水,妹年齡還小。我每天要干的家務活就多了很多。早晨,自己做早飯;放學,匆匆回家,割苕藤,牽羊回家,到古井中挑水。家到水井,是一條窄路,一到下雨就很滑。一挑水,在一溜一滑中到家,就剩下不到一半了。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別下雨。
中午,我不用回家,在學?;锸硤F吃飯。自己帶飯盒(我的飯盒,是大舅的兒子不用的舊飯盒),自己帶米,在學校的井邊淘洗干凈,盛好水,伙食團的師傅放到大灶里蒸。中午放學了,同學們自己去端自己的飯盒。菜是自己帶,我能帶的菜,就是辣椒水,連泡菜都沒有。
晚上得熬夜,做作業(yè),背書。電燈早安上了,但是不能用,電費特別貴,因為偷電的很多。父親不會電工活,有一次拿剪刀去剪電線,希望能偷電,可是被電了。父親想到自己的娃子,如果電死了,孩子就慘了,所以,就忍著少用電,用的少,攤的非法用電費就少。我每晚的學習,仍然是煤油燈相伴。我現(xiàn)在落下的喉嚨和鼻子上的毛病,父親總是自責地說就是點煤油燈多了留下的。
包產(chǎn)到戶,讓農(nóng)民的溫飽解決了,余錢也多了起來。每個村都有了讓人羨慕的萬元戶。養(yǎng)豬的也多起來,但是,新的麻煩出現(xiàn)了。綿雨季節(jié),圈里的小豬要出售,得請人抬很遠很遠的路到街上,那里才能上豬販子的汽車。于是,泥土公路,變成了碎石路,下雨天,拖拉機、汽車也能到村上了。這些錢,都是農(nóng)民自己籌集的。
大房子里,有的人家有了黑白電視機,我們可以看春晚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不再慢條斯理地吃年飯,而是熱了中午的飯菜,早早地吃了,跑進有電視人家占座位,把人家的堂屋變成了電影院,而且是免費的。
生產(chǎn)隊有了集體的彩色電視機。我們隊上的電視機由本家三爸管,每天傍晚就放在他家的屋檐下,整個生產(chǎn)隊的人都來看,很熱鬧。那時放的是《再向虎山行》《霍元甲》,這可是很有誘惑力的電視??;放電視的地方,離我學習的房間只有十來米的距離,中間只隔著一壁墻。但是,這些與我無緣,我得在煤油燈下學習?,F(xiàn)在想來,真是奇怪,我竟然沒有受它們的影響。即使這樣,我也被父親攆得遍山跑。
那天下了小雨,傍晚,一同上學的同學到這里看電視,電視還沒有開始放,我和他們閑聊。父親見了,說:
“現(xiàn)在看得見你不做作業(yè),看不見了卻點著煤油燈弄到很晚。”
我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劈口就還了父親一句:
“不讓你管?!?br />
父親從階沿上抓起竹耙就向我舞來,我起身就跑。結(jié)果一晚不敢回家,躲在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看著父親打著電筒到處找我,一遍一遍地喊著我的名字……
三
在我開始教書的時候,農(nóng)村學校開始大量改建。初中,村小,都是兩層的樓房。錢,是農(nóng)民集資。經(jīng)歷了六七年的包產(chǎn)到戶,以及生豬市場的放開,多數(shù)農(nóng)民家里有了積蓄,已經(jīng)能承受這些建設的壓力。
當我回到母校教書時,中、小學已經(jīng)分家,初中的教室,初中的住宿樓已經(jīng)是紅磚黑瓦了,紅紅的火磚,掩映在高高的榆樹叢中,美麗耀眼。
九十年代,城市改革也影響著農(nóng)村,農(nóng)村悄悄出現(xiàn)了打工現(xiàn)象。隨著時間前進的步伐,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越來越多:農(nóng)忙,他們回家種田、收割;農(nóng)閑,進城打工。農(nóng)民的包包越來越鼓了。
村公路已經(jīng)普及,不少家庭有了自行車,孩子們上學不再步行。
學校的操場,要用一半的面積堆放自行車。每天早晨,一輛一輛自行車,在電筒光的指引下推進學校大門;傍晚,一輛一輛自行車像水一樣流出校門;這都是美麗的風景。
學校唯一安靜的時候,就是下雨天,學生們沒法騎車到校。在雨季,這時的孩子們也沒有我們那時苦了。雖然不能騎自行車,但也不用走小路,不用在山路上爬了。他們戴的不是斗笠,而是打傘,或穿雨衣,這可是我讀書時做夢都夢不到的。他們也不用光腳了,幾乎都是水鞋。到了學校邊,在水溝中洗一洗,就干干凈凈地進學校了。
學費比我讀書時高了很多,欠賬的學生有,主要是老弱家庭和殘疾家庭。他們沒法進城打工,加上鄉(xiāng)村社三級攤派的費用也逐漸高了起來。
波波的父母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父母在五十歲時得到了波波。父親是殘疾,母親體弱,家里的經(jīng)濟很窘迫。讀書的費用又不低。到初三下期,波波停學了。這讓我震驚,因為初三上期的期末考試,波波就考到了全區(qū)的前三十名,如果努力下去,考上中專中師是沒有問題的。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一樣,讀書是能改變他的命運的。
我找到班上的教師,一人捐獻20元,我?guī)е@些錢,搭著老師的摩托車,來到了波波家。他家的左右鄰居,不少已經(jīng)是樓房了,可波波家還是草房,兩間屋子。豎著的一間是豬圈,豬圈里放著糞桶,沒有養(yǎng)豬。
“咋不養(yǎng)豬?”我問道,波波不說話。滿頭皺紋、臉色土黃的波波母親嘆息著說:
“養(yǎng)不起來,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病了,就死了。豬種都是賒欠人家的,養(yǎng)的次數(shù)越多,欠人家的賬就越多。喂雞鴨兔也是……唉,命不給波波啊!”
聽著波波母親的苦,我不知道咋辦。農(nóng)村養(yǎng)殖和種植一樣,從科學的角度講,要技術(shù),可很多時候還得講運氣,就像做生意一樣,不是每個人努力了就能賺錢的。
我把錢給波波,可是波波不收,也不來讀書。他帶著他的初中畢業(yè)證早早去打工了,可是他如今的命運真的不如當初讀書走出去的同學……
小秋,父親是瘸子,母親是傻子。家里的田地全靠叔叔們幫忙,經(jīng)濟來源短缺。每一學期來報名,他的父親都苦著臉說:
“不是我不給呀,一家人的吃飯都成問題……”
那時,學校責成班主任收費,收不齊,差多少就扣班主任工資多少。教師的工資才多少呀?經(jīng)不起扣。偏偏小秋的父親不是說欠著,家里收成變賣了就給上,而是想不給,班主任沒法處理,只有讓他去找學校,找鄉(xiāng)上。
他一遍又一遍地找鄉(xiāng)上,找學校,可是,沒有誰來給他表態(tài)免費或者減免一部分,他就一趟又一趟地跑教育局……
結(jié)果弄得到處不是人,誰見了他都害怕,都躲著。小秋也不好在學校待,提前輟學了。
是的,這部分孩子的命運就這樣被錢改變了。
四
走進兩千年,中國農(nóng)村與城市的改革,讓中國百姓逐漸富了起來。一些愛心人士和單位走進了學校,開始贊助一部分學業(yè)優(yōu)秀的學子。
小偉,是2004年畢業(yè)的學生。初中,他享受到了愛心人士的贊助,考上了重點高中;到了高中,他的努力和他的貧困,得到了老師的關(guān)注,黨員先進性教育的捐獻資金他分享到了,愛心人士的捐助他分享到了,學校也免除了他的生活費。小偉后來成了一所重點高中的語文教師。
春雨老師的此篇散文,寫農(nóng)村孩子上學的泥濘路,也寫農(nóng)村孩子上學,國家政策越來越好,費用被減免,從過去的自己帶米,蒸飯,辣椒水就飯。到現(xiàn)在免費的營養(yǎng)餐,文章立意深刻,歌頌國家的好政策。
實在的往事,扎實的文筆,仔細的描摹。讀來感覺難過,佩服!
祝您生活愉快!佳作不斷。(^_^)
請春雨老師繼續(xù)賜稿支持八一征文!(^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