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舅是姥姥家的第四個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我的母親出嫁那年，小舅才三歲，也是那一年姥姥病逝了。在我十歲的那年，姥爺去世了。
　　 小時候，在姥爺家聽到一些關于小舅的故事，我就特好奇。
　　 為什么小舅家的大表姐和二表姐給老舅媽叫二娘，而大表弟給小舅叫老叔，卻給老舅媽叫媽媽，二表弟三表弟管小舅叫爸爸，給老舅媽也叫媽媽。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家庭關系呢？
　　 后來，我就問母親：“我小舅那么時尚愛美，小伙也很帥氣，為什么會娶相貌平平的老舅媽呢？”母親長嘆一聲，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老舅媽是我父親大姑的女兒，就是我父親的表妹也是我的表姑。母親結婚的時候，表姑經(jīng)常來舅舅家陪我母親。我的二舅是一個退伍軍人，正直善良，特別勤勞。二舅媽生下二表姐得了產(chǎn)后風去世了，扔下三歲的大表姐和沒出滿月的二表姐。
　　 一家人愁容不展，無奈大舅媽把二表姐抱過去撫養(yǎng)。媽媽天天為自己的二弟發(fā)愁，于是和爺爺商量把表姑介紹給了二舅。二舅人好長得又帥，雖然有孩子。在母親和爺爺?shù)拇楹舷?，表姑居然同意了…?br />　　 于是，表姑便成了我的二舅媽。
　　 婚后兩人非常恩愛。可惜好景不長，二舅媽生下大表弟八個月后，二舅因為肺結核吐血匆匆地去世了。二舅去世后，二舅媽的哥哥勸她扔下孩子，雖然舍不得家和孩子，最后還是一咬牙帶著自己的幾套行李，坐著哥哥的馬車回了娘家。
　　 白發(fā)蒼蒼的姥爺抱著大表弟攔著馬車不讓舅媽走，用近乎于哀求的口吻說：“爹知道不應該留你，你還年輕，可是老二尸骨未寒，你看在嗷嗷待哺的孩子份上留下來行嗎？這孩子命苦才沒了爹，不能再沒有媽了！何況他還沒斷奶呢，離開了你可怎么活??？”
　　 姥爺老淚縱橫，可是兒子不在了，還有什么理由留下兒媳婦呢？
　　 二舅媽看著兒子心如刀割，失去了丈夫已經(jīng)沒了半條命，如今又要丟下兒子，千般不舍，萬般心碎。聽著兒子的哭聲，她的心碎了。難道真的要為了兒子守寡一輩子嗎？可再想想哥哥說的話，也是有道理，“孩子還是留下吧！你還年輕，以后可以再走一家。帶個孩子，你怎么生活？也不好再嫁。今天你就收拾一下跟我回家。心狠點，長痛不如短痛?！?br />　　 就這樣二舅媽還是走了。
　　 大表姐五歲便成了孤兒，大表弟八個月，姥爺抱著孫子拉著孫女想著去世的兒子，可想而知那境遇是何等的苦難。
　　 那一年小舅才十七歲，也是家里唯一一個沒有結婚的大男人。他喜歡爆炸式的頭發(fā)，喇叭筒的褲子，是個特時尚的高大帥氣的大男孩。青春懵懂的他，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子，也向往著愛情和幸福的生活。然而，二舅的去世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
　　 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讓姥爺逼著小舅娶二嫂。小舅怎么會同意呢？為此，小舅有了輕生的念頭并跳過水庫，只是自殺未遂?；丶液?，他還得面對家里的一切。大表弟一個沒斷奶的孩子日夜啼哭，焦慮心痛的姥爺哭著求小舅，“老四（小舅的乳名），為了你二哥的血脈，這孩子咱們無論如何也得把他拉扯成人啊！你二嫂也很賢惠，會過日子。爹求你了，你也是從小沒媽?？蓱z可憐孩子吧！就當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委屈一下自己吧！如果不是無路可走，爹怎么會出此下策毀了你的幸福呢？還用爹跪下來求你嗎？”
　　 小舅看看懷里的侄子和可憐的侄女，再想想自己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一咬牙含著淚答應了……
　　
　　 二
　　 二舅媽自從扔下孩子回了娘家，心情一直不好。想去世的丈夫，也想兒子，就連晚上做夢都聽著兒子在叫媽媽。精神被折磨不愿跟人說話，嘴里卻念叨著兒子。
　　 娘家的嫂子也怕她承受不住打擊精神再垮了，天天埋怨丈夫不該把妹妹接回來。有一次，舅媽聽見嫂子對哥哥說：“哪天你妹妹精神病了，你就養(yǎng)她一輩子吧?！彼犞睦锞拖翊蚍宋逦镀?，那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當姥爺家來人接二舅媽時，她抱著兒子泣不成聲還能說什么呢？只要和兒子在一起就行。
　　 老舅媽跟小舅相差八歲。后來，老舅媽說起那天的事，她說：“當時，看見婆家人來接我，根本就沒想過小舅能不能接受自己，一心想的就是兒子?？粗鴥鹤釉谧约旱膽牙锟┛┑匦χ老÷犚妰鹤用让鹊睾爸鴭寢?。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br />　　 于是，曾經(jīng)的二舅媽就變成了老舅媽。
　　 姥爺原是煤礦工人，由于小舅沒有工作，也就退休讓小舅接了班。姥爺留在家種地，靠養(yǎng)的幾只羊貼補家用，日子在無滋無味中一天天地過著。小舅雖然答應了這門親事，可是他畢竟年少輕狂，何況是娶自己的二嫂呢，這在世俗人的眼里，總是好說不好聽?；楹?，小舅每天不著家，成天在外面混著……
　　 有一天，父親匆忙趕回家，對我的母親說：“老四這回可闖大禍了。喝酒打架把人家打壞了，人家報案了。他已經(jīng)在拘留所了，看來最少得判三年。”父親在縣公安局工作。這個他比誰都清楚。
　　 母親當時嚇壞了，哭著問父親：“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咱們賠點錢好好求求人家，老四還小呢！背上這個污點以后怎么在社會立足??？弟妹的命咋這么苦??！”父親說：“沒有辦法了，我也不忍心，法不容情啊！何況趕上嚴打，給他點教訓也好。以后就會知道法律可不是兒戲！”
　　 小舅有了三年的牢獄之災。
　　 那三年，舅媽在家?guī)е⒆?，無怨無悔每天操持家務，和姥爺一起支撐這個在風雨中搖曳的家。有時還要忍受著村里人的指指點點，說小舅不務正業(yè)，惹是生非，才會有這個下場。
　　 三年時間過去，小舅終于回家了?；貋砗?，小舅顯得成熟穩(wěn)重多了，也能安下心來和舅媽過日子。后來，家里又添了兩口，二舅的一雙兒女，小舅的兩個兒子，一家人也算其樂融融。
　　 誰知此時，老舅媽卻病了。甲狀腺囊腫，農(nóng)村人叫粗脖根，是缺碘造成的一種疾病。好多年了，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囊腫很大，疼痛難忍，吞咽和呼吸都很困難，聲音沙啞說話費勁，已經(jīng)沒有辦法只能做手術。老舅媽死活不同意做手術。那年大表姐才十多歲，三個表弟還不到十歲，一來家里困難，沒有多余的錢去做手術，二來孩子們太小放在家里不放心。
　　 小舅對老舅媽說:“沒錢借錢，這個手術也得做。你的病不能再耽擱。身體要緊，咱家是困難，你放心有我呢！孩子們不能沒有你，這個家也不能沒有你。孩子，讓爹照看幾天，咱倆去錦州一個禮拜就回來了。別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br />　　 這么多年，第一次聽見小舅說這樣溫馨的話，老舅媽被感動得眼里盈著眼水，她轉(zhuǎn)過身對姥爺說:“爹，家和孩子們交給您了，我和老四會盡快回來的。”小舅和老舅媽去了錦州做手術。
　　
　　 三
　　 事情往往出乎意料，小舅和老舅媽的離開幾乎成了和姥爺?shù)淖詈笤E別。
　　 那一年，姥爺已經(jīng)七十多歲。日夜操勞，讓姥爺?shù)纳硇母悠?。那個年代沒有電話和手機，人出去了，就像是斷線的風箏，只有一個字“等”。等，是最折磨人的一件事。
　　 小舅和老舅媽走后的第四天早上，姥爺由于血壓升高從炕上摔下來便人事不知，一句話都沒說，就這樣提著最后一口氣等著小舅和舅媽。我的母親和大舅三舅忙著操持著家事。姥爺家的對面，就是火車的小站。那天小舅在火車上就看見自家院子里那么多人，一想壞了，家里可能出事了。下車后，他連跑帶顛的往家里趕。進了家門，看見奄奄一息的姥爺，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喊著:“爹，我回來了，你看看我們??！你兒媳婦的病好了，你不是說在家里等我們回來嗎？爹??！兒子長大了，不再怪您了！我會把孩子們養(yǎng)大，您放心吧！以前都是兒子不懂事，沒少給您惹麻煩。如今我知道錯了，您怎么就不能等等我?。　币苍S姥爺聽見了小舅說的話，眼里留下最后一行清淚走了。
　　 姥爺是腦溢血意外去世的。小舅深深地自責，痛苦流涕的同時，他也反思自己，既然當初決定擔起這個家，就要對得起父親和二哥。小舅浪子回頭挑起了家庭的重擔，有時候也跟老舅媽爭吵幾句，可是天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呢。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流逝，孩子們也一天一天長大了。
　　 時光荏苒，一晃四十多年。小舅從當年的風華正茂，步入到白發(fā)蒼蒼的老年，孩子們都已結婚生子。只可惜小舅的長子我的二表弟在一場礦難中失去了年輕的生命。后來，我的表弟妹帶著九歲的兒子改嫁了。六年了，那是小舅心里永遠的痛。
　　 今年正月初六，老舅媽過六六大壽。那一天，小舅家張燈結彩，請來樂隊，非常熱鬧。大表姐也從沈陽回來了，她做了女兒該做的一切。那一天，大表姐和我們私下說，她叫了四十多年的二娘，也該改口叫媽了。話一出口，我們都哭了。
　　 大壽典禮上，我們圍著老舅媽和小舅，大弟家四口，二弟媳和兒子，三弟家四口，大表姐家三口，好大一大家子！我們紛紛拿出手機記錄這幸福的時刻……
　　 大表姐登上舞臺演唱了《母親》和《父親》，飽含深情唱起“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直到長大以后，才懂得你的不容易……”唱著唱著，已泣不成聲了。四十多年的心酸，百感交集。她在臺上深深地鞠一躬，第一次大聲地喊了一聲：“媽！生日快樂，您辛苦了！謝謝您和老叔這么多年的付出，給我們一個家……”
　　 那一刻用什么語言來形容呢？
　　 只見老舅媽和小舅看著彼此，早已老淚縱橫，嘴里不斷地念叨著，“好啊！好啊！四十多年，怎么過來的……”
　　 歌聲在小舅家的上空縹緲回蕩著。山有峰頂，海有彼岸，漫漫人生路，苦樂甘甜皆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