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星星點燈(小說)
一
散工了!哎!哎!散工了……
老侯在一個工地上干混凝土澆筑,他騎著電動車從工地里出來。小北風抽在臉上跟鞭打一樣,這才剛?cè)攵?,就冷得厲害!風吹得他頭皮涼颼颼地!老侯這才意識到?jīng)]有戴頭盔,他把車子靠在路邊,從車筐里拿出頭盔。
夜空里星星點點,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美的夜色!路燈已經(jīng)點亮,昏黃的燈光映照在老侯的手上,我的老天!這雙手讓人看得心疼:手從指尖到手腕像被風干了一樣,手背上泛著一層層白燦燦的皮渣,一條條龜裂的口子交錯縱橫,有的還殘留著血漬,如若不是看著它能活動,你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雙手。誰都知道,這是長年累月的粗活重活干的好事,再加上寒風吹,烈日曬更讓這雙手慘不忍睹!
老侯渾然不覺自己手的丑陋和嚇人,他麻利地戴上頭盔,又把破舊軍大衣最上面的扣子系上。
這時二柱子剛好從門口出來,看老侯戴著頭盔也正準備回家,二柱子怕他聽不見,笑著大聲喊:“新甘哥,今天發(fā)工資了,高興。晚上去我家弄兩口啊!”
“不去啦!你嫂子在家等著呢!剛打過電話!下一回吧!”老侯聽到二柱子的聲音,轉(zhuǎn)過頭笑著對他說。
“行吧!那我先走了啊!”摩托一響,二柱子的車留下一串煙,消失在夜色中。
老侯擰動車把,也穩(wěn)穩(wěn)地混入車流,朝家趕去。老侯不大喜歡自己這個名字——新甘,一點意義也沒有,也不唬人。你看人家的名字多有意義,多響亮:振國、大偉、國慶……過去不喜歡,現(xiàn)在五十多歲都半截入土了還是不喜歡,可是沒辦法,名字是爹給起的,不能隨便改。爹說這個名是有意義的:爹是新疆人,娘是甘肅人,生下你這個小兔崽子就是新疆甘肅人。
老侯家在城郊的王莊,離市區(qū)得有十幾里路,老婆趙慶園也沒有正式工作,在一家肉禽分割廠,她這個活沒有準點,來了貨就一通猛干,有時候加班到夜里一兩點,還有時候凌晨四點多就上工,既臟又累,可是沒辦法總不能閑起來,這個家還得老兩口撐著呢!兒子大學畢業(yè)一年多了,說是要在大城市闖闖,可到現(xiàn)在混得一塌糊涂,每個月連生活費都混不出來!
老侯回到家進了門。老婆張慶園早就拾到好了飯菜——一鍋子豬肉燉粉條!單等著老頭子回來。看到當家的進了門,她麻利地在臉盆里倒好了水,用手試了下,不冷不熱。
“快點洗洗吧!飯都做好了!”張慶園一邊說,一邊又拿出杯子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她知道孩子他爹在工地上有多辛苦,她心疼他,每次看到老侯那雙手,慶園心疼地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她幾次勸老侯別再干這活計,都被老侯罵一頓:“不干這干啥!這個掙錢多!”
洗了一把臉,老侯坐在馬扎上長舒了口氣,從早晨到現(xiàn)在一直忙活,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他從茶幾底下摸出煙袋盒子來,抽出一張割得整齊的小紙片,又捏起一簇煙葉放在上面,用手攤勻,小心翼翼地卷好,生怕掉了半點煙葉沫子!啪!他用打火機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閉著嘴,停了幾秒鐘,一股青煙徐徐地從嘴里鼻孔里散出來,空氣里彌漫起青灰的煙氣,慢慢地變淡消散,仿佛這一天的疲憊也隨著這煙霧消散了!他把煙擱在煙灰盒上,又從桌子下拿出一個玻璃杯,從小塑料酒桶里向外倒酒,倒著倒著,手稍微一抖,酒杯里的酒向外溢了點,他趕緊低下頭,吱!添了一口!這才滿意地把酒桶子放回原處!每天只有這時候,他覺得最是舒心,愜意,享受,一支煙,一杯酒,一大盆子白菜燉粉條!他奶奶地終于能喘口氣了!
老侯夾了一大筷子白菜粉條子放進嘴里,又抿了一口酒。從懷里抽出一疊票子,對著老婆說:“給你這個月的工資,明天抽空存上,再給小輝打過500去!下午小輝打電話說是沒錢了!”
張慶園一手端著碗,一手接過錢,嘴里囁嚅了半天,盯著閉著眼吸煙的老侯,最后還是開口道:“讓小輝回來吧!回來找個踏實活干,光讓他在外面瞎胡混,一年多了,也沒有混出個樣子,一分錢也掙不回來,還整天讓咱給寄錢!”
“你個老娘們家!懂個屁??!你以為創(chuàng)業(yè)那么容易??!頭發(fā)長見識短!別胡叨叨了!”老侯瞪大了眼。
慶園趕緊閉了嘴,默不作聲地吃起飯來。她實在不忍心惹老侯著急,她心疼他,她受再多的委屈都沒事。
老侯喝了一大口酒:“存折里多少錢了?差不多就給小輝交個首付,唉!眼瞅著房子呼呼漲錢,一天一個價!這幫沒人事的開發(fā)商!”
“七萬五千!要不就八萬了,上個月小輝說考個什么證書,需要培訓費五千,給他打過去了!”慶園不無幽怨地說。
“嗯!”老侯也在心里嘀咕起來,小兔崽子整天也不知道干些么,唉!真是不如回來找個班上呢……
半夜,一陣陣咳嗽聲,把老侯驚醒,老婆子身子一抽一抽,正蒙著被子不停地咳嗽。老侯知道天一冷慶園的咽炎又犯了,每到夜里就咳嗽個不停,吃了好多藥,可就是治不了根,索性就這樣咳著。老侯起身下床,從暖壺里倒了半杯熱水,又加了點涼開水,用嘴試了試,正好不燙不涼。他端到床邊,掀開慶園的被子角。慶園這才知道老侯醒了,剛才只顧得咳了,完全沒有感覺到,她接過水杯,慢慢喝了幾口,總算好點了,她很懊悔地說:“把你驚醒了??!”
“沒事!明天再去拿點藥吃!”老侯把壺提過來,又拿了把椅子放在床邊,慶園喝完了就可以把杯子放在上面。他重新躺下,一會就打起呼嚕來。慶園卻怎么也睡不下,淚珠一個一個地從眼角里滾出來。
二
鴻都大廈位于禹州市市中心,鳴宇廣告設計公司的總部就在這里。
經(jīng)理室里一陣咆哮聲傳出來:“滾出去!一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什么本事都沒有,還嫌這個嫌那個,老子最看不起年輕人這熊樣……”
辦公室外面本來嘈嘈雜雜,此刻一下子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法,大氣都不敢喘,側(cè)耳傾聽屋里的動靜。
吳副經(jīng)理正好從外面進來,一看這個樣子就知道出事了,他朝大家擺擺手,讓大家都各司其職。自己推門正欲進經(jīng)理室,門突然開了。侯輝在里面猛地一下出來!嘴里罵罵咧咧:“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就你這熊樣,沒有一個公司會要你!”
“……”
侯輝在鳴宇這里做實習設計員,今天早晨他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這已經(jīng)是他第十次遲到了!屁股還沒做到位子上,秘書小王就喊他,經(jīng)理讓他過去。進了經(jīng)理室,經(jīng)理對侯輝就是一頓狠批,開始侯輝忍了,他知道一年來換了六七個工作,現(xiàn)在找份工作真不容易!況且自己遲到了,理虧在先,昨晚玩吃雞游戲玩到一點多,唉!可是經(jīng)理越說越來勁,最后說:“再遲到,夾鋪蓋滾蛋!”
侯輝忍不了了!我那小暴脾氣!他指著經(jīng)理的鼻子憤怒地說:“小爺還真就不侍候你了!王八蛋!”
侯輝抱著紙箱子趿拉趿拉地走在禹州的大街上,他只穿了一件單衣,小北風打透了衣服,一直摸到他脊梁上,刺骨的冷。畢業(yè)一年多了,偌大一個禹州市就沒有他的一個容身之所。他也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里!畢業(yè)時的壯志豪情,一點點地被消磨殆盡,此時此刻,只剩一身地落魄,他覺得自己就像古代落榜十次的窮秀才。
來到出租屋,正想取鑰匙開門,他瞥見了門上貼著紙條。不用看他就知道是房東催繳房租的條子。他懶得看一眼,開開門把盒子往地上一扔,把自己整個都丟在了床上。銀行卡里還剩了一百多塊錢,本來想等這個月發(fā)工資交房租,可是現(xiàn)在看來是甭想了!
他拿出手機,慢慢地劃著屏,找到老爹的電話,剛想按下去,手指又抽了回來。唉!他覺得自己真不要臉!畢業(yè)了還朝家里要錢,他知道爹掙分錢有多么不容易!可是想想門上貼的條子,他還是狠狠心按了下去,聽筒里響了好一陣子,才聽到老侯沙啞蒼老的聲音,還夾雜著機器的轟鳴聲:“怎么了!小輝,我忙著呢!”
侯輝來不及思慮:“爸!給我打五百塊錢,我急用!”
“好??!好啊!回頭讓你媽打給你!”老侯在電話里喊著,隨即掛斷了電話。過了好一會,侯輝才把手機從耳邊移開,他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么張開這個嘴的。滿心的愧疚就像吞了營養(yǎng)液的水草一樣在肚子里瘋長。
今后該怎么辦?。±^續(xù)呆在這個大城市找工作,還是回到老家小縣城找個踏實的活?他猶疑不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年了留在這個大城市里他得到了什么?滿身的疲憊,周圍人的冷眼,朝不保夕的生活,還有對爹娘的愧疚……他失去了什么?他最最心愛的姑娘,他的愛情。
侯輝伸出手從床頭柜上拿起一張相框,手指輕輕撫摸著相框里的照片。里面一個女孩,齊耳的短發(fā),右眼眉梢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穿著藍色細格子的吊帶連衣裙,頭上戴著一頂小麥色的遮陽帽,手放在背后拿著一束薔薇,站在陽光下的樹蔭里,俊美秀麗。
就在一個月前,他失去了她,永遠地失去了她——這個叫小嫻的姑娘,她回了江西老家。在大學的校園里,他們倆是被羨慕的一對,花前月下,親親我我,最重要的是畢業(yè)的時候,大多數(shù)戀人都是勞燕分飛,而他們倆決定留在這個城市打拼,為了他們的愛情,他們要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幸福的未來。
但是社會要比他們想象的殘酷得多,小嫻應聘到一家外企做策劃,工資待遇都還不錯,踏實肯干。而侯輝則是換了一個工作又一個工作,不是嫌這個累,就是嫌那個工資少,每天回來就是打游戲。為此兩個人經(jīng)常吵架。終于在兩個月前,小輝下班回到出租屋,發(fā)現(xiàn)小嫻的所有東西都收拾一空,桌子上留了一張字條:
小輝,我走了!爭吵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一個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你始終不知道,在你身上我看不到我的未來。萬望珍重!
迷迷糊糊小輝睡著了,夢里夢到自己一下子成了億萬富翁,開著頂級的跑車,戴著名表,揮金如土,走到哪里都是保鏢開道,美女簇擁,小嫻也回到了自己身邊,對自己百般殷勤。一覺醒來,奶奶的,這他娘的是個夢!
三
生活還得繼續(xù),它才不管你有多可憐,多狼狽,它就站在你的頭頂看你的笑話!
侯輝從床上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洗臉,擰開水龍頭,可是一點水流也沒有,他突然想起來,昨天就因為欠繳水費停水了,瞧著鏡子里的自己,狼狽不堪,他嘆了口氣,他向手心里吐了口吐沫,抬手捋了捋頭發(fā)!走出家門,他要去找一份工作,一份能糊口的活。
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侯輝來到一個煎餅果子攤前,要了一個加火腿的煎餅果子。攤主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聽口音是河南人,他手里拿著鏟子麻利地攤著煎餅。侯輝問他一天能掙多少錢。小伙子低著頭邊切著火腿,邊用帶著河南味的普通話說:“好哩時候,兩百多,一般一百多塊錢!”
侯輝不禁咽了口唾沫驚嘆道:“賺這么多啊!”他簡直不敢相信!
“多啥呀!你這有文化哩人!動動嘴就拿可多錢!”小伙子答道,接著又說:“哪像我們這,又累又臟,不出攤就沒錢!”也許他看著侯輝戴著眼鏡,穿著一身西服打著領帶,以為他是個老板啥的!
侯輝聽了小伙子的話,臉有點燒得慌,他接過小伙子遞過來的煎餅果子,慌忙付了錢,不再答話,轉(zhuǎn)身就離開了攤子,找到廣場邊一處臺階,坐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口煎餅果子,回頭看了看遠處還在忙活得煎餅小哥:“唉!再咋說我也是本科畢業(yè)的大學生,還他娘地不如一個賣煎餅……”
一張紅色的廣告?zhèn)鲉雾樦L翻翻滾滾地跑到侯輝的腳底下?!爸匕?!重磅!小投入,大收益!”幾個藝術體的大字引起了侯輝的注意,他騰出一只手撿起地上的傳單仔細看了起來,原來這是一張臺灣香飄飄炸雞的加盟宣傳頁,上面寫著:“五萬開店,全程指導;炸雞一出,誰與爭鋒;排隊買單,賺到手軟;香飄飄,票票響,圓你一個財富夢!”下面還有一些全國各地實體門店顧客爆滿的圖片。這張宣傳單如一滴水掉到油鍋里,激起了侯輝賺錢的欲望,他好像看到了一張張小紅牛擠著跑著翻著跟頭向他懷里來!
侯輝將手里的煎餅果子扔出很遠,站起身雙手伸向天空大喊:“我要發(fā)財了!我要發(fā)財了!”這一叫,路人紛紛側(cè)目,也就那么幾秒鐘的時間,便都各自行事,這樣的瘋子他們見得多了!不足為怪!
侯輝按照傳單上的通訊地址來到了萬輝大廈五樓,找到了加盟商在禹州市的辦事處。門口正立著牌子:臺灣香飄飄炸雞加盟辦事處。
幾個人站在門口,看樣子也像是來咨詢的,看有人來了,便在那里開始討論起來。侯輝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聽到他們討論的話題的確是關于加盟的事情,隱約聽到其中一個人說:“我覺得挺合適的!我老家就有這么一個店,才干了一年就買了一套房子,而且是全款……”
侯輝很禮貌地敲了敲開著的門,但是并沒有人搭理他。他探身一看,本來有的一小點疑念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所有的人都在忙著,四十多平米的辦公室,兩個一對,三個一伙,圍坐在一起,有的講解,有的詢問,有的看資料……等了好一會才有一個女工作人員向他走來。
她面容白皙,身材姣好,頭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發(fā)髻,穿著一身灰色職業(yè)套裙,細高跟的尖頭皮鞋,周身上下散發(fā)著職業(yè)女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