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夜聲(散文)
辦公樓就像空曠的辦公桌上立著的一口茶杯,孤獨得單調(diào)。
我所擁有的一個空間,就裝在茶杯里。
空間,是相對于另一空間而言的,互相封閉,卻又給它們的存在互作印證。夜幕降臨,白天所有的紛繁潮水一樣退去,我合上窗簾的瞬間,冷寂必至。而小屋燈光點亮的同時,也為白天所忽視的事物打開了通道,另一空間的聲與光,必然就竄了進來。
我有時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最懼怕周圍沒有一絲聲音的那種沉靜,像是陷入黑暗幽深的無底洞一樣令人心神不寧。有時卻對輕微的聲響具有高度的警惕,比如那種非日常和平素沒有接觸過的。據(jù)說這是病癥的表現(xiàn)。完全有可能的,一個需要安全生存的人,強迫自己屈從或者接受某些東西,內(nèi)心的焦慮和反抗經(jīng)常會表現(xiàn)在行為的細枝末節(jié)上。
這個聲音,已經(jīng)在多個深夜出現(xiàn)。以我的經(jīng)驗,完全可以排除老鼠蠢蠢欲動。“絲——”它那么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我屏住呼吸,側(cè)耳靜聽,判斷聲音方位。我到東邊,它好像在西邊,我去了西邊,它卻又似乎在北邊,在室內(nèi),又在室外,游走無蹤,難以捕捉。我把它當作一個游戲所發(fā)出的挑戰(zhàn),多年沉睡在內(nèi)心的倔強被喚醒。必須弄清是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響動,于是,我開門,怕驚動了聲響,躡手躡腳地慢慢前行,仔細傾聽。樓道的光,是安全通道標志牌的綠光,鋪在腳下,我被映襯成賊一樣的影子,投射在粉白墻上,變形,模糊,忽隱忽現(xiàn)。順著樓道,左拐右轉(zhuǎn),到達偌大的門庭,才知道四處有這種堅持不懈地聲音。然后,我踩著臺階上樓,將身體靠近每一個房間的門窗,甚至每一堵墻壁,哦,依然聽得見它時而細若游絲,時而風一樣急速奔走的躁動聲。
令人不安的聲音是必然存在的。我原路返回經(jīng)過分層供電柜時,突然想,是不是電流的聲音?一轉(zhuǎn)眼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電流聲是不應(yīng)該四處游走的。就在這時,“噠——”,仿佛從高空墜落,敲打到充滿空氣的球體上,爾后被彈了起來,不像針一樣尖銳,卻在空曠的樓道里顯得驚心動魄。扭頭,馬上判斷出這個聲音的來源與方位:洗手間突然掉落的一滴水。
水!我隨即想到了水,我鎮(zhèn)靜得似乎勝券在握。像抓住現(xiàn)行一樣,迅速進入洗手間,把耳朵貼近自來水管,“哧——”,是自來水發(fā)出放氣一樣的聲響。取得重大勝利般回到房間,我不再為它而困擾,將身體放倒在床上。細想,我曾經(jīng)受水的驚嚇過深,對它的敏感自然有加。七年前,原謀生二十多年的企業(yè)即將關(guān)閉,那是幾百人無望之后的掙扎與慌亂,各種形式的破壞、明目張膽的盜竊、無緣無故的毆打、言語攻擊上的傷害、亂無目的的上訪數(shù)日不斷。我被安排值守在空蕩蕩的樓內(nèi),深更半夜,看著值班室破碎了的玻璃、踢踏壞了的房門、被擊打后掉在一邊的掛圖,對安全的渴望大過為數(shù)不多的關(guān)閉補償,擔心一個提著鋼管的暴力者悄悄靠近值班室。這時,一滴水的聲響,不亞于一根利箭嘶鳴著從暗處射了過來。
舊事,給予傷害和經(jīng)驗,也給予了不安和警惕。
難以成眠時,又突然想到,平地而的高樓在成長過程中,自來水管作為必不可少的構(gòu)成部分,被植入大樓的體內(nèi),這就像一個人的成長,遍布有大大小小的血管一樣。我便確信,這鋼筋與水泥的合成品,因為有水流動,也是活著的。
活著的,才會有聲音,生命的聲音。
我的小空間在一樓,對面是長長的走道,因為昏暗,人行通道的指示標識牌才顯得更加光亮。在白天,它們的作用幾乎不大,巴掌大的一塊綠光反而使昏暗的走道更加昏暗。這正是白天與黑夜對比出的效果。走道靠近房間處,放了一張幾年沒有挪動一下的長條桌,腿腳有些松動,積滿了空氣抖落的灰塵。我的房間溫度不高,但潮濕得厲害,擔心食物發(fā)霉變質(zhì),我正好可以把買回來的蔬菜、饅頭、米面,擱在一個快遞公司用于包裝物品的紙箱里,置放于長條桌上。最近又放置了一箱朋友送我的蘋果。我老家是適宜蘋果種植的地方,并且近年已在全國很有名氣。有了這箱蘋果,我就能聞得到果香,能想像到春天開花的樣子,著實內(nèi)心充滿欣喜和熱情。
有天我聽見走道里有動靜,出去一看,是有人在擺放鼠粘、鼠夾和顏色好看的鼠藥,說是怕一些重要設(shè)備被老鼠咬壞。我就擔心我的蔬菜、饅頭、米面是否已經(jīng)被它們?nèi)咀?。?jīng)過仔細檢查,確定目前還沒有被它們禍害,終于放心了下來。第二天,第三天,我循著別人擺放的陷阱查看,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老鼠中了圈套,就認為他們純屬大驚小怪,這么封閉嚴密的大樓,怎么會有老鼠!如果有,那也應(yīng)該在堆放著美食的五樓食堂才對。
是夜,我睡下后又聽見外面小有動靜,悉悉索索的,與水聲是有極大區(qū)別的,也不像人在輕步慢移。就把耳朵挨在門縫上聽著。門很不嚴實,張開的縫子有如合不攏的嘴巴,能伸進指頭,平時會有好多陌生或熟悉的聲音傳進來。我聽見了夢一樣的詭異對話,很是奇怪。一個說:“有久違了的果香啊?!绷硪粋€說:“也聞到了。真香,比清油香多了?!庇忠粋€說:“咱們?nèi)フ乙徽?,好解解饞。”一個說:“慢!你們真沒經(jīng)驗。你們看看,走道里給咱們設(shè)置了多少陷阱。”另一個說:“還是你有經(jīng)驗。人類現(xiàn)在很壞,比傳說中的貓還壞呀。”
夢一樣聲音消失了。從輕得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音上判定,說話者已經(jīng)離開了我的蘋果。但我于心不安,久久淹沒于似睡非睡中。我怎么也想不通,那些陷阱并不是我布置的,能隨便說我屬于壞人呢?我考慮怎樣才能扳回人類的臉面,并且證明我不是壞人。第二天下午,我決定將兩只蘋果奉送它們。怎么送呢?我將蘋果從箱子里取出來,取了發(fā)泡網(wǎng),特意擺在了陰暗的角落處。按理,這位置應(yīng)當是它們光明正大經(jīng)常行走的地方。
我便出差去了,回來大概是一周后。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兩只奉送的蘋果,其實我在出差途中一直牽掛著這兩只蘋果。如果猜的不錯,蘋果肯定只剩下果核和一些碎屑。想必它們大快朵頤時,一定欣喜若狂,一定沒有給我差評。我慢慢靠近放置蘋果的角落,很讓我失望,蘋果還那么放著,沒有一點兒動過的痕跡。
舊的生活經(jīng)驗讓人和動物都處于成長狀態(tài)。比如早前年正月某日晚上,有個不相識的人在酒肉狂歡之后,路上與我不期而遇,他懷揣莫名燃燒的怒火,在我毫無防備情況的下,竟然朝我頭上以洪荒之力開了一磚。起初,我悲憤難抑,想弄清原因,第二天,當?shù)弥獎莶痪Σ粩硶r,我便攜帶著傷疤自動選擇離開了讓我失望的小城。當我以另一種狀態(tài)投入到另一種打工生活中時,我就像選擇離開的老鼠一樣,為當時的逃離而慶幸。
萬物皆有靈。離開,的確,有時實在是一種智慧。
靈性,靈魂,靈動。我就喜歡起“靈”這個字了。
大樓是一個空間,我房間的后窗外,也是一個空間。這里,傍晚的風扯著幾縷霞光,給我山村般的美好,也給我像陷入黑暗一樣陷入懷念和流離的憂傷。我一直懷疑,窗外的微光,是有聲音的,它快速地奔跑過來,一部分被物體擋住后,而又堅決不會退卻,與物體不分你我一樣糾纏在一起,甚至融為一體。沒有被擋住的,將窗簾扒開一條細小的縫隙,愉快地降落在我的桌上、床上、盆花上,甚至棲息在我的臉上、衣服上,它必然會感受到我(物體)的存在,我也會體味到它游走的快樂與憂傷。這些光是太陽的余暉,極多的是升騰而起的星光,喧鬧得凄涼。
當然,在深夜,室外飄忽不定的光斑灑在窗簾上時,恍恍惚惚,總覺得有幾雙眼睛窺視。這種體驗讓人很難成眠。許多事物還是熱愛黑暗的,除了光,比如風,就喜歡在深夜游走。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和老輩們分享的故事,給這樣的夜晚增添了濃重的趣味,當然也有恐懼。后窗風起時,有可能就是風牽著精靈的手在奔跑。我們一般都認為精靈是藍色的,要不是白色的,顏色純正,具于無形。它們互相打鬧嬉戲,踢起地上一只易拉罐,看著易拉罐“叮叮鐺鐺”移動時,驚訝得躲在墻角,繼而吹起紙張,坐在上面在半空沖撞。當撞到堅實的水泥墻面上時,會發(fā)出反彈回去的叫嚷。如果不幸鉆進塑料袋,塑料袋膨脹、變形,掛到樹枝上、電線上時,它們就會發(fā)出求救一般的“嗚——嗚——”聲。
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認為,肯定有一個兩個淘氣的家伙,趴在外窗上朝里張望,他們的母親牽著他們離開,他們又會偷偷地溜回來,否則,窗戶也就不會發(fā)出“吱吱”聲。這不奇怪,對人世的深入了解比躲避更為重要些,更何況,大多精靈由人間而去,眷戀是一種共態(tài),一種常態(tài),所謂“陰陽兩隔”,是一個生死概念,并不是自然的狀態(tài)。
我就做夢。好幾次夢見了父親、老家的舊宅,父親和以前一樣在院子里走動,抽著煙,歪著頭,認真東打量西打量的。那年,我正好下崗失業(yè)了,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他就去世了,是春天。這些年,按照風俗,都給他燒點紙錢、送些衣物,可他還是以前那一身藍色中山裝。我就不解了。而正好,他去世當天我正好看了他一眼,剛剛離開了父親,不安地走在打工的路上時,老家的一個電話又把我追了回去。
我的窗簾不錯,透視的效果差,如果關(guān)了燈,與空屋無異。這狹小的空間就這樣封閉。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外窗的說話聲驚擾了我。首先我得悄無聲息地起來,然后屏聲斂氣靜聽,不能有任何驚擾外面的舉動,更不能開燈。有說話聲,千真萬確,是人聲,是人在說話。準確地判斷給了我安慰?,F(xiàn)在,輪到我偷窺了。透過窗簾,我看到一團光亮,光亮照亮了對方的臉,那是一位稚氣卻顯滄桑的男子的臉,不,是少年。那一團光亮,是手機屏幕光。
后窗的不遠處,仍然堅持在夜間在施工,幾棟高樓正待崛起。少年來自于工地,口音與我的老家沒有兩樣,就多了些親切。我稍加判斷,明白他和一個女子在微信視頻。好像他對她說,他很想念她,寄的衣物收到了嗎?今年臘月咱們結(jié)婚吧。我還明白,他在蹭我房間的無線網(wǎng)絡(luò)。有人互相牽掛,在深夜,多么幸福和快樂。
我便不知不覺地牽掛起了他。有那么幾天,他沒有來后窗了,我就有些擔心,心里生出許多不好的推理。終于,一天雨夜,他來了,急匆匆地先和未婚妻視頻,然后給父母打了個電話。他說,他現(xiàn)在當班長了,收入不錯,工地安全,老板和氣,能很早結(jié)束工作休息。聽他這么說,窗戶里面的我就替他的父母著急:假話,假話。大凡兒女,有幾個不在父母前說自己現(xiàn)在很好呢?!我在黑暗中朝遠處施工的大樓看去,窗外影影綽綽的光亮使遠處愈顯曠遠,工地模糊一團。
我莫名地擔心我會在晨曦微露時錯過了什么美好的事物。便不能入睡,一直坐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