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祖國]九宮傳奇(小說)
三十年前,九宮山里崛起一家小工廠,做一些奇形怪狀的篾器,賣給一個姓明的香港人,賺了些錢。廠長陳大頭,經(jīng)常受到解縣長的表揚。
一日,明先生親自來到九宮山,解縣長自然是陪著一塊來的,明老板坐在車里,在山路上顛簸著,透過車窗,望著綿延的青山,感慨道:“解縣長,這里我很熟悉呀?!苯饪h長說:“明先生老家在這里?”明先生頭一仰,靠著后座,深情地說:“豈止是老家,還有個兒子丟失在這里呢。”解縣長立即表示要幫他查找出來。明先生一笑:“也好,聊慰我平生心愿?!逼鋵?,明先生和九宮山人做生意,就是想找回在這里失落的一段情緣。
車到九宮,他們進了廠。陳大頭一見是兩個救星駕到,幾乎要磕頭喊爹了。有了他們兩個人才有小廠的今天。酒足飯飽之后,解縣長一把拉著陳大頭說:“大頭,我們先不談生意,辦完明先生個人的事情,再說后話?!标惔箢^瞪著圓眼,連聲叫好。轉(zhuǎn)頭對著明先生說:“明先生的話,字字千金,你說到,我做到。”
明先生就深情地回憶起往事。四十年前,深山老林里,有一幫人馬,為首的是二十歲的青年,他一統(tǒng)方圓幾十里的人家,要吃要玩什么的,都有。八十歲的老頭喊他老爺,十六歲的姑娘喊他干爹。不想有一日,山的北面殺來另一幫人馬,為首的叫“老虎頭”,把他的隊伍打散。他丟盔棄甲,只身遠走他鄉(xiāng)。他有個家,一個跟他三年的女人和一個兩歲的小孩。這些,他都不顧了。他就是明先生。幾十年過去,那時的草率變成晚年的痛苦。他不該拋下妻子和兒子的,該帶他們一同逃跑。
解縣長問:“明先生還記得夫人名字和特征嗎?”明先生說:“他叫陳姑,老家在九宮山陳家坪,他父親叫陳才良,有些田地和茶山,自己還識點字,在陳家坪教幾個學(xué)生,平時還行點醫(yī),有點名氣。”解縣長說:“那就清楚了,我們馬上派人去查訪。”
這時,卻不防陳大頭撲通跪下來,磕頭如搗蒜,淚流滿面嗚嗚地哭著說:“爸,你是我爸呀!”這么一來,把明先生和解縣長嚇了一跳。解縣長說:“大頭,你是不是喝多了?”
陳大頭說:“天哪,我無意中找到我爸了?!鄙锨耙话褤ё∶飨壬?。解縣長不知如何是好,擔心陳大頭故意演戲,他知道,陳大頭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便把陳大頭拉開,說:“大頭,有話慢慢說?!标惔箢^泣不成聲,許久才說清楚。
原來,陳姑,就是陳大頭的母親。大頭小時,母親偷偷地告訴他,他父親是土匪,很早的時候不知下落了,他便跟母親姓了。他外公是陳才良,解放后還做過教師,二十年前去世了。這一說,明先生老淚縱橫,和陳大頭相擁許久才分開??山饪h長說:“明先生,先見見陳老太再說吧。”陳大頭喊一聲:“我媽,她——”明先生和解縣長一驚,問:“怎么啦?”陳大頭說:“我媽受了幾十年的苦,把我拉扯大。她后來,又嫁人了?!苯饪h長說:“不論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也要先見陳太太,再來確認關(guān)系?!泵飨壬B說:“那是那是?!标惔箢^卻不愿帶路,說,路很遠的。解縣長生氣了,說多遠也要走,或叫人把陳老太抬來。最后決定還是他們進山找陳老太。大半天的山路,把明先生累得腰酸背疼,可勁頭不減,一邊看山色風(fēng)光,一邊回憶當年歲月,又想到快見當年妻子,心中很是激動。陳大頭攙著明先生,爸爸前爸爸后的稱呼著。解縣長心里好笑,想明先生若不是你父親,看你怎么下臺。
見到陳姑,兩位老人相對無語,都看著對方尋找往日的回憶。不錯!不錯!明先生上前抓住陳姑的手,兩眼噙淚,說:“陳姑,我們老了,都還活著,就不容易了?!标惞脟@道:“是不容易呀,你當年,要了我,卻不帶著我?!闭f著,一把拉過陳大頭?!斑@孩子命苦?。 闭f完,撩起衣角擦淚,陳大頭被母親這么一說,又哇地哭開了。明先生上前摟著陳大頭,拍著肩膀,說:“大頭,別哭。你一哭,我的心就碎了?!标惔箢^就慢慢止住哭聲。解縣長在一旁看得眼眶潮濕。人生悲歡離合,真叫人傷心不止。
晚上,兩個老人在燈下,無休無止地聊著幾十年前的故事。原來明先生離去后,陳姑帶著孩子又遭不測。對方老虎頭得到消息,打聽到陳姑的下落,連夜將陳姑母子抓走了,放火燒了陳姑的房子。土匪們一路歡笑,走了幾十里山路,到了寨中。土匪們又要殺人慶功,把陳姑兩歲的兒子放在木桶里,脖子固定好,當頭頂拔去一撮頭發(fā),一個土匪拿著小啄鉤,在小孩的頭頂上試著敲敲,小孩撕心裂膽地哭著,陳姑掙扎著被綁上了木架。老虎頭回過頭來,一臉淫笑,對陳姑說;“小婊子,聽著,你本來就是土匪婆,殺了我那么多弟兄,今天給大家取樂,是報應(yīng)?!崩匣㈩^當眾行事,完了,舒了口氣說;“好樣的,算你有福氣,我今天討了你?!碑敿唇腥怂山?。土匪們少了些興致。老虎頭就大罵:“奶奶的,老子少給了你們的好處了?我?guī)е銈兏闪诉@么多年,還能不討個老婆,想斷了我的香火?”眾土匪覺得有道理,又露出好臉色。陳姑站起來,滿臉流淚,說;“討我可以,你不能毀了我的兒子。”老虎頭當即哈哈大笑,說:“時來運也來,討個老婆帶崽來。好,這孩子我認了,好歹也是個龍種?!?br />
明先生緊緊抓住陳姑的手,感嘆道:“作孽,作孽,害得你真苦,這孩子就是大頭吧?”陳姑許久不說話。明先生又問;“是大頭嗎?”陳姑流下眼淚,搖搖頭。明先生大吃一驚,問:“那我的孩子呢?”躲在隔壁偷聽的陳大頭,也大吃一驚,心情很沮喪。
原來,兩年后,又有一只隊伍打進山來,打得很厲害。老虎頭以為是明先生的隊伍,氣得在陣前大喊:“你聽著,再要打,就把你孩子撕碎了炒了吃?!笨蓸屌诼暡粩唷@匣㈩^的隊伍半天時間,就減少了許多人。老虎頭便回到寨中,把小孩領(lǐng)到戰(zhàn)場上,往前推,呵斥著:“往前走,去喊你爸,叫他別打,大家有話好好說,不然就把你媽和你砍碎了。”孩子很懂事,哭著往前走,一邊喊:“爸,不要打了——”槍聲果然戛然而止。老虎頭更相信是明先生的隊伍了。不一會,對方鉆出一個人,飛快地把小孩抱下山坡,躲開了。老虎頭放槍也來不及。孩子就這樣丟了。
明先生立即問道:“那邊的隊伍是誰?”陳姑說:“后來才知道是解放軍?!崩匣㈩^倒了霉,準備殺了陳姑再跑,可一看陳姑有身孕,就給了他一袋大洋,自己跑了。陳姑生下孩子,這孩子一直跟在身邊?!八褪谴箢^?”陳姑擦擦眼淚,點點頭。這時陳大頭一怔,心中升起一股無限的悲涼。明先生又問:“這么說,我們的孩子給解放軍帶走了?”陳姑點點頭。明先生又說:“可惜,孩子太小了,又沒有名字,長大了不可能有那時的記憶了,再說我們又沒有做記號,人生滄桑,親情骨肉相隔兩茫茫?!泵飨壬粝铝搜蹨I。陳姑卻說:“記號是有的,土匪拔下了他那一撮頭發(fā),用鐵鉤敲了幾下,肯定有疤瘤?!笨墒堑侥睦锶フ翌^頂上有疤瘤的男人呢?即使有這樣的人,又怎么判定關(guān)系呢?
第二天,陳大頭就不再喊明先生爸爸了,明先生猜到了他偷聽了昨晚的談話,也就心照不宣。他們一行人要下山了,解縣長悄悄問陳大頭:“你媽都證實啦?”陳大頭說:“證實他不是我父親?!苯饪h長有些失望。陳大頭想問母親那老虎頭后來怎么樣呢?可又問不出口,只好作罷。三人下得山來,明先生對解縣長說:“解縣長,你是否能查查,頭頂有疤瘤的中年人,當年我的孩子被解放軍接走了,他頭頂上,有一塊疤瘤。”解縣長一愣,下意識地嗯了聲,不說話。
明先生要回去了,一行人坐著小車,到山外的火車站。站臺上,明先生握著陳大頭的手,說:“大頭,廠里的產(chǎn)品我還是要包下收購的。我雖不是你親生父親,但我還是把你當兒子看。”陳大頭點點頭,許久,喊了聲:“爸!”明先生鄭重地答了一聲。明先生要上火車了,這時,竟冒出一個老頭,他是陳姑的后夫,陳大頭喊著:“叔,你怎么來啦?”陳姑的后夫從來是陰郁不語。和陳大頭很少來往。他上前一把抓住明先生,端詳著他半天才說:“明先生,你好自在呀,你比我聰明。”說完,一把摟著明先生哭著。明先生問:“你就是老虎頭?”老虎頭點頭,說:“我躲了四十年的命,今天出來了。年輕時荒唐荒唐啊?!闭f著,給明先生鞠一躬,泣不成聲。這時,解縣長用相機拍下來這種人生大悲大歡的場面。老虎頭哭過,平靜了些,一把拉過陳大頭和明先生,要解縣長給他們拍下合影。陳大頭看著老虎頭,幾乎不相信是真的。其實一切都是真的,解放后,老虎頭躲進熱帶雨林,三十多年后,又偷偷跑回來找到陳姑,隱姓埋名定居在九宮山深處。
明先生上了火車,解縣長和他握手。解縣長說了又說請明先生下次再來做客,他還是會丟開公務(wù)奉陪到底的。明先生說謝謝,有這樣的好縣長,故鄉(xiāng)一定有希望,我一定會回來的。這時,一陣風(fēng)吹來,明先生看到驚奇不已的一幕,解縣長的頭發(fā)被風(fēng)掀起,頭頂正中有塊疤瘤,總不至于這么巧合吧?他驚詫得瞠目結(jié)舌。解縣長卻笑著向他揮揮手。列車遠去,整個大地間都是隆隆聲。
解縣長名叫解放,無父無母,在解放軍撫育院里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