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鄂南飛上初一時跟女生吵架，被潑辣的女同學揪住耳朵，他推不開又不愿打人，喊對方松手，那女生卻越戰(zhàn)越勇，得寸進尺，眾目睽睽之下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鄂南飛覺得委屈，哭了，調皮的同學便送給他一個“窩囊廢”的外號。由于當?shù)毓僭捵x音相似，這外號不脛而走，迅速取代了他的真名鄂南飛。
　　 鄂南飛問他爸，百家姓里有咱這姓嗎？老鄂說當然有。鄂姓可是很高貴的姓呢，商末的鄂侯、西伯姬昌、九侯并列為國之三公，顯赫得很。南宋年間岳飛平反后，因他曾是岳鄂王，其后人有一支也姓鄂。鄂南飛便不怪這姓了，他怪當?shù)氐目谝簟岸酢薄ⅰ案C”不分，也怪他爸取名時欠考慮，叫什么“南飛”。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鄂南飛就高中畢業(yè)了。他什么學校也沒考上，盡管他們中學的升學率已高達70%以上。望著那些考上大學、志得意滿的同學，想到他們將擁有別樣的精彩人生，鄂南飛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他覺得自己此生真的是個十足的窩囊廢。
　　 命運好像專門捉弄他。沒有考上學的同學，一個個找到了工作，都在本市，也還體面，偏偏鄂南飛只找到了環(huán)衛(wèi)局的工作。他的單位全稱叫市容環(huán)境衛(wèi)生管理局，下設環(huán)衛(wèi)所、清運隊、監(jiān)察隊、收費辦、綜合修理所等部門。還好，鄂南飛被分在環(huán)衛(wèi)所，不用清理糞便，不過他負責打掃的區(qū)域偏遠，原先屬于農村，才劃歸城里的。所里規(guī)定，每天早上七點以前、下午三點以前，必須清掃完畢，所以他從來都是在黎明時起床的。他說寫小說的會說他披星戴月、夜以繼日，他只覺得自己是沒本事，苦哈哈地奔生活。他每天騎單車早早上班，路遠坑深，風雨無阻，動輒一身臭汗，自己都嫌自己。
　　 “唉，忍吧，誰叫咱沒文憑，沒關系呢？”鄂南飛有自知之明，不跟同學、朋友往來，他怕人家看低他，嫌他臟。
　　 這樣過去了幾年，鄂南飛心如止水。他拿著雖不算高卻也夠用的工資吃飯喝酒旅游，日子過得波瀾不驚，也算當?shù)闷稹皻q月靜好”四個字哩。
　　 胸無大志的生活恬靜而無聊，倏忽之間他已經27歲了。這種寧靜忽然有一天就被打破了。他媽說，你們兄弟四人，你哥已經成家?guī)啄辏瑑蓚€弟弟已經工作，你再不結婚，弟弟們就會跟著你成天玩耍不談戀愛，把時間全耽誤了。媽媽操著湘劇高腔，不容他爭辯：“鄂南飛，我告訴你，今年你必須給我找到女朋友，明年五一就結婚?！?br />　　
　　 二
　　 鄂南飛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工作就這樣，退休時什么狀況現(xiàn)在就能預想到，絕不會有意外之喜，結婚生子或許便是既定的、唯一的人生軌跡。他真的開始踅摸找對象了。
　　 直到這時，鄂南飛才知道自己在世上白活了二十七年。同事們給他介紹了八個對象，他一視同仁，全都把她們談吹了。不是他矯情，是人家沒看上他。他身高一米七五，長相不錯，嘴巴、鼻子、眼睛分別像那個時代不同的明星，組合起來氣質頗佳，又有城市戶口，有正式工作，有房（他爸媽說家里的房子歸他），還有一部單車；而那些看不上他的，都沒有房，有的還沒有正式工作，有的還長得不好看呢。她們之所以看不上他，只是因為他是掃地的。當然，鄂南飛猜想，如果是洗腳的，大概也和自己命運差不多。
　　 有六個女孩的離去鄂南飛都能理解，他想得開，也必須想得開，故而見面交談時眉飛色舞，過后就淡忘了，象出去旅游一趟的感覺，他的心海里沒有蕩起多大的漣漪。他最不喜歡的是易富香，那是個他想起來就頭疼的女孩。
　　 鄂南飛只跟易富香約會了一次就不再往來了，這也是他唯一主動斷交的女友。那天他倆到橘子洲玩，那是個五A景區(qū)，游人如織，熙來攘往，寬大的綠草坪上，很多人在放風箏。易富香高興得尖叫，得意忘形地將香蕉皮、葡萄籽、瓜子殼如天女散花般四下丟棄，還跳起來讓鄂南飛給她抓拍。鄂南飛羞愧難當，克制住自己，在她身后將垃圾一一撿到塑料袋里提著，不敢看游人鄙視的眼光。恬不知恥的易富香竟說：“誰讓你撿的！這里不是有掃地的嗎？你在單位還沒掃夠嗎？！”那一刻鄂南飛心在流血，這個外表光鮮亮麗、穿戴體面的女孩頃刻間變得污濁不堪，令人惡心。他將塑料袋扔進不遠處的垃圾箱中，平靜地對易富香說：“小易，我們不是一種人，不要來往了?！必Ｗ噪x去。
　　 鄂南飛極度憤怒，隱忍的性格使他只能跟自己過不去，他不搭公交車，從橘子洲走回了家，耗時兩個鐘頭，一路上還老跟石頭較勁，把六百多塊錢買的一雙新鞋鞋尖都踢破了。沿途美景和突然下起的細雨未能澆滅他的心頭怒火，他穿著被淋濕的衣服，抹去臉上的雨水，兇巴巴地給同事打電話說：“看你介紹的什么人，素質也他媽的太低了!”
　　 有一個相處得久一點的女孩，叫叢綠。鄂南飛因喜歡其富有詩意的名字而愛上其人，對她很上心，短短兩個月就約了姑娘十二點五次，越談越喜歡她。怎么約會次數(shù)還有小數(shù)點呢？因為最后一次叢綠答應來，他們也遠遠望見了，叢綠卻轉身走了。
　　 那是個星期天的黃昏，他們約在沿江風光帶碰面，在電話里說好了一起去看電影后再吃夜宵，鄂南飛說吃燒烤，吃羊肉、牛筋，叢綠說吃小龍蝦，鄂南飛說當然聽你的啰?？墒?，眼見叢綠翩然而至，象一只蝴蝶飛到盛開著花朵的綠草叢中，她卻戛然而止，轉身義無反顧地走了，好像前面是萬丈深淵，好像鄂南飛是毒蛇猛獸。看到鄂南飛時，她的表情先是驚愕，繼而憤怒，然后是決絕。他們只隔了一條馬路，鄂南飛拼命喊她，卻象隔著千山萬水，咫尺竟如天涯。汽車川流不息，鄂南飛追不過去，就打她手機，她不接。后來，鄂南飛到她上班的店里，她怒目圓睜，拂袖而去。此后鄂南飛又去了幾次，她始終不理他，見他來就走開。鄂南飛不是個死皮賴臉的人，他一直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便不再窮追猛舍了，莫名其妙地過了很多年，漸漸淡忘了。
　　 他的同事們依然鍥而不舍，繼續(xù)為他尋找對象，他自己卻已經心灰意冷。歲月的腳步不為鄂南飛而停歇，他的兩個弟弟等不及，成家了。鄂南飛突然就卸下了心理包袱，索性不再關心男女私情，回到了幾年前不諳風情的獨行俠年代。
　　
　　 三
　　 鄂南飛當公務員的哥哥時來運轉，升了處長；他的弟弟，一個當了中學副校長，一個做了一家國企的銷售部長，他只能原地踏步，年年如一日，歲歲無欲望。哥哥、弟弟愈是成功，他在外人眼中便愈是失敗，他永遠被釘在了“窩囊廢”的恥辱柱上，連平素慈祥的爸媽也流露出對他的可憐甚至間或的輕蔑。
　　 他總在想，人們都說情商比智商重要，這純屬無稽之談，從他們四兄弟的出息結果來看，完全是智商更重要嘛——只有他不是大學畢業(yè)，哥哥弟弟們之所以成功，皆因他們不是大學生就是研究生。他想雖然自己已經抱定不結婚的打算，但萬一將來結了婚，又萬一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讓他（她）上大學，最好上個名牌大學，然后讀碩士，讀博士，最好再讀到博士后面去。
　　 得過且過的時光一天天過去，他沒有壓力，沒有追求，從容不迫，怡然自得，因而，一切與心態(tài)關聯(lián)的疾病都不來找他，年年體檢他各項指標都規(guī)規(guī)矩矩。過年的時候，一大家團聚了，不到四十的哥哥得了“三高”，每天要吃一大堆藥，唉聲嘆氣；升了正校長的三弟因不聽市教育局的招呼堅持假期辦培訓班，被降職為教務處主任，從正處退步為正科；銷售部長四弟的脂肪肝愈發(fā)嚴重，年紀輕輕大腹便便，滾圓的肚皮橫亙腰間，鞋帶脫了不能彎腰去系，锃亮的皮鞋踩到狗屎自己還看不見，四處尋找臭源。爸媽開始罵人了，過年也罵，當著幾個兒媳也罵，罵的卻不是鄂南飛，而是大哥鄂東飛、三弟鄂西飛、四弟鄂北飛。
　　 鄂南飛喊爸媽不要數(shù)落哥哥、弟弟，說他們未老先衰，官運受阻，健康擱淺，自己已經夠難受的了。但鄂南飛卻為自己高興，“人到中年，我總算得到爸媽一次肯定。從此我要好好工作，爭取當勞模，當班長，在平凡中做出點成績來?！?br />　　 鄂南飛真的變了個人。他工作積極肯干，任勞任怨，甘于奉獻，他開始覺得掃地也是為人民服務，是憑勞動吃飯，不丟人；他認真讀書，學習寫作，參加全市一線職工“我用筆墨寫春秋”征文大賽，竟意外得了一等獎；他某日清晨打掃街道時勇救一路小跑上學、險些被貨車撞死的九歲男孩，孩子的父母竟給他下跪表示感激；他在一個突如其來的風雨天發(fā)現(xiàn)蜷縮在垃圾箱邊的病重老人，將其送至醫(yī)院，結果老人竟是抗戰(zhàn)老兵，到城里找打工的兒子的。鄂南飛的事跡被省報一位熱心記者跟蹤報道，成了全市人熱議的好人。他名聲大噪，給環(huán)衛(wèi)工人爭了光，受到領導的青睞，很快就當了班長，成了先進，漲了工資，還入了黨。
　　 有一天他突然悵然若失：“久違了，我那多年欲罷不能的外號?！笔堑模恢獜氖裁磿r候起，多年來令他深感屈辱的外號不辭而別了，人們不叫他“窩囊廢”了，代之以“鄂班長”、“鄂師傅”、“好人”、“大作家”的尊稱。
　　
　　 四
　　 鄂南飛三十九歲了，還在一線掃除，當然已經數(shù)易責任區(qū)域，他掃遍了全市的東南西北、大街小巷。他說他在勞模會上曾經發(fā)誓過，要掃到局里規(guī)定的一線工人換崗的最高年限，當著好幾個市領導和各條戰(zhàn)線的先進人物呢。他還說，圣人早有“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之教誨，他不會要求調到所里或局機關，也不會去做后勤，雖然這是絕大多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歸宿。
　　 他媽媽老了，說起二兒子常有愧疚感，說從小待他不公平，家人和街坊鄰居都取笑他，致使他受教育程度最低，幾十歲了孤家寡人，形單影只。鄂南飛說媽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習性使然，我懶散慣了，喜歡獨來獨往，也不愛討好女孩。再說，又不是沒找過，那些女的要找的是工作好的、有錢的、當官的，你兒子什么都不是，是個掃地的，沒出息，自然沒人看得上。
　　 “可在媽的眼里，老二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工作積極、負責，收入穩(wěn)定，待人誠懇，孝敬父母，尊老愛幼，心地善良，不抽煙不喝酒不嚼檳榔，后來還愛上了讀書寫作，是個業(yè)余作家，真是十全十美呢。唉，那些女孩都瞎了眼，嫁給你，有享不完的福呢！”
　　 “在媽的眼里，自己兒子當然是最好的?！闭勂鹉信?，鄂南飛還是有點害羞?！绊樒渥匀话桑瑒e再替我操心了，管好你和我爸的身體要緊?！倍跄巷w懂事地說。
　　 四十歲生日那天，單位里一幫年輕人悄悄為他訂了個生日晚會，下午上班后才告知他。這些人都是他的徒弟或他在各區(qū)域輪流當班長時的組員。那天來人之多，場面之熱鬧、高檔讓他驚訝。令他感動的是，有些同事還帶來了自己的朋友，有做官的，有當兵的，還有很有錢的，大家都只為他這個掃地的俗人慶生。
　　 他被推到臺上講話。已經飽讀詩書的他自信滿滿，風趣幽默，引經據(jù)典，口音很像易中天，引得滿座笑聲陣陣。末了，他還自告奮勇演唱了童安格的《其實你不懂我的心》，再驚四座。
　　
　　 五
　　 春天來了，城市越發(fā)美麗。年過四十的鄂南飛又漲工資了，單位還讓一線先進職工出去旅游，他遲到的人生春天也不期而至。他在全局職工創(chuàng)作比賽中又拿了頭獎，局領導讓辦公室通知他抽調到機關，帶隊參加全省環(huán)衛(wèi)系統(tǒng)知識競賽。他興致沖沖敲開了辦公室負責人的房門，女主人笑臉相迎，給他讓座倒茶。
　　 “這人怎么這么面熟？”他想。“怎么不認識了？官不大記性倒像個貴人！”女主人調侃道。鄂南飛還是沒想起。
　　 “我是叢綠啊，鄂南飛?！?br />　　 “啊，叢綠？我......”鄂南飛一時語塞。
　　 那個當初自己喜歡得不得了的漂亮女孩就坐在眼前，他們的距離不到一米。鄂南飛手足無措了。
　　 他不知道當初約好了，叢綠為什么來了又突然走掉了，離去時的驚愕、憤怒表情讓他好幾年都難以釋懷。
　　 “往事如煙吧，鄂南飛？”叢綠很大方，到底人家是干部。
　　 “啊，是，不是，我不知道呢......”鄂南飛語無倫次。
　　 叢綠說都過去了，你現(xiàn)在家庭很幸福吧。
　　 鄂南飛說幸福，幸福，他指的是和爸媽住在一起很幸福。須臾他意識到自己的窘迫，也問道：“你呢，家庭幸福吧？小孩多大了？”
　　 叢綠真大方，閃著她那美麗的大眼睛說：“我沒有結婚，哪來的孩子？”
　　 意識到兩人的尷尬，叢綠談起了工作。后來，由鄂南飛、叢綠、鄒細球組成的參賽隊獲得了全省大賽的第一名，局長嘴都笑歪了。叢綠因組織得力，升任副局長。
　　 不久，環(huán)衛(wèi)局領導班子換屆，要從一線工人中選拔一人進班子，選擇對象有三人。在叢綠、工會主席和幾個環(huán)衛(wèi)所長等的大力推薦下，局長選中了筆桿子、勞模鄂南飛，破格晉升他為局長助理兼局辦公室主任，級別暫定為正科，答應適時轉為副處。
　　 鄂南飛既高興又擔心，他說自己曾發(fā)誓要堅守一線，到機關當干部不是違背了承諾嗎？
　　 領導說提拔一線工人是黨和政府的政策，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你來當干部教育意義非同凡響，社會效應更大。
　　
　　 六
　　 有幾個年年巴望提為副處的科長咬牙切齒，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半生苦熬成不了婆，他們恨死了鳩占鵲巢的鄂南飛，決計趁他立足未穩(wěn)扳倒他。他們深入坊間，鉆山打洞，終于打探到了鄂南飛與叢綠曾經的短暫戀愛往事；他們搜腸刮肚、絞盡腦汁，于是一個陰謀家創(chuàng)作的男女私情故事迅速傳遍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