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憶是一扇門，只要輕輕一推，就能跌進時光深處。
　　 四年前的十月三號，是我出國前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天。
　　 中午，我燒了一大桌菜，一來為自己餞行，?二來為和前來給我送行的親人們再吃一頓團圓飯。
　　 爸爸媽媽一大早就來到我家，囑咐的話兒說了一遍又一遍：“梅兒，你這次出遠門不像以前在國內(nèi)，天遙地遠的，有什么三災兩痛也沒人照顧你，掙錢事小，身體健康事大，記得千萬照顧好自己?！?br />　　 我故作輕松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身板，昂頭挺胸地說：“您們放心，我身體好得很。除了有點小胃病，其它啥毛病都沒有！倒是您們讓我放心不下，七十多歲了，不孝的我卻還要離開您們遠去?！?br />　　 爸爸媽媽卻安慰我說：“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出外由外，家里的一切都要放下，我們和孩子都會好好的，你就放一千二百個心吧！”
　　 盡管我心中的淚水早已決堤，表面上我卻只能云淡風輕，我不想年邁的父母在這離別的日子里看到我的悲傷和軟弱，那都是他們不能承受的。
　　 媽媽像小時候我粘著她一樣，身前身后地圍著我轉(zhuǎn)，圍著我說話。她一定是想和我多呆一秒是一秒吧？
　　 爸爸也時不時湊到我身邊問東問西的，他一定不舍最小的我，卻在不惑之年還要遠去天涯，從此以后他再來鎮(zhèn)上趕集，是再也吃不到我親手為他做的魚，親手燉的排骨湯了……
　　 不久，姑姑、小姨、堂哥和他孫子、二哥、姐姐、小哥他們陸續(xù)來到我家。打電話叫公公婆婆他們下來吃飯，兩位老人家推托不愿下來，我知道他們也不舍我拋夫別子去出國，卻又無力改變，索性眼不見為凈吧？
　　 我一邊招呼著大家喝茶，一邊聽他們感嘆唏噓著我的遠離。他們個個都囑咐我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一一回答著，千言萬語，難訴離別之情。
　　 其實，在我們鎮(zhèn)乃至我們縣，出國打工早已司空見慣。我只是沒想到自己會在四十多歲的年紀，還會有走出國門的這一天，所以既激動又不安，既向往又不舍。
　　 從去北京簽證的那一天起，半個多月以來，我?guī)缀跻挂故?。一方面我想拼一次，為這個家盡一份微薄的力量；另一方面，我真心放不下我年邁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他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放不下的摯愛??！
　　 盡管我知道遠去千山萬水，所遭受的風風雨雨我不一定能承受得了，但我還是想義無反顧地去走一遭。
　　 雖然結(jié)婚十多年來，我一直安心地做著相夫教子的小女人，可是，骨子里卻一直做著一個想要飛翔的夢。
　　 如今夢想成真，那怕是飛蛾撲火，我也在所不惜。我用破斧成舟的決絕，不給自己留下反悔的余地。
　　 飯后，我去理發(fā)店將及肩的頭發(fā)剪短，意味著從頭開始，如今在德國的我已長發(fā)及腰。四年的時間說長不大，說短不短，攬鏡自照，秋霜已悄然染上我的兩鬢。
　　 夜晚，小哥非要請我們大家去位于劉店的私家菜館“紅房子”吃飯，說是為我餞行。由于天黑路不好走，媽媽和姑姑都沒有來，我知道，媽媽是不忍和我道別，我也不敢讓我的淚眼，定格在媽媽的心上。
　　 從“紅房子”出來，已經(jīng)八點多了。無月，亦無星，薄涼的秋風吹得我瑟瑟發(fā)抖，我不禁在心里喟然長嘆：離別總是在秋天！
　　 到了張畈路口，我的腦袋突然一激靈：應(yīng)該去給公公婆婆道個別吧？此去經(jīng)年，再見不知是何年？
　　 于是，我載著女兒，飛一般地朝老屋駛?cè)ァ?br />　　 到了公公婆婆的家，他們都沒睡，昏黃的燈光下，二老斑白的頭發(fā)格外刺眼。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好殘忍，這樣的年紀，面對這樣的離別，他們能承受得了嗎？
　　 我長話短說：“爹，娘，您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出國回來一定好好孝敬您們，別讓我們彼此都留遺憾！”
　　 婆婆當即就哽咽了，我也是淚流滿面。結(jié)婚十多年來，我和婆婆處得像母女，從沒紅過臉吵過架，甚至近大聲話都沒有說過。
　　 每次我?guī)蓚€孩子回去看他們，婆婆總是翻箱倒柜找好吃的，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煮給我們吃。臨走時，也恨不能把家里所有好吃的東西都讓我打包帶走。如今，這一切都定格在腦海里。
　　 由于時間倉促，話一說完我就起身告辭，婆婆像是知道我一定會回來一樣，立即從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迭錢塞給我，說是給我路上買水喝。
　　 我的眼睛一熱，淚水又泛濫成災。我想起平時自己都很少給錢他們，如今，我怎么可能要她的錢呢？
　　 于是我慌忙推辭，說：“娘，國外不用人民幣，還是留給您們自己花吧？”
　　 婆婆固執(zhí)地堅持著，我只好把錢扔到桌子上，逃也似地跑了。誰知道婆婆一把揪住了女兒，非要女兒收下。
　　 我急得直跳，著急地對女兒說：“昭昭，今晚你若敢收奶奶的錢，媽媽就不帶你回家！”
　　 女兒使了個權(quán)宜之計，趁婆婆不注意，把錢扔到椅子上就跑，我早已將車子啟動，女兒跳上后座我便一溜煙地跑了。
　　 跑出很遠，我扭頭回望，漆黑的蒼穹下，婆婆在從前n次送過我們的路口站成了一棵樹……
　　
　　 二
　　 想到第二天就要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離開我白發(fā)蒼蒼的父母公婆，離開尚不諳世故的兩個孩子，我徹夜無眠。
　　 昨晚臨睡前，不足五歲的兒子，仰起他稚氣的小臉問我：“媽媽，你明天就要出國了嗎？是不是明天我一醒來就看不見你了？”
　　 我不禁一陣心酸，這么多天以來，我一直不敢面對兒子，不敢告訴他我要出國的真相。只是聰明的他早已從種種跡象里看出來我即將離開他的事實。
　　 我不想讓他從我口里證實他的猜測，我怕他的淚眼和無助讓我崩潰，讓我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因為不舍而放棄，所以我依然口是心非地說：“乖兒子，媽媽不出國，媽媽永遠留在家里陪你?！?br />　　 兒子不放心地說：“我不信，今晚睡覺的時候我要把你和我綁在一起，這樣的話你就走不了了！”說著，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根不知幾時早已備好的繩子，將我的左腿和他的右腿綁在一起，然后雙手緊緊抱住我的胳膊，才放心地睡去。
　　 我看著他緊皺的眉頭，稚嫩的臉龐，淚水止不住地流了又流。想起我曾答應(yīng)過他永遠不離開，想起我曾許諾他一定陪他慢慢長大的誓言，我不禁心如刀絞。
　　 有那么一刻，我差點就改變了初衷！
　　 躺在我身邊的文也是一夜無眠，他緊緊抱著我，一直沒有松開，仿佛他一松手，我就會變成空氣消失一般。
　　 盡管我們是相親結(jié)的婚，但是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早已將彼此變成了左手和右手。雖然我們一直聚少離多，但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一去千萬里，一別四五年。
　　 人生啊總是充滿無盡的變數(shù)?；楹螅覀兊募乙蚕裨S許多多的家庭一樣，過著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生活，如今角色互換，不知道他能不能勝任呢？
　　 人還沒離家，一顆心早已七零八落了。
　　 我不敢想象父母公婆在萬家團圓的節(jié)日里，面對著滿堂兒女，想起遠在天涯的我是不是會悄悄淚流？我不敢想象幼小的孩子，在看到同齡的孩子撲倒媽媽懷里撒嬌的時候，眼里是否會流露出羨慕的神情？
　　 雖然我在心里千百遍地安慰過自己：“這只是短暫的離別，五年之后，無論結(jié)局如何，我都將義無反顧地返回，正如我現(xiàn)在義無反顧地離開！”
　　 可是，真的要離開他們，卻不是一句簡單的“再見”就能終結(jié)的。所有的離愁別緒，如種在毛孔里的刺，每一個輾轉(zhuǎn)反側(cè)都令我痛徹心肺。那一刻，我才真切地體會到什么是生離死別！
　　 由于幫我簽證的小伙子說五點將開車來接我，去信陽東站坐高鐵上北京。既然睡不著，索性四點一到，我和文就起床了。
　　 我輕輕地將兒子的小手從我的胳膊上挪開，又輕輕地解開兒子綁在我腿上的繩子，借著手機屏的亮光，我將兒子熟睡的樣子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我不敢親他，我怕兒子醒來后的嚎啕大哭會讓我心碎，我甚至不敢摸摸他，總怕一不小心就驚醒了他，讓我的離別變得狼狽不堪……我噙著眼淚一步一回頭地挪出臥室，腳如灌鉛般沉重，原來離別的腳步，是這樣的力不從心。
　　 小姨和姐姐聽到動靜也趕緊起床了，我簡單洗漱完，化了淡妝，穿上前幾天去“夢舒雅”專為出國買的套裝，一切準備就緒，只待簽證小伙子的專車來接。
　　 不一會兒，簽證小伙子開著他的黑色現(xiàn)代到了我家，剛好文也將餃子煮熟了，因為一宿沒睡，我毫無食欲，但我還是勉強吃了幾個。畢竟，這是家的味道，再重溫，又得等多少年。
　　 吃完餃子，小姨和姐姐緊緊擁抱著我說：“梅，在外照顧好自己！五年之后的今天，但愿我們能在你家團聚！”
　　 我含淚笑著說：“必須的，五年之后的今天，我們?一定會在此相聚！”
　　 一言輕別，一語重逢。誰也不知道要歷經(jīng)多少次季節(jié)的輪回？要承受多少日思夜想的煎熬，才能夠得償所愿？
　　 我很想再去看兩個孩子一眼，卻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哭出聲來，我怕我自己邁不動離家的腳步……
　　 走出家門，我站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死勁呼吸了一口初秋早上那微涼的空氣，心里一片混亂。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再見了，我的故鄉(xiāng)！再見了，我的親人！”就頭也不回地坐進車里，將一切念想都丟在風里……
　　 夜晚，在北京通州一家名叫“好運來”的酒店客房里，我想起白天文在電話里說：“兒子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不見了你，既不哭也不鬧，叫洗臉就洗臉，叫吃飯就吃飯。然后便沉默著一直坐在椅子上，誰叫也不理，那小樣，真叫人心痛！”
　　 我不禁哭出了聲，兒子一定是無法接受我還是離開他的事實，就用這無聲的控訴來表達他的難過！
　　 想起我懷他時歷經(jīng)的千辛萬苦，想起他出生后我為他付出的所有艱辛，好不容易現(xiàn)在的他讓我安心了，而我，卻又讓小小的他過早的飽受離別之痛。思前想后，我不禁和淚賦詩一首：
　　 寶貝對不起
　　 說好陪你一起長大說好陪你春夏秋冬
　　 可是媽媽食言了
　　 媽媽還是丟下了你
　　
　　 寶貝對不起
　　 看著你稚氣的小臉面對你無邪的雙眸
　　 媽媽無地自容媽媽肝腸寸斷
　　 媽媽真真舍不得你
　　
　　 寶貝對不起
　　 不是媽媽狠心也不是媽媽逃避
　　 只是生活對于媽媽
　　 只能面對不能放棄
　　
　　 也許這一別
　　 在你幼小的心靈里劃上了深深的痕跡
　　 也許你會恨我也許你會把我忘記
　　 但媽媽會永遠愛你愛你
　　
　　 寶貝啊真真對不起
　　 請原諒媽媽的食言請原諒媽媽的迫不得己
　　 等到重逢的時候
　　 讓媽媽千倍萬倍補償你
　　 讓媽媽生生世世疼愛你
　　
　　 一一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三
　　 盡管持續(xù)失眠，也許因為太多太多的離愁別緒充斥著心房，我竟然毫無倦意。
　　 不到六點鐘，我便起床去衛(wèi)生間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想將所有的離愁和不舍洗去，也想將多日來的不安和惶恐清除。
　　 我望著鏡子里自己亂蓬蓬的短發(fā)，好一陣愰惚。那些烈馬青蔥的歲月，仿佛還在昨天。年輕真好??！不懂離別，不言離殤。父母是自己身后不老的風景，而自己，則是他們隨時可以拽回家的風箏。
　　 現(xiàn)在，我用手指一寸一寸捋過已刻下歲月痕跡的臉龐，感嘆著韶華已逝，青春不再。
　　 如今的我，像一只負重的蝶，承載著太多的愛與哀愁，痛與不舍。父母已成了自己身后守望的樹，孩子州長成了掛在心上的錘。
　　 前去，是渺不可知的未來；后退，是一雙雙充滿期待和希望的眼眸。我好像只能選擇負重飛翔，帶著滿心的希望和夢想，向前飛，向前飛……
　　 七點鐘，負責在北京簽證的、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須、年屆六旬的中年大叔，打電話過來說請我們吃早餐。
　　 我趕緊下樓，來到酒店大堂，看到簽證小伙子已經(jīng)和他坐在沙發(fā)上等我了。
　　 中年大叔說：“我請你們?nèi)コ粤暣蟠簏c名稱贊過的天津狗不理包子?！?br />　　 我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真小氣！昨晚不請我們吃晚餐，現(xiàn)在只請我們吃包子，還像個男人嘛？”
　　 中年大叔說：“我們要抓緊時間吃，然后我送你們?nèi)ナ锥紮C場，你是十一點四十五分的飛機，我們早點走，萬一路上堵車就麻煩了！”
　　 我的心不禁狂跳起來，離別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走出酒店大門，才發(fā)現(xiàn)外面打霜了，北京的秋天來得比故鄉(xiāng)的早，空氣里彌漫著寒涼的氣息。清冷的空氣透過薄薄的絲襪一路入侵，我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幾片泛黃的落葉，在秋風中翻滾著，輾轉(zhuǎn)著，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想，這樣的季節(jié)，是適合離別的吧？以后，每一個隨風起舞的日子，都將是思念成災的時候……
　　 時間尚早，吃包子的人并不是很多。我們找了一個臨窗的位子坐下，中年大叔問我們吃包子配什么？簽證小伙子要了豆腐腦，我則要了餛飩。
　　 記得二十三年前我來北京，第一站就是通縣一個叫后窯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三個月，每天早上都是一碗餛飩配一個油餅，一共一塊錢，不飽也不餓。
　　 如今舊地重溫，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出當年的味道？
　　 吃完早餐，中年大叔催我們回酒店收拾好東西，準備起程前往首都機場。
　　 一路上，中年大叔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我，如何應(yīng)對出海關(guān)時遇到的種種問題，我一一牢記在心，并豪氣地請他放心，憑我的記憶力，他交給我的所有材料我都背得滾瓜爛熟，我一定會順利過關(guān)的。
　　 中年大叔咧嘴笑了，他應(yīng)該是放心的，上次去外事大廳簽證，不到十分鐘我就順利通過，開創(chuàng)了他簽證史上最短時間的先例。
　　 路上還是塞了車，好在時間不長，我們趕到首都機場時還不到十一點，中年大叔放心地舒了一口氣，并打了一個漂亮的響指說：“謝天謝地！總算沒有耽誤時間！”
　　 他泊好車，然后帶著我們朝候機大廳走去。我的心“怦怦”跳著，擂鼓一般。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而且是飄洋過海，孤身一人。
　　 過度的緊張和不安，讓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中年大叔不停地安慰我說：“別怕！你的手續(xù)和資料都是正規(guī)的，放心去吧？祝你一路平安！心想事成！”
　　 事已至此，我也不停地給自己打氣：“加油！你是最棒的！開弓沒有回頭箭！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平安到達！”這樣想著，果然就云淡風輕了。
　　 中年大叔提醒我如何過安檢，如何托運行李，如何換登機牌……事無巨細，一一交待清楚。然后他便和簽證小伙子一起向我揮手道別，我竟然有些熱淚盈眶。
　　 我乘坐的這趟航班是從北京直飛荷蘭阿姆斯特丹機場的。登機的那一刻，我抬頭仰望著首都上空的藍天白云，心里默默地說：“再見了我的國！再見了我的城！再見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從此天涯的兩端，是無盡的思念和等待……”
　　 十一點四十五分，飛機順利起飛，飛過內(nèi)蒙古大草原，飛過俄羅斯，飛過烏克蘭……
　　 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