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群山環(huán)抱之中，有一座靜謐的小村莊。村子不大，就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依偎在大山母親的懷中。這里的村民世代與山為伴，性格也如大山一樣善良淳樸。村子四周平坦的地方，被開墾成一塊塊整齊的梯田，放眼望去，就如同綠色的格子窗。每逢夏季，當微風(fēng)吹來，田野里種滿的各種莊稼就會擺動著長長的葉子，像仙女舞動的長袖，賞心悅目。這里的風(fēng)光是美麗的，村子卻是貧困的，村舍都是簡陋的房屋。村外，僅有幾條綿延的土路通往大山深處。村民要走出大山，必須通過這幾條土路，才能到達山下的鎮(zhèn)子。如果想要去很遠的縣城，還需要再翻越幾座大山。
　　 山路崎嶇不平，有時還需要穿越山中層層的密林。在密林深處，有一條潺潺的小溪，溪邊有成片的野生山杏樹。夏季時，杏樹開滿了白色的花朵，飄香四溢，像一只只白色的小蝴蝶在密林中飛舞。到了秋季，樹上就會結(jié)滿熟透的山杏。這里的山杏個大肉厚，味美香甜，一個個玲瓏剔透，像金黃色的瑪瑙，鑲嵌在樹蔭之中。只要摘下來放在嘴里，輕輕地咀嚼，就如同甘飴一樣，滿口含香。
　　 杏兒是大山的姑娘，從小就在村里長大。她非常喜歡這片山杏林。每逢上山，只要路過杏樹，她總會摘下幾朵杏花，放在鼻息之間，輕輕嗅著淡淡的花香；或者摘下幾個熟透的山杏，用手絹擦一擦，放入嘴中，慢慢地品味。杏兒開朗活潑，從小就喜歡和鄰居家的男孩一起上山玩。或許是由于大山的熏陶，她的性格就像男孩一樣粗狂豪放。
　　 鄰居家的男孩名叫山娃，比杏兒大一歲。杏兒喜歡看他的模樣，虎頭虎腦的。山娃有一雙烏黑的眼睛，像兩顆黑瑪瑙一樣閃亮；特別是他的笑容，兩顆標志性小虎牙，讓杏兒有安全感。杏兒眼里，山娃具有厚實的身板和寬闊的胸膛，像一座挺拔的大山。山娃從小就照顧杏兒，倆小無猜地一起做游戲和干農(nóng)活，“青梅竹馬”像是為他倆所造的成語。記得杏兒小時候，有一次在山中為了追逐一只美麗的蝴蝶，不小心從山坡上滾了下來，摔傷了腿，山娃把她背回了家。稍長大后，杏兒和山娃，每天都要為家里分擔家務(wù)，他們約好一起上山砍柴。山娃有一把子力氣，很快就砍好了兩捆柴。杏兒力氣小，往往砍一會就累了。這時，山娃就會替她砍柴、捆好，然后和杏兒一起挑下山。杏兒挑不動時，山娃便將她的那擔柴挑到左肩，自己家的那擔柴挑到右肩，虎虎生威地走下山。杏兒弱弱地跟在后面，看著山娃結(jié)實的背影，心里美滋滋的。
　　 杏林是小山村的標志，一年四季變換著不同的美景。春天，潔白的杏花掛滿枝頭，一朵朵燦若白雪，在山娃的眼里，極像杏兒那嫣然一笑。夏天，杏林綠樹成蔭、鶯歌鳥啼，就像山娃的心思，抽出許多新綠的枝條。秋天山杏成熟時，山娃就會帶著杏兒來到杏林，摘下許多大大的山杏，然后一起坐在溪水邊，一邊甜甜地吃著，一邊開心地聊著天。他們的心情，就像山杏一樣甜蜜酸爽，有一種說不清的喜悅。他們似乎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
　　 等到山娃和杏兒長大了，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山娃比杏兒大一歲，父母認為男孩子該晚一年上學(xué)，這樣才懂事，這樣剛好和杏兒一個年級，一個班級。山村沒有學(xué)校，孩子們要徒步翻越大山，去山外的鎮(zhèn)子上小學(xué)。他們上學(xué)路途遙遠，需要起早貪黑。每天天不亮，星星還在眨著睡眼，山娃做完家務(wù)、吃完早餐后，就會等在杏兒家的門前。杏兒膽子小，不敢一個人走夜路，山娃就會領(lǐng)著杏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穿越山中的密林。兩個人走了一會兒，天空才露出微微晨曦，可是光線還是很暗。密林中陰森森的，有時，他們的腳步聲還會驚醒樹上的夜鶯，緊接著耳畔傳來一聲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鳴叫。杏兒頓時嚇得渾身發(fā)抖，冷汗涔涔。
　　 “杏兒，別怕，有我在，沒有什么東西敢傷害你?！鄙酵拚f話的語氣，就像保護神一樣，讓杏兒心里頓時踏實起來。山娃拉著杏兒的手，挺胸昂頭走在前面。杏兒跟在后面，雖然心中還像有只小鹿在跳，可也不會再害怕了。
　　 杏兒知道山娃膽子大，后來得到了驗證。記得在上中學(xué)時，有一次放暑假，杏兒和山娃一起進山砍柴。他們一路走一路說，竟然走出很遠，幾乎快要走進人跡罕至的原始深林。突然，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只像狗一樣的動物。它的眼里射出兩道幽幽的綠光，讓人莫名的恐慌。它扯長脖子、仰天長嘯，露出窮兇極惡的樣子，讓人毛骨悚然。是野狼！杏兒看到張著大嘴、呲著獠牙的野狼，臉色慘白，立刻嚇得坐在了地上。就在野狼撲向杏兒時，山娃突然揮動著柴刀，攔住了它。山娃一點都不懼怕這只野狼，搏斗起來，竟然比它還兇狠，幾下就砍死了這只兇惡的野狼。杏兒得救了，山娃也毫發(fā)無損。當山娃挑著柴，扁擔上掛著死狼，像英雄般回到村子時，全村都轟動了。村民們爭相目睹這只野狼，嘖嘖稱贊山娃的勇敢。
　　 最讓杏兒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山娃拉著杏兒的手，跑到山巔上。山娃眺望茫茫的群山和山坳里面的村莊，突然用手指了指古樸簡陋的房舍，又指了指山間隱約可見的土路，大聲向山谷喊道： “我將來一定要把這條路修成寬寬的柏油路，讓村民們不再走坑坑洼洼的土路。而且，我還要用我的雙手，讓村子擺脫貧困，讓村民們都過上像城里人那樣的富裕生活?！彼穆曇粼谏焦戎谢厥帯?br />　　 杏兒聽后，只是抿嘴笑。在她看來，山娃的話就好像是在吹牛一樣。
　　 為了擺脫山村的貧困落后，村里的年輕人都熱衷離開山村，奔向城市，幻想著能過上城市人的生活。因此，城市對于孩子們來說，也充滿了新奇和誘惑。
　　 杏兒也想離開村莊，這是她的夢想。山娃知道杏兒的心思，每當杏兒問山娃，長大后，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去城市生活。山娃總是呆呆一笑，隨后搖了搖頭說：“家里的地需要我耕種，年邁的爹娘也需要我照顧，我就不去城市了?！?br />　　 “你呀，真是個傻子！”杏兒用小手直戳山娃的腦門，笑著說。
　　 山娃喜歡杏兒，杏兒也喜歡山娃。杏兒活潑，愛調(diào)皮搗亂，忠厚的山娃就像大哥哥一樣包容著杏兒。山娃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陪著杏兒一起在杏林中玩耍。
　　 “杏兒喜歡山杏林，我也喜歡。只要是杏兒喜歡的東西，我都喜歡?！鄙叫訕湎?，山娃不止一次對杏兒說。隨后，他就會從杏樹上摘下一朵最好看的杏花，插在杏兒的發(fā)髻上。
　　 “杏兒，你戴上這朵花，真好看。”山娃看著杏兒，笑了。
　　 杏兒聽了，忍不住朝著溪水跑去。當她看到自己倒影在水中的影子時，臉上頓時紅云一片。
　　
　　 二
　　 時間飛逝，轉(zhuǎn)眼間，杏兒和山娃慢慢長大了。
　　 所謂“女大十八變”，等杏兒到了十八歲的年紀時，模樣越發(fā)美麗。她有一張白凈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笑兩個小酒窩，兩條又黑又密的大辮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晃，非常惹人注目。此時，十九歲的山娃，吸取大山的偉岸，臉上的棱角變得越發(fā)分明，透著一股剛毅的氣質(zhì)。他的身體越發(fā)強壯了，身上的肌肉一塊一塊的，就像山石那樣堅硬有力。
　　 這段時間，無論是從去鎮(zhèn)子上小學(xué)，還是去縣城上中學(xué)，山娃和杏兒一直形影不離。
　　 他倆人在學(xué)習(xí)上卻天壤之別。杏兒天資聰穎，學(xué)習(xí)能夠融會貫通，在學(xué)校里總是名列前茅，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非常喜愛她。她所走過的路，全都像是水到渠成那樣一帆風(fēng)順。山娃就像一塊頑石，堅硬卻不靈活，腦袋總是不開竅，學(xué)習(xí)也在班級最后幾名的行列里。杏兒明白“勤能補拙”，經(jīng)常主動給山娃輔導(dǎo)，希望能給予山娃學(xué)習(xí)上的幫助?？墒菬o論杏兒怎么講解，山娃就是聽不懂。
　　 高三那一年，有一次面對一道數(shù)學(xué)題，杏兒講得磨破了嘴皮子，山娃還是聽不懂。杏兒心里著急，生氣地脫口罵道：“你真是一個榆木腦袋，大傻子?！?br />　　 山娃默默聽著杏兒的罵，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把頭低得更深了，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過了一會，山娃仰起臉，幽幽地說：“杏兒，你說得對！我知道，其實就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兒。我再怎么努力，也考不上大學(xué)，還是回家砍柴種地的好。”
　　 “山娃，我不允許你這么說，我要你和我一起上大學(xué)。”杏兒雖然嘴上說得不容置疑，可是眼神卻像乞求山娃一樣。
　　 “對不起，杏兒?！眱深w晶瑩的淚珠在山娃眼里閃動著。
　　 杏兒還是第一次見山娃流淚了，自己也慌了，連忙解釋說：“山娃，我是無意的，其實你還是很聰明的，只不過學(xué)習(xí)方法不對頭，我會繼續(xù)幫你?！?br />　　 山娃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教室，回自己宿舍去了。杏兒追出了教室，可是無論她怎么喊，山娃就是不回頭。杏兒傷心得落了淚，也在微風(fēng)中吹亂了思緒。
　　 山娃輟學(xué)了。他回到家里，拿起柴刀和鋤頭，開始上山砍柴、下田種地了。每次望著山娃曾經(jīng)坐過、如今卻空空的座位，杏兒內(nèi)疚極了，她感覺山娃的輟學(xué)是她造成的。她覺得對不起山娃。
　　 臨近高考，學(xué)習(xí)氣氛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墒蔷驮诳记耙粋€月，杏兒突然從縣城中學(xué)跑回村里。她找到剛從地里回來的山娃，紅著臉對他說：“山娃，我不想考大學(xué)了，要和你一起在家砍柴種田?！?br />　　 山娃一聽，立刻急了，說道：“杏兒，你一定要參加高考！因為不光為你，也為了我。我腦子笨，沒有你聰明。你聽我的話，一定要考取大學(xué)。你不光為了你自己，也替我圓一個大學(xué)夢。你要是不上大學(xué)，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br />　　 杏兒流淚了。她突然鼓足勇氣，拉著山娃的手，嚶嚶哭泣說：“山娃，我答應(yīng)你，替你圓一個大學(xué)夢。你等著我，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回來和你成親?！闭f完，一甩發(fā)辮，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望著杏兒的背影，山娃笑了，但是笑中卻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杏兒不負眾望，考取了省城一所著名大學(xué)，她走出了大山。大學(xué)期間，美麗婀娜的杏兒，經(jīng)過大學(xué)熔爐的提煉，越發(fā)水靈了，是校園里一道最靚麗的風(fēng)景?？墒?，她卻喜歡獨來獨往。同學(xué)們總能在圖書館的某處角落或階梯教室的最前面，看到她的身影。有時，杏兒還會抱著書，依窗而立、沉默不語，失神地望向遙遠的天邊，若有所思。
　　 四年的時光匆匆過去，杏兒一直是班級里學(xué)習(xí)最好的學(xué)生。她年年獲得獎學(xué)金，也總被評為優(yōu)秀學(xué)生。在同學(xué)眼中，杏兒是完美無瑕的，就像潔白的美玉一樣光彩照人。曾經(jīng)有很多同學(xué)追求過杏兒，其中也不乏富商和高官的兒子，杏兒都不為所動。杏兒像一朵冷艷的玫瑰，立于高高的枝頭，無人能及。杏兒始終記著和山娃的承諾，因為她心中除了山娃，誰也裝不下。
　　 杏兒已經(jīng)圓了山娃的一個夢想，她還要圓自己的一個承諾，也是一個心中埋藏許久的秘密。
　　 山娃依舊在村子里開荒種田。砍柴時，他特別賣力，恨不得使出所有的勁；種田時，即使下雨，山娃也不會停歇，冒著大雨耕作。他用沾滿泥巴的手，把臉上的水珠抹去，又繼續(xù)干活。夜深人靜時，山娃總會望著窗外的天空，把心中的思念揉進如水的月光中，任小蟲“唧唧”地鳴叫，一聲聲撕扯著心臟。夜空中，那顆遙遠而模糊的星星，忽明忽暗地閃爍，極像山娃想著杏兒時的心跳，又好像杏兒在遠方，眨著美麗的眼睛。
　　 轉(zhuǎn)眼到了夏季，杏兒臨大學(xué)畢業(yè)了。這一天，杏兒突然收到一封家鄉(xiāng)的來信。她看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心里一陣激動，是山娃來的信！杏兒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在兜里，緊握著不敢放松，心情忐忑地躲到自己的床上，拿出信封，一次次撫平、再撫平。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杏兒從來沒有收到山娃的來信，這封信是何等珍貴的禮物啊！這也是她從來沒有想到的。
　　 杏兒雙手微微顫抖，慢慢拆開信。她雙手捧著寫著幾行小字的信紙，原來微笑的臉上，笑容漸漸凝固，繼而慘白陰冷。隨即，信紙從手中掉落，她雙手抱頭、趴在被子上，哭得稀里嘩啦。原來，山娃在信中說，他已經(jīng)娶親，新娘是鄰村里一位賢惠的女孩。他還告訴杏兒不要等他了，同時希望杏兒留在城市里，并且找尋一份自己的幸福。
　　 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于是向?qū)W校請了假，連夜趕回了山村。在車上，杏兒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與山娃見面的場景，也假設(shè)無數(shù)個山娃寫那封信的借口。可是，當杏兒見到山娃時，確實有一位身材嬌小、衣著樸素的女孩陪伴在他身邊。山娃拉著那個女孩的手，向杏兒介紹說：“杏兒，這是我的新婚妻子，名叫秀兒?！毙銉合蛐觾盒α诵Γ硎灸S。杏兒看了看山娃，又看了看秀兒，心像掉進冰窖里，冷得直打哆嗦。杏兒沒有多說一句話，哭著跑走了。
　　 那天，杏兒跑到了曾經(jīng)和山娃在一起的山杏林，坐在小溪邊，哭了整整一天。她的淚水也如同潺潺的小溪一樣，奔流不息。她的面容，就如同雨打的杏花一樣，惹人愛憐。
　　
　　 三
　　 第二天，杏兒就返回了學(xué)校。她心中恨山娃，恨山娃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她也恨這個小山村，留給她無限的傷痛。杏兒是個倔強的姑娘，她發(fā)誓再也不回家鄉(xiāng)，也不想再次面對山娃和他的妻子。她要留在城市里，走自己的路。杏兒將悲慟深深埋藏在心里，性格變得比之前更沉默孤傲。為了淡忘山娃對她的傷害，她更加發(fā)奮學(xué)習(xí)，不但大學(xué)順利畢業(yè)了，而且還考取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