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那年冬天雪正飄(散文)
那是我記憶里,能看到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的時光。
鄉(xiāng)間的道路上、屋頂上、院落里以及村莊以外的田野中,都被大雪覆蓋。偶爾經(jīng)過的行人,基本上都是把手塞在寬大厚重的棉衣袖筒里,匆匆而過。雪很美,像一片片鵝的羽毛,飄蕩片刻后,緩緩墜落在泥土上,層層疊疊堆積了一尺多厚的樣子,北風像刀子一樣從臉頰和耳尖劃過,我聽見自己牙齒的磕碰聲,那是身體的某個部位傳遞著很冷的訊息,我禁不住一陣寒顫,想要駐足看看雪,卻少了靜下來觀賞的雅致,實在太冷。
一
初冬的第一場大雪就這么毫無征兆地來了。父親到學校告訴我爺爺過世的消息時,我正在上語文課。班主任得知原因,特例沒有讓我寫請假條,我便匆忙而簡單地把那幾本課本收拾在書包里,在同學們還沒有弄清楚原由,沒有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jīng)出了教室,消失在同學們的視線里。我知道他們的視線盡頭,只剩下皚皚白雪和繼續(xù)飄落的雪花。
我?guī)缀跏且宦沸∨苤隽舜謇镄W的校門,父親在后面拖著沉重的步伐,追著我喊,讓我慢點跑天寒地凍的別摔倒了。我頭也沒回地哦了幾聲,算是應(yīng)答了。從學校出來便是個池塘,那原本水波蕩漾的水面,經(jīng)過昨夜的寒風凌冽,此刻已然成冰,白白的一層積雪覆蓋在上面,和這村落的景色一樣蒼白。繞過幾個彎,經(jīng)過兩個小道,便到了三叔家門口的池塘邊。這是村里兩個池塘的另外一個,和小學門口那個不同的是,它很小,并且冰面已經(jīng)化開,村里的百屬兄弟,大娘大叔,都在忙著幫忙張羅爺爺?shù)膯适?,那些燒水洗碗,殺豬宰羊的熱水等,都一股腦地倒進池塘,自然這場初雪的冰凍在滾燙的開水侵襲下,那嚴實的冰面被撕裂開,仿佛被什么擊碎了一般,四分五裂地飄蕩在池塘的水面上。
老屋門口已經(jīng)張掛著白色的紙條和裝飾,如同這白皚皚的大雪一樣,充斥在人們的視線里。我從袖筒里伸出一只手,然后用棉襖的袖子,擦了擦臉頰上已經(jīng)快要被寒風凍住的淚滴,心里想不能被母親、奶奶、還有三嬸她們等親人看到我哭泣過的樣子。到了設(shè)置靈堂的廈子里,我隨著三叔、父親和堂妹堂弟、妹妹等給爺爺上香叩首。此刻的爺爺正安靜地躺在帷幔之后,很快就會入到父親和三叔給爺爺置辦的柏木靈柩里。我忍不住去那帷幔之后看了看爺爺,他安靜地躺在那里,慈祥的面孔上早沒有了往日我們幾個孫輩犯錯時的嚴厲了,如同進入到一個深重的夢鄉(xiāng)里一樣。
安葬那天,天依然是大雪紛飛,前來送別的親朋好友,大都感嘆這個冬天的寒冷,來得太早。我穿著棉衣棉褲棉鞋,還明顯地感覺到棉鞋已經(jīng)濕透,那薄薄的絨面和暖和的棉花內(nèi)墊,已經(jīng)阻擋不住那些飄落在院落里,被擁擠的人們不斷踐踏而化成水滴的侵襲。我看到自己的小手已經(jīng)通體紅透,小拇指明顯得比其他手指粗了許多,我不知道那是凍瘡,更不知道,那年以后,我的那個手指,便再沒有像其他手指那么直了。我只知道,來年春天的時候,我那個手上的小拇指,在經(jīng)歷了許多天的奇癢難忍后,才消去了紅腫,恢復(fù)了原樣。爺爺就那樣,隨著北風的呼嘯,在那兩個滿面紅光的嗩吶手的吹奏的哀樂聲里,被掩埋在荒涼的田野間,那個古道熱腸寬嚴并濟的老人家,就此魂歸黃土。
二
冬天的夜總是那么漫長,而白晝愈發(fā)得短暫。放學回家的路上,已經(jīng)是萬家燈火閃爍的時間。從學校里出門的時候,大多數(shù)能碰到下雪的天氣,或大或小的雪花,總是伴隨在我們放學的路上,一路陪伴。路上沒有路燈,沒有行人,踩在咯吱咯吱的白雪上,像是交響曲的伴奏一樣,可如果是一個人趁著這時候行走,還真是有點害怕。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nèi)齼蓚€同村的小伙伴是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的,但沒有月光照耀的雪夜里,大家還是很害怕,時而疾步而行,時而奪路狂奔。身后只剩下氣喘吁吁的呵氣聲和呼吸的聲音,除此之外,沒有了其他動靜。許多年后,我總在想,是不是村落里人家養(yǎng)的狗,也進入了冬眠狀態(tài),從而使原本能間隙奏出幾聲高調(diào)的樂符,卻被這雪夜埋葬,變得無聲無息無蹤跡了。
早上起床去學校的時候,我和鄰居家的小侄子,總是格外積極。常常是七點半上課,我們六點半就起床,然后從暖水瓶里倒出熱水在臉盆里,把凍成硬塊的毛巾按在熱水里,等它全部化成本來的模樣時,水里的溫度就差不多了,撈出毛巾來擦拭一下臉龐和手,沒有刷牙這道工序(八十年代,我們還沒有用牙刷),隔著院子里那低矮的墻,喊一聲對方,就一起出門了。
天邊的明月發(fā)著凄冷的光芒,照在白晃晃的雪地里。那道光芒,我懷疑是雪花反射出來的,因為和夏日的月光明顯的不同,當然和春天、秋天的也不一樣。這四下無人的雪地里,大部分情況下只有我們倆一起作伴行走著。那時候農(nóng)村的孩子沒有什么副食,所以張家的杏、王家的梨、李家的核桃,便成了我們內(nèi)心里的惦記。村子西頭,快到鎮(zhèn)上的聯(lián)合小學的那條路上,有戶人家的核桃樹,那巨大的身高攀爬出圍墻,遮蓋著半條街道的路。
冬天的樹梢上,沒有一片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和零散的幾個核桃,那多半是主人家在入冬前采摘時,或是因為梯子不夠高,或是攀爬上樹的人被樹葉遮擋沒有看到,所以才能在這嚴寒的冬日里,還孤獨地掛在樹枝上。這個時候,村里的杏樹和梨樹,早已經(jīng)在寒冬里深睡著,沒有任何可以讓我們惦記在心的可能了。倒是這戶人家這兩棵伸出墻外,并且掛著幾只核桃在樹枝的核桃樹,一直是我們冬日上學路上的惦念了。等走到樹下,從路邊的土堆或者墻角,撿起來幾個瓦礫或者土塊,然后仰著頭,趁著月亮在樹枝間灑進來的余光,讓旁邊的小伙伴躲遠點,然后內(nèi)心里默默念,照準那樹枝,將瓦礫或者土塊使勁扔出去,只聽得咣當一聲,那是擊中核桃的聲音,然后另一個小伙伴便跑過去,同樣的,趁著月色的光亮,在地面上尋找核桃的影子。當然,不可能百發(fā)百中,有將近一半的拋扔動作,是徒勞無功的。之所以在冬日的清晨發(fā)眼饞的去打人家樹上剩余的核桃,那是因為這時候村莊里的人們,都還在冬日的暖坑上做著各式各樣的夢,有夢到來年五谷豐登的,有夢到子女成為人中翹楚的,也有夢到發(fā)了一筆橫財致富的,總之,那些夢境,我雖然沒有進去看個究竟,但農(nóng)家人的期望,大致就是這幾種罷。
這清晨的冬日,有時候是正在下雪,有時候是夜里下了一場,此刻稍作歇息。在我的記憶中,那時候的雪很大,冬天總是出奇得冷。許多次在夢里醒來,我感覺上下兩排牙齒還在打顫。農(nóng)村人那時候住的房子空間很大,為了御寒,大家基本上冬天都搭個火爐,燒煤塊取暖。但睡覺時基本上都是用那些挑出來沒有完全燃燒的碎煤塊覆蓋在上面,為的是省點煤炭,怕的是夜里煤塊燒盡后沒有辦法加煤,然后房子里溫度下降太快,夜里太冷的緣故。我總感覺那偌大的空間里,除了火炕是溫暖舒適的,其他地方就像個冰窖一樣冷得讓人后怕。
小學分兩個部分,一到三年級在村里的初級小學讀書,四到六年級在鎮(zhèn)上統(tǒng)一的聯(lián)合小學讀書。那時的我們特喜歡去學校,冬日的早晨總?cè)サ煤茉纭o論下雪與否,大都是背著書包空著手出門的。那急速的雪花不斷地從廣闊的天空里往下掉,落在我們的頭發(fā)上,眉毛上,耳朵上,衣服上,還有脖子根的地方。等那些雪花落在脖子根時,總能感覺一股透心的寒意,瞬間侵襲過我們的腦海,那些尚有睡意的伙伴,猛然間打個激靈,睡意頓消。很多時候,趕到學校門口時,鐵將軍依然在把著門口,因為沒有到開門時間,那個負責開門的值班老師,此刻估計還在夢鄉(xiāng)里呢。
大家出門時看了手表,此刻也不知道幾點幾分,本來想在校門口等著開門,可北風刮過臉龐時,著實凍人。于是,大家小伙伴們便商議,伸出袖子,抹去那并不太高的鐵門上的雪花,然后依次排隊攀爬上去,小心翼翼的翻過鐵門。那原本冰冷的鐵門在寒冷的冬日里,愈發(fā)顯得刺骨透心。我們在翻越鐵門的瞬間,感覺手掌和鐵門似乎已經(jīng)粘合在一起了似的,那股寒意在歲月的影像里,至今能清楚地浮現(xiàn)出來。翻越過了鐵門后,大家便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在校園那堆積了一夜的厚重的雪地里,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或是順著原本的道路肆意踩踏,或是搞怪刻意彎曲的行走,不一會兒,那一張夜里鋪好的白紙上,便滿是我們橫七豎八,或淺或深的腳印了。
我們折騰完這些,渾身已經(jīng)是熱氣騰騰,那凜冽刺骨的北風,對于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絲毫的作用。這時候,天色明亮了許多,學校的大門開了,其他老師們的寢室也已經(jīng)亮起了燈光,教室門口同學逐漸多了起來,那些沒有這般折騰運動的同學,只好互相躲在對方身后,蜷縮著單薄的身軀。等班長到了后,拿鑰匙一開門,大家便一窩蜂地涌進去教室里,關(guān)好門窗,霎時間好像真得暖和了許多。早讀還沒有結(jié)束,班主任走進來教室里,吩咐大家今天的主要學習任務(wù)是全力清掃校園內(nèi)的積雪。
那時的農(nóng)村學校,積雪便都是老師帶領(lǐng)著學生們一起勞動完成。勞動自然少不了勞動工具,鐵锨、架子車、推耙這些物件,便都要學生們自己回家去拿。學校里的學生大多都是方圓兩三公里范圍內(nèi)的,于是近處的學生便是大物件,像拉雪去傾倒的架子車;遠點的同學便是鐵锨和推耙這些農(nóng)具了。我們就這樣又一次回到村莊的家里,拿走那些物品趕到學校,加入到清掃校園積雪的行列中去了。
等到第二日的早晨,一覺醒來,看到原本清潔干凈的院落,又落下一層厚厚的積雪,推開門,迎面的北風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雪花順著開門的那一剎那,飛舞著身軀,進入到房間中來,在接觸地面的那一刻,悄然沒有了身影。
三
我再回到故鄉(xiāng),已是多年后的冬日,天氣很暖和,陽光照在同樣的大地上,雪很薄,北風拂面而過,找不到那種冰冷刺骨的感覺。
記憶就像發(fā)黃的樹葉一樣,有些夾在書里能保存很久,有些掉落在地上很快腐爛成泥。那年冬天的大雪,曾經(jīng)淹沒了整個村莊,卻在我的腦海里,幻化成一個夢,至今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