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艷艷面食店(小說)
一
這個普通的北方小鎮(zhèn),南北、東西的兩條公路交叉地從這里穿過,伸向遠(yuǎn)方。大大小小的車輛,稀稀落落地從一端駛進這個小鎮(zhèn),又從另一端駛出。每條街面上都有幾家飯店、小吃。每當(dāng)路上有車輛從門前經(jīng)過時,飯店的人就會站在門前張望,湊巧有停下的,就會急忙迎上前去,“叔叔”、“大爺”巴結(jié)地叫著,一連串地報著誘人的菜名,那個熱乎勁,足能融化三九天的冰。但真正能停在這個小鎮(zhèn)吃飯的過往行人,實在微乎其微,所以,這些店主“叔叔”、“大爺”地叫著、賠足了笑臉后,只得悵悵地看著車上的人,買了一包廉價的煙,或者給車加了點水,絕塵而去。
柳艷艷在街面上開了個面食店,店面不大,擺了六張桌子,十幾個人同時就餐沒什么問題。她從不用站在門前去招攬顧客,但她的面食店從來不缺吃飯的人。人們偶爾瞥到“艷艷面食店”這幾個紅色大字,就會臨時決定進去吃碗面,或者駐足往里張望。艷艷面食店對這個小鎮(zhèn)的人極具魔力。
造物主也偏袒人,尤其青睞柳艷艷。她身材勻稱,五官堪稱黃金比例,搭配得是那么恰到好處,皮膚白皙如凝脂,臉蛋泛著桃紅,嬌艷可奪花艷,嬉笑嗔怒別具風(fēng)韻,真真驚艷四座!男人們看到柳艷艷就像掉了魂,女人們看到柳艷艷先是驚嘆,后是感到自慚形穢,再接著就是暗自妒忌。
柳艷艷獨身一人,丈夫兩年前野外洗澡溺亡,于是,鎮(zhèn)上的幾個單身男人,成了艷艷面食店的???。
二
仲夏,晚上六點后,陽光不那么強烈了,柳艷艷打好燒餅,壓好面條,準(zhǔn)備了各色的涼拌小菜。她看看西邊落山的日頭,覺得馬上就會有客人光顧了。
“老妹兒,我來了!”一個光著頭、滿臉橫肉、裸著上身、下面穿著肥大短褲的矮個男人,一只腳剛邁進面食店,就親熱地和柳艷艷打招呼。
柳艷艷只是瞥了他一眼,繼續(xù)著自己的活計。這個店沒有雇服務(wù)員,她確實很忙。
光著上身的男人大大咧咧地靠著電風(fēng)扇近的地方坐下,順手打開風(fēng)扇,眼睛卻死盯著柳艷艷,隨著柳艷艷來回忙碌,那個男人的眼球也跟著轉(zhuǎn)動,仿佛要穿透柳艷艷白色的短袖。
這個男人四十剛過,光棍一人,人們都叫他秦六子,每天晚上,都會準(zhǔn)時來吃面。在這個小鎮(zhèn)上,秦六子是“對著窗戶吹喇叭——名聲在外”。
又有幾個人相繼走進面館。其中一個戴著眼鏡、白白凈凈、斯斯文文,三十幾歲光景,一進門,就滿臉堆笑地向秦六子打聲招呼:“六哥來了?!彼麤]有像別人直接坐下,而是徑直去幫柳艷艷忙活了。他是鎮(zhèn)中學(xué)的物理老師,去年和妻子離了婚,平時上班住宿在學(xué)校,每天晚飯都在這個面食店吃,似乎喜歡上了柳艷艷的面食。
李老師大柳艷艷七八歲,有著體面的職業(yè)和固定收入,各方面條件都是很不錯的。人們已經(jīng)看出,柳艷艷和李老師走到一起是板釘釘?shù)氖铝恕?br />
“老妹,一碗面,兩個荷包蛋,一盤煮花生米,一盤熗土豆絲,兩瓶啤酒?!鼻亓雍暗?。
柳艷艷非常反感秦六子“老妹”“老妹”地稱呼自己,她也明白這么稱呼自己包含的意思。一聽到喊“老妹”,一看到那滿臉的橫肉,柳艷艷就惡心得難受。
又有三三兩兩幾個人地走進面店。
點燒餅和熗菜的,李老師直接端上,吃煮面的,柳艷艷煮好后,放好調(diào)料,也由李老師端上。
李老師把一碗煮面放到秦六子面前,秦六子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李老師的臉:“李老師,累不累???”
“六哥,不累?!崩罾蠋熍阒δ槪D(zhuǎn)身又去端酒菜了,李老師把火氣收在肚子里裝著。
“瞧你老師這德行,在寡婦這里這么賣力,沒安好心吧!”秦六子對著李老師的背影罵道。
李老師把秦六子的酒菜端完,最后把自己的那份煮面端上,坐下默默地吃。任憑秦六子謾罵,自己也不敢表示什么的。秦六子屬于地痞之類,在這個鎮(zhèn)上,沒人敢惹。自己和柳艷艷相處,已經(jīng)有了些眉目了,可是這個秦六子明顯對柳艷艷有想法,所以他視自己為眼中釘。想到這一層,李老師就心煩意亂,不知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結(jié)果,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何況是個地痞。
泉子走進了面食店,蓬頭垢面,身上的襯衫被汗水漬了又漬,已經(jīng)分不清什么顏色了。
泉子坐下:“姐,八個燒餅,一碗雞蛋湯?!?br />
“泉子,今天干啥活了,累這樣?”柳艷艷給他拿了吃碟、筷子,端了一摞燒餅,問道。
“下午卸了一車水泥,這活,埋汰人!”泉子抓起一個燒餅,一口就咬下一半。
泉子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在大伯家長大,受盡了白眼和窩囊氣,十五六歲就自己過日子了。他長得大手大腳、虎背熊腰,滿身的力氣。鎮(zhèn)里鎮(zhèn)外,大活小活,給錢就干。什么死人挖坑,裝車卸車,累、臟不在乎。
泉子的生活目標(biāo)就是攢錢,攢夠了成個家。
柳艷艷每次都會讓泉子的雞蛋湯稠一些,有時還會打兩個荷包蛋放在湯里。一來他是面食店的??停倬褪峭樗纳硎?。每次柳艷艷給泉子端上埋有荷包蛋的湯時,這個沒人疼愛、生活在冰冷世界里的男人,就會兩眼噙滿淚水。
秦六子兩杯啤酒下肚,一臉的橫肉上布滿了暗紅色的血絲,他開始炫耀自己:
“上個月,縣城附近一個村支書貪污被抓,我在省檢察院找人擺平?!?br />
“去年秋天收玉米。鎮(zhèn)上來了六臺收割機,每畝給我五元提成,光提成費就三萬多?!?br />
“縣城有個哥們找我擺平一樁事,我往那一站,一報名號,他們當(dāng)時就傻了,乖乖照辦?!?br />
“微信里,好多女人約我見面,攪得我一點也不清凈?!?br />
秦六子吹噓著自己,眼睛瞥著忙來忙去的柳艷艷。
秦六子說的話鬼都不相信,他不出力掙錢,什么也不經(jīng)營,靠不正當(dāng)?shù)姆椒ㄉ?。只要能來錢,什么損事都干。外地收割機來收玉米,他提前在地里下上釘子,保準(zhǔn)扎上。修好,就要半天。這時,秦六子就向車主提出交保護費,交了,保證不會再扎了。不交,修好了干不多長時間,一定再次被扎。車主只得交錢保平安。哪里有打牌的,不論大小,他都會告密,派出所來罰錢,就會按比例給舉報人分紅。一般百姓遇上點什么事,他就會第一時間到場,一通忽悠。不經(jīng)忽悠上當(dāng)?shù)?,錢交給他辦事,就鉆進了圈套,繞來繞去,錢就揣進了他的腰包。
秦六子吹噓完,免不了有捧他幾句的:“秦六哥就是厲害!”
李老師沖著秦六子豎起了大拇指:“六哥,行!”
“在這個小鎮(zhèn)上,我秦六子誰都不服!”秦六子喝著啤酒,滿臉通紅,見有人捧他,更是云里霧里了,“在座的哥們,誰要是遇到辦不了的事,找我秦六子,省市縣公檢法咱都有人,有事好使!”
秦六子喝完最后一杯啤酒,一碗面也吃完,打了兩個嗝,站起身:“老妹,記賬。”揚長而去。
“小吃部還賒賬,真是無賴!”有的人看不過去,說道。
“好幾個月都沒給錢了?!绷G艷杏眼倒立,氣得咬牙。
“聽說好幾個飯店朝他要賬,鎮(zhèn)上大小飯店秦六子沒有不欠錢的?!?br />
“外面的欠賬也不少,秦六子欠的錢,難要??!”
秦六子走了,成了剩下的人談?wù)摰脑掝}。
三
吃飯的人走了,李老師幫柳艷艷收拾桌上的碗筷。
“這個雙休日我去接冰冰回來住兩天吧?!崩罾蠋熆粗G艷忙碌的背影說道。
“行,開車注意?!绷G艷看了一眼李老師,美艷的臉光華四射。
只要柳艷艷在身邊,李老師就心花怒放,感覺周圍滿滿的幸福。
平時,柳艷艷經(jīng)營面食店,五歲的女兒冰冰就在三十里外的姥姥家照顧。雙休日把冰冰接回來住兩天,李老師就能幫忙照顧了。
李老師擦完桌子,拖了地,一切收拾妥當(dāng),洗了手。柳艷艷也收拾完了灶臺。
“李老師,回去休息吧,還得備課。”柳艷艷說道。
“艷艷,自己注意點啊!”李老師很想再多停留一會??!可他還是戀戀不舍地走出面食店。
柳艷艷目送李老師離去。李老師在她的心里有了一定位置,他有正當(dāng)職業(yè)和固定收入,人也挺會辦事,大了自己幾歲,也不算什么。李老師用微信向她表白過多次,雖然自己沒有明確答復(fù)他,李老師已經(jīng)感覺到柳艷艷對自己有意思了,剩下的就會順理成章了。這兩年,柳艷艷嘗到了單身女人的艱辛。女人們瞥見自己放出怨毒的眼光,一些男人色瞇瞇的眼神,晚上吃完面磨磨蹭蹭還泡在面館不走……這些讓柳艷艷既恨又怕,她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她感覺了單身女人的不容易。有條件相當(dāng)?shù)?,柳艷艷也想早些成個家,結(jié)束這令人害怕的單身生活。
柳艷艷洗簌完,疲乏的身子躺在床上,眼前晃動著李老師的身影,他能對冰冰好,又是學(xué)校的骨干老師,人又勤快……柳艷艷在遐想中沉沉地睡去,似乎正依偎在李老師的懷里。
夢中,柳艷艷和李老師生活在一起了。李老師開著車,他們駛向無邊無際的大草原,藍(lán)天白云,牛羊遍地。柳艷艷在開滿野花的草原上奔跑,李老師沒了蹤影,她邊跑邊喊李老師……
柳艷艷在夢中又回到那個青春的歲月。
四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還沒停。
艷艷面食店又坐滿了人,墻上重新醒目地貼著“本店概不賒賬”幾個大字。
秦六子進屋,看到這幾個字就不舒服,這明顯就是沖著自己來的。他的煮面只吃了幾口,就喊道:“這面里有蒼蠅!”
李老師上前去看,剛到桌前,秦六子上去一拳,把李老師打個跟頭。
“別讓我再看到你,再不滾,打折你的腿!”秦六子惡狠狠地威脅道。
李老師爬起,抓起掉在地上的眼鏡,慌忙逃出面食店。
“我看看哪有蒼蠅?”柳艷艷走到秦六子桌前,剛想查看碗里的情況,秦六子端起碗一下摔在桌子上,碗碎了,面湯四濺,濺到墻上、人的身上,柳艷艷的短袖上、臉上……
秦六子一只腳踩著凳子,從肥大的短褲里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啪”地摔在桌上:“他媽的,我秦六子就不缺這個!不是要錢嗎,有能耐從我這里搶!”
柳艷艷氣得渾身直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馬上涌了出來。
泉子最后一口吃完了第八個燒餅,走到秦六子桌前:“秦六子,是不是人?吃飯不給錢,還摔碗!”
秦六子根本就沒把這個出苦力的泉子放在眼里,順手拿起一只空啤酒瓶子,迎面砸向泉子。盡管泉子飛快躲閃,還是被啤酒瓶子砸中額頭,血,頓時淌了下來。
柳艷艷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壞了,她用手捂著嘴,美麗的大眼睛驚恐地瞪著。
血,瞬間淌滿了泉子的大臉。泉子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秦六子的手腕,沒看泉子怎么用勁,秦六子殺豬般地嚎叫起來。
泉子的大手一用力,秦六子叫聲越來越凄慘。
“告不告饒?”泉子在質(zhì)問秦六子。
“我、服你啦——”秦六子疼得帶著哭腔。
“還不還錢?”
“我以后、還——”
“什么?”泉子又是一用勁,秦六子就是一陣慘叫。
“馬上還,馬上——”
泉子松開了手:“姐,把賬本拿來,算好,讓他看看?!?br />
柳艷艷拿過賬本:“一共欠一千零七十?!?br />
泉子的眼睛瞪著秦六子,秦六子拿起桌上的一疊鈔票,數(shù)出十一張,遞給泉子,泉子交給了柳艷艷:“姐,找他錢。”
柳艷艷接過錢,拿出零錢,交給了泉子。
泉子把零錢摔在秦六子面前:“還不快滾!再來惹事,小心我捏碎你的手!”
“別等著‘掃黑除惡’打了你!”泉子不想跟秦六子慪氣,又提醒了他一句。
“哎喲,你小子還真有蠻勁哦……”秦六子原本沒有看得起泉子。
“不是我蠻勁大,是兄弟你不地道?!比泳徚饲榫w,想勸勸喜歡作惡斗狠的秦六子。
秦六子拾起桌上的錢,捂著手,灰溜溜地走了。
幾個吃飯的沖著泉子鼓起了掌。
柳艷艷驚魂未定,急忙取來一條沒用過的新毛巾,把泉子臉上的血擦掉,還好,泉子只是額頭有一道口子,血還在往外滲著,看樣子不很深。
“泉子,咱們?nèi)メt(yī)院吧!”柳艷艷那見過這陣勢,哭著拉泉子要往外走。
“姐,沒事,我硬實著呢?!比雍┖┑剡肿煨χ靶r淘氣,也沒少受傷出血。受傷出血了,抓把土塞上就止血了。在外面干活,也有受傷的時候,我家有藥水,回去抹一下?!?br />
剩下的幾個人幫著柳艷艷收拾了屋子。
泉子臨走時對著柳艷艷說道:“姐,別害怕,有事我護著你!”
五
又是晚上快要吃飯的時候,李老師已經(jīng)一周沒來柳艷艷這里吃面了。柳艷艷悵惘地望著窗外,再也見不到那瘦弱的身影。
柳艷艷冰雪聰明,李老師不會再來面店了,幾個男人在寡婦面店吃飯,他被打,社會上就會出現(xiàn)多個版本,一時間會傳得沸沸揚揚。李老師本來性格軟弱,顧于自己的教師身份,再迫于輿論,他一定會放棄追求自己。
苦難使人成熟。經(jīng)歷了這次打架,柳艷艷理性了,自己雖然漂亮,但畢竟是帶著一個孩子的寡婦,自己的容顏不會長久地一成不變,將來人老珠黃時呢?
柳艷艷覺得自己和李老師很不合適。
“姐。”泉子從外面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