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是大汶河畔的一座山。
　　 梅山上沒有梅花。
　　 梅山上的古樹比梅樹有風(fēng)韻，梅山上的石頭也比梅花香。
　　 梅山不富裕，梅山的女子卻比誰都富有。
　　
　　 一、織絹奶奶
　　 織絹奶奶是官稱也是尊稱。
　　 織絹奶奶是江南人，一路尋找失散的親人，來到了北方。在皋山玉皇廟燒香時，占卜先生說，你找的人就在這南面的梅山?？椊伳棠绦帕?。
　　 梅山人煙稀少，只有一個小村落，打聽人很容易?？椊伳棠虒け榱松角f的旮旮旯旯，也沒尋出線索，就嫁給了山莊梅五爺。
　　 梅五爺家是山莊大戶，種著十畝桑田，養(yǎng)了不少蠶。梅家養(yǎng)蠶不是為了織錦，只是繅絲賣錢。綾羅綢緞嬌貴，是城里有錢人的專享。農(nóng)家人風(fēng)里雨里，只適合穿棉花織出的粗布?？椊伳棠虖男Q鄉(xiāng)來，她把梅家的絲，織成了光鮮艷麗的綢緞，賣給商人，遠(yuǎn)比賣絲掙得多。這樣，織絹奶奶就被山莊人叫開了。
　　 說織絹奶奶是紡織高手，不如說是高級服裝工程師。
　　 南方女子喜穿旗袍，織絹奶奶的爺爺就在蘇州城開著一家做旗袍的裁縫鋪，織絹奶奶跟著打了幾年下手，設(shè)計、打版樣樣精通?？椊伳棠檀┑氖歉牧计炫郏衅炫鄣娘L(fēng)韻，沒有旗袍的性感；有旗袍的婀娜，沒有旗袍的開放。山莊的女子都羨慕織絹奶奶的穿衣打扮，端莊大氣，媚而不妖。織絹奶奶一出門，身邊就會呼啦圍上一群大姑娘小媳婦，求經(jīng)問技。織絹奶奶熱心腸，每天都會接到山莊女人求她幫忙裁剪的活。
　　 人民公社成立了，自留地歸了公，吃飯要靠掙工分，織絹奶奶時間緊，接來的活只能晚上做。五爺對此很不悅。山莊女人也都體諒織絹奶奶。可女人天生愛美，誰都想穿得漂漂亮亮給自己男人看。女人們一合計，求村支書發(fā)話，讓織絹奶奶在山莊開了一家裁縫鋪。裁縫鋪的所有權(quán)歸集體，織絹奶奶也是靠掙工分吃飯。
　　 改革了，開放了，織絹奶奶的裁縫鋪變成了私有制，兒女們都成了家立了業(yè)，織絹奶奶人也過了半百。梅五爺說，把裁縫鋪關(guān)了吧，養(yǎng)幾只雞，養(yǎng)幾只兔，放幾只羊，種點青菜雜糧就夠咱老兩口糊口的了?？棽技徝蕖⒉寤柙频幕顒谛膭谏碛謧??？椊伳棠陶f，等等再說吧，鋪子里還有不少活呢。
　　 耕地承包了，荒山也承包了，不用再苦熬日子掙工分，山莊年輕人開始往外走。走出去的人掙了錢，開了眼界，回山莊時，就會從外面帶來五花八門的衣服?？椊伳棠痰牟每p鋪，接到的活都是中老年人的。中老年人花錢要跟兒女們討要，織絹奶奶也就免了他們一半的做工費。
　　 織絹奶奶的兒子很憋屈。兒子說，天下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冤大頭！這年頭你去打聽打聽，還有沒有免費的午餐！
　　 織絹奶奶說，俺樂意做這個冤大頭。
　　 兒子氣的去砸裁縫鋪，織絹奶奶說，你砸吧，砸了你會受到法辦的。兒子就回家砸織布機?？椊伳棠陶f，這東西，說不定會變成傳家寶，砸了，你會悔斷腸子。兒子沒招了，說，行，您是神仙，您先知五千年，后知一萬年。我就等著這些破爛變成寶，到時候，沒錢花了，別跟我要！
　　 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精彩，走出山莊的人也越來越多。凡是能脫身的年輕人都走了，孩子跟著爹媽走了，奶奶跟著孫子走了，山莊留下來的孤寡病殘占了多半。
　　 這山不會就這么再回到四百年前吧？梅五爺感慨，想當(dāng)年，俺老梅家從兗州遷來時，這里沒人煙，梅山這名字還是十三世主起的呢。
　　 織絹奶奶說，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誰也不知道下個十年是啥樣。說不定，咱這地方會成為風(fēng)水寶地。咱這些老古物也都成了稀罕東西供起來了。
　　 織絹奶奶又拾掇起她的紡車和織機。五爺說，快七十歲的人了，你還折騰啥？誰還稀罕你的這些土玩意兒？織絹奶奶說，那可說不準(zhǔn)，物以稀為貴，我這些土玩意兒興許比那些洋玩意兒值錢多了。不信，咱騎驢看唱本。
　　 行，走著瞧。要是有人稀罕你的這些東西，俺就把你當(dāng)山神侍候著。
　　 織絹奶奶說，你不用侍候我，植桑養(yǎng)蠶是你老梅家的祖?zhèn)鳎荒茉谀氵@里給斷了根兒。你把山下那兩畝地都栽上桑樹吧。
　　 真干？梅五爺原以為織絹奶奶只是說說，嘆惋道，就算咱把那老一套拾起來，兒子孫子不接，不照樣斷了根兒？
　　 接不接是他們的事兒，干不干是咱的事兒。咱閑著也是閑著，拾掇點能做的活，心情好，興許能活過百歲呢。
　　 外面的誘惑越來越大，山莊的人走了大半，織絹奶奶的兒子在縣城買了樓房，孫在在省城買了樓房。織絹奶奶還在浣紗織絹。織出的絹自己留一些，余外便送給了那些留守村里的老姐妹。
　　 爹，娘，您要么跟我進(jìn)城住，要么我把您都送到神經(jīng)病醫(yī)院。兒子氣不過。
　　 那你就把俺都活埋了吧。織絹奶奶瞪兒子。
　　 行，您就在這窮山窩里熬吧。不能說我沒盡孝！兒子一氣之下，把桑樹全部處理了。然后，將幾畝地轉(zhuǎn)包給了種田大戶?？椊伳棠讨荒芸粗棛C哀嘆。
　　 事隔沒幾年，山莊這個不起眼的石頭村忽然就出了名。探秘的，拍電影的，寫生的，攝影的，采風(fēng)的，來了一撥又一撥。石屋、石墻、石碾、石磨、地窖……就連那些不成形的石頭塊也都成了稀罕物。織絹奶奶的紡車、織機不僅成了傳家寶，更是成了山莊的一大景觀。
　　 梅山被外面的人稱作世外桃源。
　　 織絹奶奶坐在家里，總會有陌生的山外來客走進(jìn)來，瞅著紡車和織機向她問東問西。她把前些年織的錦緞拿給來客看，幾個年輕女子爭著買?？椊伳棠滔笳餍缘亓袅诵╁X。
　　 沒過幾日，那幾個買錦緞的女子又來了。這次是來拜師學(xué)藝的。她們說，手工紡織品是純綠色的，環(huán)保，耐穿，對皮膚沒傷害?，F(xiàn)在不少地方，傳統(tǒng)手工紡悄然興起。手工紡織品的價格是機器紡織品的好多倍?？椊伳棠痰腻\緞做成成衣，一件四五千元。她們幾個準(zhǔn)備把傳統(tǒng)的紡車、織機集中起來，在山莊成立一個綠色紡織公司，將那些轉(zhuǎn)包了耕地，每天坐在村頭閑聊的大叔大媽招聘到公司，讓織絹奶奶做公司技術(shù)顧問兼導(dǎo)師。
　　 老頭子，俺說啥來著，說啥來著？咱這些老古物是不是都成了寶？你看，人家城里人都跑到咱山里來做生意了。你說，咱山莊出去的那些年輕人會不會回來？
　　 這要問你了，你是山神，有先知。
　　 要我說，他們現(xiàn)在就有往家趕的。也真是神了，這日子變得，想都不敢想。準(zhǔn)是玉皇廟里老天爺爺下了旨，讓俺越活越光鮮。技術(shù)顧問和導(dǎo)師這封號，是不是比虎山大圣廟里的那齊天大圣還威風(fēng)？織絹奶奶笑了，一臉的流年笑成一朵盛開的三月花。
　　
　　 二、南陶來的女人
　　 說是南陶來的女人，這女人就不是八抬大轎抬來的，也不是鞭炮嗩吶迎娶的。
　　 三十六年前，南陶的女人在物質(zhì)交流大會上，看上了梅山莊的男人。
　　 梅山莊在山野叢林中，交通閉塞，山上除了古樹就是石頭，吃水要到山下挑，孩子上學(xué)要到外村上。南陶就不同了。南陶古時叫陶城，是桃鄉(xiāng)國，是陶竹公范蠡的隱居地，躺著越國最美的女人，也躺著大宋第一美女。陶朱公是個天才商人，營商比營國還有韜略。陶城在他經(jīng)營下富甲天下。
　　 南陶有故事有名氣有錢，南陶的男子都有貴相，南陶的女子都照著西施和桃花夫人長。南陶來的女人就很美，身形高挑，皮膚白皙透明，大眼睛亮閃閃的。人美手也巧，剪刀在女人手里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一張張紙就變成了小貓小狗小兔子，老虎老鷹老仙尊。逢年過節(jié)，抬親嫁娶，窗花墻花頂棚花，燈花門箋蓋盆花，樣樣上的了大堂。這么美這么巧的人，咋說也得嫁給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
　　 南陶的女人一家上演了一出棒打鴛鴦。
　　 爹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偏偏跟水走，就不怕半路遇到龜兵蝦將攪水，把你淹死？
　　 娘說，窮鄉(xiāng)僻壤的苦日子你能守得??？
　　 兄說，善惡隨人作，禍福自己招。到時日子過不下去了，哭著回娘家時，別怨俺這個當(dāng)哥的事先沒有給你打預(yù)防針。
　　 嫂說，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沒了，俺也不會找梅山莊的男人。
　　 奶奶最后釘板，老俗話，聽人勸，吃飽飯。妮子，你還是再掂量掂量吧。
　　 女人說，不用掂不用量，天冷不凍織女人，荒年不餓勤耕男。梅山莊的男人俺跟定了！
　　 爹氣得跺腳，跟了他，就永遠(yuǎn)別踏俺這個門！
　　 女人說，這個門俺一定踏，一定帶著梅山莊的男人踏進(jìn)來！
　　 女人走出了家，走出了南陶，拎著一個花包袱，坐上了梅山莊男人的“大金鹿”。
　　 女人種了幾畝棉花，棉花賣了，換回來幾十只白毛紅唇的小兔子。一年沒出去，幾十只小兔子變成了幾百只。女人成了山莊首例發(fā)家致富的養(yǎng)殖專業(yè)戶。男人藝高，能在石頭上雕龍刻鳳，能把一塊不成形的石料變成玲瓏精致的石臼、石錘、石桌、石凳、石硯、石雕。女人說，你把這些石具石雕拉到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擺個攤，說不定能賣一個好價錢。男人照做了，果真挺搶手。有商家找到他說，你的這些石具石雕我訂了，你就專心在家做，我上門去拉，當(dāng)面付錢。如此兩年，男人就在山莊建了一個石雕廠。
　　 女人拎著大包小包回娘家，爹沒開門。女人把大包小包放在門口，盯著院墻抹了幾把淚，走了。
　　 一天，山莊來了一群人，開著大卡車，背著大音響，扛著大攝影機。村主任說，咱山莊變成金鳳凰了，要拍成電影在全世界播放了，咱都成了演員上電視啦！
　　 主任，您今兒個沒喝高吧？俺咋覺得您是帶著刀子上天啊？大家伙說是不是？老漢顏二叔說。
　　 就是就是，咱要是都能進(jìn)了電視機哩，那些大明星可不都去西王母那里拍戲了？
　　 俺信！女人圍著抗攝影機的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女人還真信對了，山莊真的成了電影拍攝基地，山莊的人真的都成了群眾演員。
　　 山莊揚眉吐氣了！
　　 有投資者開始規(guī)劃山莊，山莊成了少有的“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的“鄉(xiāng)村記憶工程”代表。山莊一帶成了大汶河旅游觀光風(fēng)景區(qū)。山莊人再不用去山下挑水了，山上打了深水井，自來水引進(jìn)了廚房、浴房，水泥路伸到了每家門口。
　　 水有了，路通了，山莊外面的人來了。
　　 女人老了，男人也老了。女人拾起了擱置三十多年的剪紙，男人拉起了二胡。
　　 女人和男人生有兩男兩女，兩女像娘，美，靈巧，一個當(dāng)了大夫，一個做了護(hù)師，都是下凡的白衣天使。兩個兒子像爹，英武有才氣，皆入伍轉(zhuǎn)干。
　　 正月初二，女人帶著男人攜著孩子回娘家。四個孩子各人開著各人的車。這一次，娘家大門是開著的。爹看看她，欲說難言；兄看看她，低下了頭；嫂看看她，一臉艷羨。娘抓著她的手說，還是閨女看得遠(yuǎn)，都說梅山莊依山傍水是風(fēng)水寶地，以前不信，今兒個，信了！
　　 爹握緊了男人的手，老淚縱橫。爹說，孩子，對不起，這些年，委屈你了！男人也哭了，哭著哭著，笑了。爹也笑了。
　　 女人拿出一幀照片，是那年《河灣村的喜事》劇組留下的。女人在照片里留著卷發(fā)，很美，很閃眼。女人把照片遞給了娘。娘看著照片上的女人不住地揩眼。
　　 過了初六，孩子們要回工作崗位，接他們老兩口進(jìn)城住。
　　 女人說，城里哪比的上咱山莊？咱山莊，天是藍(lán)的，云是白的，山是青的，水是綠的，空氣是能吃的，在城里享受得到嗎？如今咱山莊，天天有人來，都是大城市來的，都是名人。娘也成了名人，娘的剪紙成了古老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娘的剪紙都上報了。娘還要辦一個剪紙藝術(shù)培訓(xùn)班呢。娘住在石頭房里比住在樓房里舒坦。娘看見山心里就有著落，娘摸著石頭就摟著了金罐子。進(jìn)了城，娘就成了廢人，娘不去，娘想多活幾年哩。
　　 女人看看男人，男人操起了二胡。
　　 二胡聲從女人的耳朵里傳出去，伴著山風(fēng)飄進(jìn)了山谷，飄進(jìn)了大汶河。
　　 女人望著山，笑了，笑得綿長，笑得悠遠(yuǎn)，笑得醉人。
　　
　　 三、秋月
　　 秋月是山莊梅二叔家的大女兒。
　　 二嬸肚皮好，一胎生了三個女兒，三個女兒學(xué)習(xí)都拔尖兒，都想上大學(xué)，二叔供不起。
　　 周末，二叔召開家庭成員大會。會上，二叔說，今天的會很嚴(yán)肅，也很重要，關(guān)乎你姊妹三個的一生。你們都知道，我和你媽沒啥本事，就是靠幾畝地養(yǎng)活的你們。如今，雖說包了一片山，種了些杏樹核桃樹，可收成有限，入不敷出?。∧沔⒚秘硪粔K兒上大學(xué)，學(xué)費書費住宿費，再加上生活費，出手就是十多萬。把俺和你媽一并賣了，也拿不出這個數(shù)。三個人只能兩個上，誰退學(xué)？
　　 姐仨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誰都不表態(tài)。
　　 二嬸說，抓鬮，誰抓著退，誰就退。退了學(xué)，別怨爹，別怨娘。是你命不濟。
　　 別抓了，我退，我是大姐，應(yīng)該的！秋月說。
　　 這……二嬸看二叔。
　　 行了，散會吧，我還要睡個美容覺呢。秋月?lián)P揚手，故意打了幾個哈欠，隨后，進(jìn)了臥房。
　　 二叔、二嬸、二丫秋實、三丫秋雨相互看著。
　　 都去睡吧。二叔發(fā)話。
　　 第二天一早，二叔去了核桃林，秋實秋雨騎著電車去了學(xué)校。他們一走，秋月拉著一個行李箱出了屋。
　　 秋月，你這是要去哪？二嬸追上來。
　　 進(jìn)城打工呀，我同學(xué)聯(lián)系的。秋月說，并沒有回頭。她怕二嬸看到她腫成鈴鐺的眼。
　　 秋月來到了大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