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枕一縷月色入眠(散文)
一場綿纏的雨洗清天空中的鉛華,夜色籠罩了天邊的煙霞。那輪新月在山的那頭躍起。如一葉小舟慢慢劃動,穿行在像棉似紗的薄云里。閃爍的明星,撒布在深邃湛藍的夜里,就像撒進了玉盤中的珍珠,閃耀著璀璨的光。
我喜歡有月光的夜晚,喜歡的不是那花前月下的的詩意,而是僅僅因為對著皎潔的月亮,最適合我去懷念!
月色下的山戀顯得朦朧而又挺拔。風不緊也不緩,清涼涼的。是那么溫婉地流著舊日的時光,流著無言的溫暖,流著那無聲的感動。風兒也象媽媽的手,冰涼而又溫熱。
那皎潔的月色,那纏繞人心的清風。必定是來自故鄉(xiāng)!
曾經(jīng)多少次做這樣的夢,夢見那波明晃晃的月光照落在故鄉(xiāng)那道清凌凌的小河上,用波光粼粼的河水洗了一把臉,然后,走過家門前的荷塘。亮堂堂地照著荷塘里錯落有致的荷花。紅的、白的、粉紅的、粉白的花瓣,嫩得象嬰兒的臉那般可愛。那碧綠的蓮葉輕輕地搖晃,把露水集匯成一顆晶瑩瑩的小水珠。小水珠在干凈圓滑的荷葉上溜來溜去,一會溜到左邊,一會又溜到了右邊,可那小精靈總是溜不出荷葉的懷抱。我依偎在月色下母親的懷里,母親輕輕搖動著手中的那把芭蕉扇。風兒一陣陣的,帶著一股蓮花的清香。
仿佛又看見,那月光下的桑葉樹朦朧了月色,月色也把小桑林高高矮矮的桑樹的影子紡織成了各個式樣的形狀。飛串的螢火蟲棲息在桑葉的背陰下,遠處的山坡邊的草叢,蟋蟀顫動著稀稀疏疏的聲音。夜出奇地靜,靜到母親指尖碰觸桑葉的聲音也能聽得見。我伏在母親的背后,迷迷糊糊地睡著又醒來。噢,最美妙的是聲音,是媽媽蠶房里蠶蟲吃著桑葉沙沙的響聲。連綿,細膩的聲波象菲菲細雨飛飄撞擊著幽林的旋律。
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隊里活兒永遠是那么地多,一年初始的正月就忙開了。沒等過完春就要去筑水壩修水利,二月點谷種栽玉米,三月插秧除田草。四月栽瓜種豆,直到臘月的積肥蓄糞。每個白天是忙得不可開交的。田間,地里的工作像是打仗。大人在田地間辛勞,年幼的我,家里沒人看管,就被媽媽帶到田頭坡邊。母親在田間地里勞動,我就在田頭坡邊的樹陰下玩耍。玩累了,餓困了,就順勢躺在地上睡覺。待自己發(fā)現(xiàn)伏在媽媽的后背,睜開眼,常常是皎潔的月光灑在大地上,雪白地籠罩著村莊和原野,蛙聲四起的時候了。興起在這人靜夜深的時分,勞碌了一天的鄉(xiāng)親都進入了夢鄉(xiāng)。然而,母親還背著我,昂著頭攀著桑樹枝條,一張張地摘著桑葉。月色清清淡淡的,母親瘦瘦的。
一彎弦月西懸。露水重了,母親甩了甩枝頭,彎腰,起身,重重復復地把摘好的桑葉放入隨身捎帶的薄膜袋里。一樹樹的桑葉,一張張地被母親摘下。大大的薄膜鼓起來了,看看差不多了,母親才松松肩上背著我的背帶,抺了抺沾在額頰前不知道是汗水還是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鬢發(fā)。借著微微的月色的,走在鄉(xiāng)間顛簸的小路上。
母親惦記著白天在田里地上的勞動,也惦記她的蠶寶寶,更惦記我這個細娃兒!那時候我父親還遠在海南接受所謂的“勞動改造”,哥哥姐姐也在外求學。家里的負擔全是母親一人撐著,除了忙著生產(chǎn)隊的活,為著補貼家用和哥哥姐姐的上學費用,她養(yǎng)起蠶。母親這樣說過的,因為養(yǎng)蠶,差點把我弄沒了,她說,我學會爬地的時候,就很蠻,哪都亂竄亂鉆。有一個晚上,正是蠶要結繭的前夕,蠶的食桑葉的量特別多。母親喂過蠶,看見桑葉的存量供不夠次日蠶的食用,就把我抱到床上哄我睡著,然后出去采摘桑葉。不知什么時候,我醒來了,就本能地沿著有光亮的地方爬了出去,惚然間,我掉進了家門前的荷塘里。我恐慌與掙扎著,哇哇的驚叫引起鄰居的注意。當鄰居在荷塘把我撈起的時候,池塘的污水把我的肚子灌得像西游記中的豬八戒,快要窒息的我的臉和嘴唇也被水憋得烏黑。聞聲從桑葉林趕赴回來的母親嚇壞了,發(fā)瘋地抱著我跌跌撞撞、哭喊著:“孩子,快醒醒,孩子,快醒醒!”往村里的衛(wèi)生站跑去。幸好,天堂花園的路太擁擠,上帝讓我回到了人間!我拾回一條小命!不過母親因此充滿了內(nèi)疚,從此,無論白天在田地上忙活,還是夜晚去摘桑葉、夜半喂蠶,說什么也不肯讓我單獨留在家里了。
是的,那時候,我母親喜好養(yǎng)蠶。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目睹母親深夜喂蠶的背影。逢農(nóng)歷的三月下旬,她就悉心地把排在一版紙皮上的蠶卵放進簸箕,用煤油孵化出一小撮毛茸茸的小蟲子。把摘回的嫩黃桑葉剪得細細碎碎,均勻地鋪在小蟲子的身上。細心得像照料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的,蠶寶寶就大了。歷經(jīng)七七四十九天艱辛之后,母親把上了山結成繭的蠶繭摘下,趁著月色,架起舊式的絲架。
絲架是父親制作的,很簡陋,只是一根尺來高的木頭,豎在一塊厚的木板上,木頭的最上端橫釘著一條小釬,小釬是圈著一個精致的竹筒兒。
抽絲架一頭擱置著三個磚頭,磚頭擺上用來燒水的瓦煲,一頭放著敞口竹籃。瓦煲是用來熱泡蠶繭的,敞口竹籃用來裝抽出來的絲。
溫溫的火苗烘烤著瓦煲,我伏在母親的膝蓋上。母親用筷子把放在瓦煲里被熱水泡軟了的蠶繭撈了撈,一根長長的蠶絲在筷子的尾端跟了上來。然后只見她嫻熟地往竹筒繞了一圈,用左手一拉,長長的蠶絲就象被施上法術,在母親的手中繞成一個個圓圈乖乖落在竹籃里。銀白銀白的蠶絲似多年后掛在母親額前的頭發(fā)。
日子密得象桑葉林的葉子,到我上學的時候,家里的開銷在增長,把母親的腳步催促得更加快了。母親除開白天在拼命掙工分外,也增加了養(yǎng)蠶的數(shù)量,而且抽絲的時間也拉得更長。
深秋的一個大半夜,母親就窸窸窣窣地包起蠶絲,把被窩里的我叫醒?!巴迌?,我們進趟縣城?!辈淮艺f什么,就幫我穿好衣服,左肩挎著收拾好的裝著蠶絲的包包,右手拉著我出門了。
媽媽聽別人說縣城收購的蠶絲比鎮(zhèn)上的價錢賣得更好。幾番思慮,決定把蠶絲送到縣城。起興是怕我醒來家里沒人,不放心,就干脆把我也帶上。
月牙掛尖尖的在山的那端,一泄無遺的微涼,落在了遠山被樹林遮住了,露著一小丁點的臉,微微的落在崎嶇的山路上??諘绲拇笊嚼镆黄澎o,只有兩個小黑點在慢慢移動。夜的路好長,我可愛的小鞋在高一腳矮一腳的趔趄中變得灰頭土腦。到了集市,窄窄的街道還是黑咕隆咚的。偶爾只有賣菜的挑著擔子擺著攤兒。媽媽東尋問西打聽,好容易才找到收購站。收購站還是黑燈瞎火的。收購站的附近偶爾有一兩間小食店、小商店亮著燈,一股香味從透過門縫的那絲光線撲鼻而來。又困累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不愿意站起來。
“瞌睡不,要是瞌睡,就靠著我睡一會?!?br />
母親也坐下,我搖搖頭說:“媽媽,我餓了!”晚上的稀飯加一個饃,一夜的踉蹌早就蕩得沒了蹤影了。我覺很餓。
母親摸摸口袋,把蠶絲包包往我的腳跟放近,“你在這坐著,我去買點吃的?!闭f著就站了起來。
不一會兒,母親回來,遞給我一個面包。啊,白白圓圓的面包。我趕緊接了過來,狼吞虎咽地嚼了起來。那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面包是那么地好吃,柔軟香甜!母親用手摸了摸我的頭說:“餓了,真餓了!”
此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手里空空的,也看見母親割禾鋤玉米被鍬柄鋤頭磨得發(fā)亮的手掌,還有除草被毛荊拉出條條裂縫的手指嵌著黃色的泥土和桑葉的青澀……
我時時懷戀,懷戀有月亮的夜晚的那一縷風聲,那一絲月光。有月亮的晚上,我不自覺地望著天空,也因為有月亮的晚上,我又看到門前那小路,聽到了母親的腳步。母親的身影永遠地定格在月色里,我也枕著那清涼的月色入眠。
恭喜老師佳作獲精,欣賞學習了。問候老師下午好,遙祝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