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寫在心頭的思念(散文)
我十九歲時就報名學(xué)了家電維修。學(xué)校租的是西關(guān)農(nóng)機學(xué)校的場地,宿舍就是農(nóng)機廠的廠房。我們?nèi)鄠€學(xué)員就住在三間通連著的大寢室里,除了幾條逼仄的通道,十幾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把整個房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頭頂上縱橫交錯地拉著鐵絲,上面亂七八糟地晾著衣服、毛巾,像掛著萬國旗。床底下放著臉盆、腳盆、水杯、牙刷和飯盒,也放著行李包和臭烘烘的鞋襪。
好在是深秋的天氣,寢室里渾濁的空氣還能忍受,想著就呆幾個月的時間,也沒人去刻意講究。好在有你,環(huán)境慢慢變得好了。那時我們都是剛進(jìn)學(xué)校,雖說住在一個寢室,因為來自不同的地方,我很少和你說話,也沒問你的名字。讓我真正注意到你,還得從我的邋遢行為說起。
我打小就不愛洗衣服,衣服臟了就知道一脫一換,洗衣服的事就再不管不問。在家里還好,臟衣服都由母親洗。在外面就為了難,對著換下來的臟衣服遲遲不敢下手,一拖再拖,衣服和襪子積攢了一大盆,直等到可換洗的衣服都穿盡了,這才想起要洗衣服了。
離學(xué)校不遠(yuǎn)有一條小河,每天早起,都有去河邊洗衣服的同學(xué),男男女女有說有笑倒是熱鬧。我嫌水涼,就在寢室門口接了一盆自來水,撒上洗衣粉把衣服泡上,手往水里一放還是冰涼,心想不如就這么放著,等中午暖和點了再洗。到了中午卻把洗衣服的事給忘了。再到吃罷晚飯,往床上一躺,戴著耳機聽收音機,又不想洗了。想著今晚殺豬也是明天賣肉,晚上洗衣服也晾不干,索性就等明天早上洗吧。
第二天早起,看見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被人洗好晾在繩上了,用手摸摸,已大半干了。想著是誰這么好心,幫我洗好了衣服,起碼也得問問,對他當(dāng)面說個謝字吧。我就在寢室里問,同學(xué)們都說沒有幫我洗衣服。我就納悶了,心里嘀咕:難道是父親講的那個神話故事應(yīng)驗了?是那個青蛙精變成了美女,趁夜深人靜時來給我洗衣服啦?
等到再換衣服,又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被人洗了。我就好奇,就想逮到這個偷洗衣服的好人,晚上睡覺時便不再戴耳機聽收音機,眼睛也時不時地看看周圍有沒有動靜。等到同學(xué)們都睡了,臨床的你卻悄悄地起來了。借著外面照進(jìn)來的黯淡的路燈光,你順著狹窄的通道小心翼翼地走了個來回,我知道你是在找東西,就裝睡著。等到你從別人的床底下拿出要洗的衣服和襪子時,我才確定這個做好事的人就是你。你再次進(jìn)來端我床下的臟衣服時,我就一骨碌爬了起來,跟著你來到外面的水龍頭邊,那里已然擺好了幾盆衣服。
我向你表示謝意,你說不客氣。我問你姓名籍貫,你說你姓朱,名余生,朱元璋的朱,多余的余,生命的生。家住本縣黎集鎮(zhèn)馬塘村,緊靠著安徽的葉集鎮(zhèn)。我也和你報了姓名地址,你說都是一個縣的。我說一南一北相距百十里地呢。你說不遠(yuǎn),有空我們互相走走。
我說老是讓你幫我洗衣服真是不好意思呢。我就蹲下來洗衣服。你說舉手之勞,干干活睡得香。
從那以后,我們就成了好朋友,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吃飯,也一起玩耍。因為你的帶動,我們寢室里的人也都勤快起來了,衣服和襪子都是現(xiàn)換現(xiàn)洗,寢室里也整潔干凈了許多。
相處久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個勤勞而又和氣的人,無論本省的和外省的同學(xué),大家都愿跟你親近。我們幾個最投緣的人,按著年紀(jì)大小,索性認(rèn)了兄弟。我管你叫二哥時,你總是笑瞇瞇的,一臉幸福的樣子。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你我的家事也都相互了解了,我知道你是棵苦水里泡出來苗子,這讓我對你更是由衷的欽敬。
短暫的學(xué)習(xí)時間過去了,我們都要回家過年了,你我就約定來年春天再相見。那時,以我學(xué)到的本領(lǐng)還只能修一些簡單的故障,對修理半導(dǎo)體收音機都還為難。我就想到了成績好的你,迫切地想見到你,和你切磋交流。
早春二月,我第一次踏進(jìn)了你的家門。從去年到今春,我們分手雖然時間不長,但卻像久別后的重逢。你我的手緊緊地握著、搖著,誰也不想先分開。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讓我們的臉頰映紅了西天的晚霞。還是你的奶奶叫了你,說客人遠(yuǎn)道而來,你該讓客人坐下歇息喝茶水的。你這才笑呵呵地松了緊緊握著的手,我也忙著和你的奶奶、叔叔、嬸子他們打招呼。
你和你父親住的是兩間踩泥墻草頂房子,門朝南,房子雖矮卻顯得溫暖。貼著你堂屋的東邊,是一間門朝西的廚房,也是泥草房,屋里屋外卻整潔干凈。主房里間的床上躺著你的父親,我趕忙進(jìn)屋和他打招呼。老人家雖然不能動彈,說話卻跟放小鋼炮一樣,脆生生的響。伯父聽說是我來了,就說,余生說你們要來,我也在盼呢,你們哥們有緣啊,可不要嫌棄我家窮啊。伯父讓我坐到他的床上,嘴里說著要我不要嫌臟,這都讓余生收拾得干凈著呢。
這一次我在你家一呆就是十多天,從你的日常生活中我看出你不是一般的人,從老人們夸贊你的的言語里,我聽出了你的不平凡,從你左鄰右舍對我的熱情里,我知道你是我此生最可交往的朋友。耳濡目染你的苦難、你的堅強、你的勤奮、你的快樂,我更加相信你我的友誼就是高山流水的相遇。
我知道,你出生不久你娘就去世了,你是靠你的父親和奶奶喂養(yǎng)成人的。就在你才幾歲的時候,你的父親又得了一場怪病,命是保住了,人卻再也沒能站起來。你以稚嫩的肩膀,又早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fù)?dān)。干家務(wù)活不說,你還要給你父親端茶喂飯,端屎倒尿。給他翻身曬太陽,給他洗澡換衣服。有時候你父親大便拉到床上了,你也從不埋怨,都是你認(rèn)真地給他擦洗干凈,然后再給他換上干凈的衣服和被褥。冬天你給你父親暖被窩,夏天你給他老人家扇扇子。為了打發(fā)你父親的寂寞,你還經(jīng)常給老人家講一些外面的見聞。你們父子倆相依為命,日子因為有你而有了溫暖。
離開你家不久,你就來了我家,說是要見見我的父母和家人。我跟父母說你是個大孝子,我的父母就格外地疼你。母親也盡可能地做些好飯菜給你吃。你跟我母親說不要把你當(dāng)客人待,你從小就沒了娘,把你當(dāng)親兒子待就成。我母親很是高興,就老兒老兒地叫你。你也像在家里一樣,見到什么活都干,刷鍋洗碗洗衣服就更不用提了。我的父母是堅持不讓你干活的,你跟我父母說跟自己家孩子客氣啥。
你在我家呆了三天就要回去,我們一家人都挽留你,你說家里有癱瘓的父親要照看,得回家了。我說你家里還有奶奶和叔叔他們幫著照看呢,要你多呆幾天。你說你的奶奶年紀(jì)大了,不好累她。又說你的叔叔都要干活掙錢的,不能老是依賴他們。
你臨回家時跟我說,要我過些天再去你家,大家一起把維修技術(shù)提上來,以后才好憑手藝混飯吃。你說葉集有個修理家電的老師傅,是合肥無線電廠退休的,手藝好的不得了。如果我們遇到家電維修方面的難題,還可以就近向他討教??次矣悬c猶豫,你又說,你不是喜歡畫畫嗎?葉集還有個畫家,畫也畫得挺好呢。我聽你這么一說,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之后,我就和五弟春雨去了你家,我們哥幾個又過上了朝夕相處的日子。玩總沒有學(xué)習(xí)重要,你說我們要找個事干。我和五弟就建議你在附近的集市上擺個小攤,用學(xué)來的手藝給別人修理收音機。那時鄉(xiāng)下還沒有用上電,農(nóng)戶家里的家用電器也只有收音機。
你說干就干,準(zhǔn)備好常用的工具和配件,一張桌子往街邊一放,生意就算開張了。那時候鄉(xiāng)下缺乏家電維修人才,你的生意還不錯呢,每天都要接好幾臺收音機。有的收音機故障復(fù)雜,當(dāng)時處理不了,你就帶回家修。常常熬到大半夜,煤油燈的油煙把我們熏得跟灰鼻子貓樣,一旦修理好了,我們就抑制不住喜悅的心情,走出屋子,又蹦又跳。有時候你也會哼一曲,唱得最多的還是黃梅戲。
通過勤學(xué)苦練,我們的技藝日漸精進(jìn),也沒找過那個你說的神一樣厲害的工程師。后來你總結(jié)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我就學(xué)著你的話說:熊巴不是!熊巴是你的口頭禪,你一說這話我們就要笑,就學(xué)你的話。你見我學(xué)你,就笑得前仰后合,也不喊我四弟了,嘴里直叫你個囔鼻子真壞!
和你相處,讓我學(xué)會了好多東西,感悟到了你人性的光芒。我知道你的美好品德不是無源之水,是有良好的傳承的。你的家風(fēng),你的親人都是造就和給你深遠(yuǎn)影響的人,溫良恭儉讓等許多美德,已經(jīng)浸染到你的血脈里。
記得我破了襪底的襪子,換下來后就放在你的腳凳上,準(zhǔn)備天亮?xí)r拿出去扔了。等到早上起來一看,這雙襪子已經(jīng)被你的奶奶縫上了襪底,即厚實又養(yǎng)腳,簡直比新襪子還好穿。為這,我很是感念奶奶的慈愛,至今沒敢忘記,但卻滴水未報。那時候你的奶奶已經(jīng)70多歲了,記得她和你二叔一家生活在一起,還趟著小腳忙里忙外,我和五弟要幫忙干點家務(wù)活都不讓。
你的菜園種得很好,四季都有應(yīng)景的蔬菜。你一有空就會去菜園子里忙活,給蔬菜施肥、澆水,松土、除草??茨阏J(rèn)真勞作的樣子,簡直勝過了心細(xì)的小媳婦。我就跟你說:二哥,什么時候給我們?nèi)€二嫂就好了,那樣你就輕省點了。你說:熊巴不是,我也想,可你看我窮的吊打板凳響的,誰家閨女肯嫁我。說完你就岔開了話題,掐了一把黑葉青菜,說回家做飯去。
面炕肉和青菜炒千張都是你的拿手好菜。我和五弟在你家時也經(jīng)常吃。你每天收了生意都要買一些魚啊肉啊什么的回來,我們跟你說太浪費了。你說家里老人嘴饞,再說自己也要吃。
我們知道你說了謊,明明是為了招待我們才這樣不惜花錢的。你這樣做我們還好接受些,你的叔叔嬸嬸們也生怕你餓到了我們似的,也隔三差五的找我們?nèi)コ燥?。有時候我們不去,他們就把做好的飯菜端過來,硬要我們吃。還有你的那些近鄰和親戚,我和五弟也都討擾到了。如今想起來,心里依舊暖流涌動,只是為了生活,多年沒有和他們走動了,要是你還活著,肯定不會像今天這樣生疏了,但愿他們都過得好!
跟你來往交流的多了,你我的一切都是透明的了。我曾為你的婚姻事而著急,你說姻緣的事急不得,該來的總會來。后來還真應(yīng)了你的話,果然愛你的她出現(xiàn)了。她算是你遠(yuǎn)點的表親吧,后來我們?nèi)ツ慵視r,幾乎每次都有她在。她是個勤勞善良的姑娘,哥長哥短地叫著你,感覺你們特別親。當(dāng)然,我也聽她喊過你余生。她怎么喊你不重要,我就看她忙來忙去地幫你做飯洗衣服,我想她該做你老婆的。
某天晚上吃完飯,也有五弟在場,你就跟我們敘心里話。你說你愛上她了,她也很愛你。可你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你說你家窮,父親還癱瘓在床。這還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你自己的身體也不行,十幾歲時做了個大手術(shù),屁股里面還上著鋼板,不能干重活。你擔(dān)心舊疾復(fù)發(fā)誤了人家姑娘,也擔(dān)心姑娘家父母不同意你們的婚事。看你這樣為難,我卻笑了,我說二哥這是好人好報,老天爺給你送老婆來了,你就把握機會,別畏頭畏尾的,帶著人家姑娘私奔吧,讓她生米煮成熟飯了再說,管她父母同意不同意,只要你倆一心一意好好過日子就行。你連忙搖頭擺手說,就你囔鼻子邪火,那你讓我以后咋做人?就是勉強成了親,和他的家人也有了隔膜,饃饃不熟氣不勻的也會害她難過。我聽你如此一說,慚愧得再沒開口。
后來你們結(jié)婚了,她娘家人也是看上了你的好人品,沒有為難你們。再后來你們有了一雙可愛的兒女。這時打工潮已席卷全國,你也進(jìn)了江蘇盛澤的一個印染廠。因為你愛學(xué)習(xí),人又勤謹(jǐn),很快的你就成了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打工掙了錢,還了虧空,還依山傍水新建了三間磚瓦房。這時你的父親已經(jīng)故去了,按說你和你的妻子在家?guī)б浑p兒女過著農(nóng)耕生活也很不錯了。你說人不能有懶惰思想,不能貪圖安逸,得趁年輕好好拼搏一番。你說你需要掙錢,老板也舍不得你走,電話都打到鄰居家了,催你回去上班呢。
就是那次看你新房子后,你又帶我們漫山遍野地逛了一圈。你站在這面的小山丘上,手指著對面的小山包說:那里朝陽,懷里坡地緩慢綿長,拿風(fēng)水,是塊好陰宅。聽你說這話我們就笑了,以為你逗樂呢。我知道你平時就愛看些《周易》和風(fēng)水之類的書,我也和你玩過八卦陣等,總之你頭腦里包羅萬象,什么道道都有。你很認(rèn)真地說,你死后就睡這地方了。你還說你都跟你小叔交代清楚了。我和五弟只當(dāng)你是說笑話,也沒往心里去。
你依舊去了盛澤。我也胡亂地飄了不少地方,卻感覺外面不好呆。92年我從溫州回來,路過你的地界,大客車拋錨了,師傅沒能修理好,又叫了一輛過來。這輛車剛拉著我們過了長興集,又拋錨了。司機慌得滿頭大汗在下面搗鼓,我坐在車上看漸漸落下的夕陽,看金燦燦的稻穗和晚歸的牧童,一點也不著急。我想這離你家近,車如果修不好的話,就先去你家,也好和你好好噴噴話。又想著你打工可能不在家,那就去你小叔家也行。那時我們都沒有手機,要不我會先打個電話問你在哪里的。車還是沒有鼓搗好,司機氣得不修了,人坐駕坐上喝水。聽旅客催促,便又去擰車鑰匙,這下一把火卻打響了。
我回家呆了一天,就急著去縣城見五弟,也想跟他打聽你的消息。五弟說你走了,是舊病復(fù)發(fā)走的。五弟說他當(dāng)時也不知道你走了,他也是后來才聽你的一個親屬說的。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你的陽壽這么短。記得我曾跟你逗笑話,我說二哥你的名字不好呢。你問我咋不好了,我說豬余生,就是屠夫一刀沒有殺死它,盡它活該能活多久,不過是個余生,活受罪。你笑著說你是朱洪武的朱,不是肥豬的豬,名字就是個代號而已,父親給起好了,是不能改的。你說余生就是長生,能活呢。我說熊巴不是!你說就你個囔鼻子愛瞎琢磨。說罷就要翻相書給我算命,我說我這命都讓你算過無數(shù)次了,還不記得?你拍拍自個的頭,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嘴里道熊巴不是!
這一幕幕如在眼前,可你卻真真切切地躺在那塊地上了,那是你的風(fēng)水寶地啊,你短暫的一生誰都能離開,就是沒有離開這塊土地。
我和五弟默默地給你燒紙錢,你的靈柩在縹緲的煙霧里遁去。我想你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竟然拋下那么多的親人和朋友獨自去天國享福去了。都說好人死了上天堂,我特別相信,我相信你就在天堂里干一番事業(yè),我相信你在天堂過得比人間好。一陣野風(fēng)吹得紙錢亂飛,你的小叔說余生你就收著吧,這也是你四弟五弟的心意。我知道你是個心里裝著別人的人,你小叔這句禱告的話剛落音,風(fēng)也就止住了。我才又想起幾天前路過你的地界,大客車拋錨的情景,原來那是你想留客啊。
二哥,一別經(jīng)年,我一直都讓你活在我的心中。雖然陰陽兩隔,但我相信,我們終有再見的時候。待我功德圓滿,我們兄弟可以就長在一起,再沒有生離死別。
明天就是中元節(jié)了,提前祝二哥節(jié)日快樂!
農(nóng)歷2018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