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江山】石頭(散文)
我的老家坐落在延伸到河北省的太行山里,一條蜿蜒清澈、近百米寬的河流——甘陶河由南向北流過我的家鄉(xiāng)。老家留給我最深的印象除了這條如玉帶般柔美的河流、蒼翠彌天的柏樹和漫山遍野的山花外,就是這無處不在的石頭。從老家的村名——柏山巖就可知道,這是一個與石頭有著不解之緣的山村。石頭是老家這幅山水畫的主基調(diào),它融入了父老鄉(xiāng)親的生活,構(gòu)筑了祖輩們艱苦卓絕的歷史和代代遺傳的如石頭般堅韌、耿直和厚重的性格。
小時候從城市回到老家,隔著河就能遠遠的看到村口的石門洞,鄉(xiāng)親們稱作“gao”,可我至今都沒找到它是哪個字。進了村,你就可以看到石頭路、石頭街、石頭院子、石頭房,它們都依勢而建,參差錯落地進入你的眼簾。
石頭路是用像鍋和盆那樣大的卵石鋪成的,經(jīng)年累月都磨的十分光滑。平時看不到它的美,雨水過后,整條路或整條街都瞬間干凈無比,一點不沾泥,石頭縫之間或許還會冒出些許鮮嫩的綠草和濕潤的小花。石頭街其實就是建在石頭路兩邊房子的墻,早先的老房子是就地取材,從河灘里取來的紅赫色卵石,有的不加修飾地把石頭堆砌在一起,有的是把紅赫色石頭一劈兩半,使得砌出來的墻略加平整。后來人們蓋房子就不再用河里的石頭了,而是用從山里開采出來的青石。人們用鐵錘和鑿子一點一點的把石頭鑿成大小一致的方形,再用白石灰摻粘土建起了更加結(jié)實美觀的石頭房、石頭院。石頭院的大門就更講究一些,有石臺階、石門礅、石頭柱子和石頭底座,在石門礅和石頭底座上往往還要刻上一些花紋、動物和花鳥。常見的一般為喜鵲登梅、松鶴延年、祥云麒麟和蝙蝠、蓮花等寓意美好的圖案。門檻的插槽和門扇的軸也是插在石頭的凹槽和窠臼里。家里喂養(yǎng)牲口和雞鴨的,也都會用石頭鑿成食槽和水槽,就連和煤渣的池子,也都是用石頭鑿成的,其他的石磨、碾子、麥場上的石滾、碌碌等就不用說了,就連院子里點蠟燭和油燈用的底座及小壺都是石頭雕琢而成。石頭在融入山村百姓生活的同時,也成就了精巧的石頭手藝和特殊的職業(yè)——石匠。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直到七十年代,無論是修橋鋪路、興修水利、蓋房子,還是支援國家鐵路建設,都能聽到開山炸石的隆隆巨響,都能看到無處不在的石頭活兒。每當想起這些,當年父輩們叮叮當當?shù)蔫剖^聲就會在我耳邊響起,那一張張被太陽曬得像紫銅色一般、流淌著汗水的臉和那一雙雙用布條纏著指頭、被石頭磨起厚厚一層老繭、握著鋼鑿和鐵錘的大手,就會像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一樣,久久地定格在我的眼前。
說起石頭,最值得一提的是我老家村里的那個戲臺。戲臺是村里的文化中心,就在我奶奶家門口左側(cè),一出門就到了。戲臺下有一棵極為茂盛的老槐樹,對面是一座供奉五道爺?shù)氖?,上面有三尊泥塑。春起或村里有什么喜事,都會請來戲班子在這個戲臺上唱戲。在繁星滿天的夏夜,一盞汽燈把戲臺照的通明,臺下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隨著鏗鏘有力的鑼鼓和絲弦聲,激亢高昂的唱腔在夜空中回蕩,憨厚樸實的村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接受著傳統(tǒng)文化和倫理道德的熏陶。小時候,我也在戲臺下看過戲,只是看著龍袍蟒褂、紅黑白臉和刀槍鎧甲、紅綠水袖在舞臺上穿梭來去,卻不明白他們在唱什么、說什么。平時沒事時,也曾爬上這個戲臺玩耍。這個戲臺可非同一般,它是由四塊巨大的石頭組成的,老輩們也說過并深以此為驕傲。至于它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怎么建起來的,就沒人知道了?,F(xiàn)在我才了解到這個由四塊巨石組成的戲臺,恐怕在整個縣里都是獨一無二的,就連大名鼎鼎的旅游景點——“石頭村”都沒有。四塊大石頭的四邊鑿了支撐柱子的坑,在石頭上建起來的戲臺分里外兩層,里邊是化妝和換裝間,寬暢的外面就是演員們的場地,當然兩邊也少不了戲班子伴奏人員的位置。三通鑼鼓,大幕一拉,好戲就開場了。遺憾的是,改革開放后,當我再次回到記憶中的老家時,大戲臺沒了,老槐樹也沒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磚蓋的小院落。
石頭是山鄉(xiāng)村落的專屬,我的伯父就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當他晚年來到太原生活后,看到周邊村里松軟的土地就覺得很羨慕,曾感嘆的說:“這莊稼地真好,沒一塊石頭,能打多少糧食啊!”。是啊,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祖祖輩輩都是從石頭縫里刨食,用比石頭還堅硬的意志,一代又一代人硬是在一座石頭山上開墾出了塊塊良田。他們用辛勤的汗水和勞作,種出了玉米、谷子和紅薯,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和他們說著一樣方言的叔伯兄弟和姑嫂姊妹。在山上,你可以看到路邊一層層梯田,那一人多高的田埂也是用一塊塊石頭壘起來的。雖然沒有村里的街道墻壁那樣高大,但一樣會給人整齊結(jié)實的感覺??粗@些石頭田埂,我仿佛看到了先輩們在烈日下、寒風中搬運石頭、修砌勞作的場景。如今田埂上搖曳的野花依舊新鮮,但從田埂中間生長出的粗壯大樹,卻喻示著田埂的悠久,更給人留下了一幅幅山鄉(xiāng)莊稼地特有的風情。
石頭在我們這個生活在城市的家里也出現(xiàn)過。這塊石頭不是收藏品,也沒有什么特別,就是一塊挺沉而光滑的青色扁圓型石頭。它是那個經(jīng)濟匱乏的年代父親用來淹制酸菜時放在缸里的壓菜石。那時候每到入冬前,宿舍里的左鄰右舍家家戶戶都要淹酸菜。鄰居家的叔叔嬸嬸們見我家有這樣一塊干凈光滑的石頭,便向父親詢問是從哪兒找來的,這時父親臉上露出的神情是自豪的,他告訴人家,這是從二百公里外的老家坐火車搬來的。確實,那會在城市里找塊大石頭也是很困難的。鄰居家的酸菜缸里一般都是壓著好幾塊很瓷實的鋼磚,也就是煉鋼煉鐵用的耐火磚。
和石頭有關(guān)的還有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事。那是六十年代初,我一個遠房的堂伯父帶著一家老少六口,從山西平定遷回老家。因為在山里住,坐火車不方便,好在離老家也不遠,只隔著一座山,便決定全家徒步翻山回去。收拾好行李,他們在一個夏天的早晨出發(fā)了。藍天白云下,和風徐徐,鳥語花香,一家人的心情是愉悅的,他們終于踏上了回老家定居的路。爬過一道坡,翻過一道嶺,熱了就用毛巾擦把汗,累了就在樹陰下歇歇腳,渴了就捧一口清澈的山泉,大人心里洋溢著興奮,孩子們更是一路蹦蹦跳跳,那快樂的情景不亞于電影阿詩瑪回家鄉(xiāng)。中午了,在一塊陰涼地兒,一家人掏出早起準備好的玉米面餅和幾顆煮熟的雞蛋,就著用葫蘆瓢舀來的泉水開始了一天的午餐。吃完飯,堂伯父從腰上掏出旱煙袋,從煙袋里裝了一鍋煙絲,就著兩塊打火石打了幾下,然后用大拇指按了按銅煙袋鍋,便美滋滋地吸起來。孩子們不覺得累,圍著大人詢問著老家還有多遠,堂伯父用煙桿兒指著山下說:“過了山下那條河,再走幾里地就到了”。當堂伯父挽著褲腿把孩子們抱的抱、背著背的過了河后,才猛然想起來,剛才抱孩子過河時,不小心把衣服打濕了,可那衣服口袋里還裝著他的戶口遷移手續(xù),可別濕了。想到這兒,他趕緊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了那個已經(jīng)濕了的牛皮紙信封。壞了,他的心里念叨著,可別把這個東西毀了。那時候的戶口手續(xù)其實就是一張介紹信和寫在一張很薄的綿紙上的戶籍情況。打開濕了的信封一看,好在介紹信和那張所戶籍紙剛被洇濕,他小心異異地把兩張紙在一塊平石頭上鋪開,等著晾干。抽了不到半袋煙,溫暖的陽光已經(jīng)把鋪在石頭上的紙曬干了。堂伯父把煙袋鍋往腳下一磕,煙桿兒往腰里一插,急忙用那雙粗大的手去揭,可是那兩張紙像粘在石頭上一樣,怎么也揭不下來,又不敢太使勁,怕把紙撕碎了。怎么辦?堂伯父瞅著兩張粘在石頭上的紙,楞了足足一分鐘。不行,這兩張紙是絕不能放棄的!他一咬牙,兩手用力把那塊石頭從泥沙中搬了出來,他把行李重新分配了一下,和我的堂伯母說:“今天說到底也就是這了,我把這塊石頭扛上,咱們走!”于是,堂伯父扛著這塊“石頭手續(xù)”,伯母和孩子們背的背,抬的抬,一隊人馬朝著目的地走去。不到太陽落山,一家人來到了村公所,辦事的老鄉(xiāng)看著堂伯父扛著一塊石頭進來,放在地上,也沒在意,就熱情的問他:“叔,早聽說你要遷回來,你的手續(xù)呢?”堂伯父彎腰把地上的石頭搬起來,“咚”的一聲往桌上一放,說:“都在這上面呢!”沒等人們緩過勁來,堂伯父就把情況簡要說了一遍,然后喘了口氣說:“可累死人了”。村公所辦公的、來閑聊的老鄉(xiāng)都被我堂伯父的這趟遭遇和這個“石頭手續(xù)”笑得直不起腰來。從此,我堂伯父和石頭的故事就傳遍了全村。后來那塊石頭就成了我堂伯父家的紀念品,再后來,聽說這塊石頭在他們家翻蓋新房時,已經(jīng)作為根基砌到了他的新石頭房下。
現(xiàn)在,我的父輩們、包括堂伯父已經(jīng)長眠在老家長滿蒼松翠柏的青山上了,長眠在與他們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石頭山里,長眠在他們世代辛勤耕作的土地里。老家的石頭房、石頭院和石頭街,包括村口的那個石頭“gao“依舊存在,但所有的石頭房已經(jīng)沒人住了,整個村莊的中心空了,周圍蓋起的一座座新房把石頭院落都包圍了,舊宅院中高大的樹木和繁茂的枝葉把這些漸漸破敗的石頭院落和石頭房屋遮掩的神秘而肅靜。而村邊這些依舊在增蓋的新房,也都是紅磚水泥而不再用石頭了,石頭漸漸離開了人們的生活,遠去了。
那年十月一,我回去祭掃祖墳,路過村口那個石門洞、鄉(xiāng)親們稱作”gao”的地方時,兒時曾經(jīng)在此玩耍的身影如同電影片斷在眼前回放,順著圓形的石門洞朝里望去,整條石頭街空無一人,顯得那樣的蕭條冷落,然而我卻分明從這條古舊的石頭街上清晰的看到了當年的大伯大嬸們?nèi)匀蛔诮值纼膳缘拈T口吃飯、拉家常,訴說著與石頭緊密相連的生活中的那些酸楚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