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忽然手機響起，是老家大哥打過來的，村里要在奶奶的柿子樹下立碑，征求我的意見。掛斷手機，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那棵高大柿子樹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我不由想起了奶奶，想起了王冕的詩句：不求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這句詩是柿子樹、也是奶奶一生的寫照。往事一下涌上了心頭。
　　
　　 一
　　 在鄉(xiāng)下老家的院子中間，奶奶的柿子樹偉岸挺拔，枝干筆直，雙臂圍攏恰好手指相觸。春天來了，枝繁葉茂，嫩綠的新芽就像鳥兒張開的嘴巴開滿了整個樹枝。看著樹上隨風(fēng)舞動的“鳥兒”，奶奶心情也開始愉悅起來。五月，滿樹的“鳥兒”變成了淡黃白色的花朵兒，奶奶仰望天空查著花瓣，像是數(shù)天上的星星，滿滿的希望裝滿了奶奶的心窩。秋天萬物收獲完畢，柿子開始粉墨登場，碩大的果實由青綠色變成了金黃色，有些著急的干脆變成了紅彤彤的燈籠懸掛在樹枝間。滿樹黃色綴點紅，好一幅畫卷。奶奶拿一張報紙，鋪在紅燈籠垂直的地面上，坐在板凳上等待著燈籠掉下來，奶奶想象著先嘗為快的味覺。誰知，兩只喜鵲飛來，對著紅燈籠就是左喰喰右啄硺。這可氣壞了奶奶，奶奶找來一根長長的竹竿，舉過頭頂，晃動著嚇唬喜鵲，奶奶怕竹竿打落了柿子，動作不敢過大。調(diào)皮的喜鵲在奶奶的指揮棒下，上下左右跳動，像鋼琴上彈奏的音符。奶奶的三寸金蓮也在地面上“噔噔噔”給喜鵲打著節(jié)奏，奶奶的嘴里還歇斯底里發(fā)出“去——去——”恐嚇喜鵲的尖叫。喜鵲好像故意挑逗奶奶的十八般武藝，過癮之后才揚長而去，氣得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聲大罵。嚇得我們趕快從屋里跑出來，奶奶見到我們，對著妹妹就大發(fā)雷霆，“三妮子，你也不快來嚇唬嚇唬這破鳥，把我的烘柿都給我饞了?！泵慨斢胁缓玫氖虑榘l(fā)生，奶奶總是拿她最小的孫女出氣。嚇得三妹不敢向前靠近，我們趕快把奶奶扶起，剛坐在板凳上還沒緩過氣來，“吧唧”一聲，落在奶奶面前一個熟透了的烘柿，攤薄在地面上，像一個紅色燒餅。奶奶見此情景，由恨變喜，撲哧一下爬在地上，干脆用舌頭去吮吸地上的烘柿。吮吸完畢，抬頭看著傻愣的孫輩們，開心地笑了：“好甜?。」??！?br />　　 柿子熟了，奶奶讓她的大孫子增力上樹摘柿子。她在樹下仰著頭，小腳來回挪動，手不斷揮舞著，嘴里嘮叨不停：小心，站穩(wěn)了，不要折斷枝子。一不小心，掉在地面上一個，奶奶蹲下身子撿起，拿在手里端詳著，憂傷的眼神瞅著金燦燦的柿子硌出一個坑，心疼良久，嘴里唏唏噓噓，也不知什么內(nèi)容。
　　 奶奶把收獲的柿子分成四份，二伯家一份，三伯家一份，俺家一份，剩下的歸屬奶奶。奶奶那份又分成三份，一份分散給左鄰右舍，分享豐收的喜悅；一份自己留著慢慢品嘗；一份是給遠方的妹妹送去。
　　 懶柿子是奶奶的拿手絕活。晚上，吃過晚飯，奶奶把灶臺上大鐵鍋里煮熟的水冷卻到40度左右（那時沒有溫度計，奶奶靠感覺），把洗好去蒂的柿子放進去，然后用木蓋蓋嚴，鍋蓋上再放上盛滿水的鐵桶，以增加密封度，防止空氣進入；次日晚上，把柿子撈出，換成新水，煮熟到沸騰，等水溫降下來，再重復(fù)昨晚的步驟；第三天也如此。等到第四天早上，奶奶笑嘻嘻地把懶好的柿子撈出淋凈水，個個更加金黃剔透，一股淡淡的清香飄逸在空中，這誘人的味道是不是讓奶奶先嘗為快？不！奶奶取上三個個大飽滿顏色最靚麗的柿子，放在一個碗里，端到柿子樹下提前準備好的小矮飯桌上，蹲下身子，嘰里咕嚕叨嘰好久，這才站起身來。都好納悶，我們不懂事的孫子輩，跑到奶奶面前問你說的什么？奶奶瞪大眼睛示意我們?nèi)ノ堇锍詰泻玫氖磷?，于是，我們跑著一窩蜂鉆進了奶奶的房間。無心思的三大娘出來問奶奶這是敬天還是敬地？遭到了奶奶劈頭蓋臉一頓數(shù)落，嚇得三大娘不敢多說一句話。從此，每年看到這場景，全大家人都不再去過問。
　　 過了一段時間，奶奶蹲在樹下，把三個柿子的其中一個，放在嘴里，咔嚓一口，然后慢慢咀嚼，有滋有味品嘗著，還嘖嘖叫好?；氐椒块g，奶奶把剩下的柿子用包袱包好，小心翼翼放在竹籃里，再用一包袱扎緊四周，在竹籃兩頭系上兩個扣，和兒媳婦們打個招呼：“我要出門呆幾天，去東山你們姨家（我奶奶的妹妹）?！蹦棠躺怂膫€兒子，沒有小棉襖，又去說悄悄話了。
　　
　　 二
　　 奶奶喜歡柿子樹不只是在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冬天，一場大雪過后，奶奶把院子里雪堆積起來，圍在柿子樹干周邊很高很高，等待著冰雪慢慢融化滋潤樹根。這時的奶奶小板凳坐在門口看著，心理美滋滋的：“葉子啊，放學(xué)了?！蹦棠桃话隳樕?，都是我們喊她一聲“奶奶。”她也不抬頭：“嗯?！苯裉炷棠讨鲃雍臀艺f話，肯定心情不一般。
　　 冬去春來，北方的天氣多風(fēng)少雨，奶奶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提一桶干凈的水澆灌柿子樹。她把柿子樹周邊用土圍成一個圓形的凸壩，以防水分流失。隔三差五，奶奶也用草灰水澆灌柿子樹，問奶奶，奶奶說你東山姨奶奶家滿坡都是柿子樹，他們都是澆草灰水。民間智慧是無窮的，奶奶雖說不出柿子樹喜歡堿性，但在生活中已經(jīng)貫穿了這種科學(xué)原理。有一次，三大娘把洗衣服的臟水倒向柿子樹，讓奶奶好一頓數(shù)落，一邊嘮叨，一邊挪著小腳去拿掀放水。嚇得三大娘放下手中的衣服趕緊去幫忙。奶奶沒給她好氣：“先洗手去！”
　　 小時候喜歡捉迷藏，我們圍在柿子樹轉(zhuǎn)圈，看事不好，我就蹭蹭幾下，爬到了柿子樹上，坐在樹杈上向下面的姐姐妹妹們逞能。奶奶看見了，先勸我下來，等下了樹，就是劈頭蓋臉數(shù)落一頓，抬手攆著我假裝打人。大人們有時不順，對著柿子樹用腳跺幾腳發(fā)泄一下心中郁悶，奶奶看到了是不愿意的，對著她兒子們大罵一頓。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奶奶關(guān)照的柿子樹好，柿子樹也給力，每年不但果實累累，而且長得也旺盛。
　　 三大娘的大哥進力是鄉(xiāng)科技隊成員，建議奶奶剪掉過于稠密的樹枝，有利于果樹增產(chǎn)，但奶奶不同意，誰也不能動她的柿子樹一枝一葉。有一年，柿子成熟后，奶奶照常去了東山姨奶奶家，三大爺搭建做飯的棚子，柿子樹有一枝干倒斜下來，影響搭建，三大爺拿來斧頭三下五除二就砍斷了。等奶奶回來，第一眼看到少了一根樹枝，在院子里大哭大鬧，罵得三大爺好幾天不敢見奶奶。
　　 奶奶也有高興的時候，進力哥把科技隊里一臺發(fā)動噴霧機帶回家，八十年代，那可是高科技先進的武器，馬達啟動，噴霧機背在身后，帶上口罩，手持噴嘴，行走在田間，左右搖擺，不一會兒功夫，一片麥田就打藥完了。那多神奇啊，進力哥說的有鼻子有眼，還讓我們小弟弟們背在身上，神奇威武一下，我們那高興勁兒，不亞于今天宇宙飛行員駛?cè)肓颂?。奶奶看到了，豎著耳朵聽著，臉色笑得像一朵菊花。她走過來：“進力，這東西能打藥？”“能啊，奶奶，可快了?！薄澳懿荒車妵娛磷訕洌衲昀咸鞝敳幌掠?，米蟲子在樹葉子上成疙瘩了?！薄昂冒?，奶奶！”奶奶挪著小腳就往屋里跑，孫子孫女們哈哈大笑，以為奶奶害怕躲藏起來。不一會兒功夫，奶奶拿著點心回來了，是獎勵進力哥的，饞的我們直流口水。進力哥不吃獨食，分給我們一塊吃。發(fā)動機響起，奶奶笑的那樣燦爛，我們也隨之笑的陽光燦爛。
　　 時間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有一年，麥地剛播過麥種（為了防止地里的蟲子吃掉麥種，在播種前，農(nóng)民要在麥種里面倒入敵敵畏攪勻），奶奶的母雞沒看管好，跑到麥地里吃了麥種，死了。當三妹妹給奶奶提回母雞，已是直挺挺滿身冰涼。奶奶身子直往柿子樹上撞，嘴里哭著喊著：“老頭子，我也不活了，這母雞可是一天下一個蛋，是我的銀行啊！”我們都拉著奶奶，勸阻她別生氣。那次，奶奶在柿子樹下暈倒了。從此，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飯量越來越少，天天說糊話，終于在柿子成熟的時候，奶奶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了，永遠離開了我們。時間定格在1993年11月2日。
　　 在奶奶彌留之際，我的長輩們圍在奶奶床邊，聆聽著奶奶最后遺言。奶奶在生命最后時刻，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死后……把……骨灰……埋……柿子樹……下。”我的長輩們都很詫異，認為奶奶和樹有感情，在說糊話。直到出殯的那一天，我的姨奶奶從東山姍姍趕到，才揭開了其中的秘密。
　　
　　 三
　　 奶奶把知心話都告訴了姨奶奶。關(guān)于這棵柿子樹還真有說不完的故事。
　　 時間回到解放前的1945的秋天，爺爺從集市上買來一株柿子樹苗栽種在院子中央，以此紀念抗戰(zhàn)的勝利。柿子樹在民間有紅紅火火，吉星高照的寓意。顯然，爺爺期盼和平日子終于到來，人民可以過上幸福紅火的日子了。奶奶也沒在意，不就是一顆平常的果樹嗎？可是，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國民黨反動派要在全國范圍內(nèi)搞內(nèi)戰(zhàn)，爺爺奶奶重新振作起來，看準了國民黨的沒落，共產(chǎn)黨才代表廣大人民的意愿。1947年1月，著名的萊蕪戰(zhàn)役打響了，國民黨部隊和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華東野戰(zhàn)軍，來回穿梭于魯中南大地上，都為自己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調(diào)兵遣將，征兵納糧。當時我們家在本村甚至周圍村莊是富裕的，共產(chǎn)黨來了，全村敲鑼打鼓歡迎，爺爺奶奶積極送糧送衣；國名黨部隊來了，掠奪搶拿，無惡不作，全村都把家中糧食藏起來，人員都躲進山洞中。有一次，國名黨在村中沒有搜刮到糧食，氣急敗壞，開始用錢財收買小人。小人供出我家是大戶，糧食不缺。于是，國民黨把我爺爺捆綁起來，傳話家人用兩車小麥來贖回。無奈，奶奶只能照做。國民黨走后，又來了共產(chǎn)黨，小人怕事，惡人先告賬，跑到共產(chǎn)黨那里說我爺爺偷偷把糧食捐給國民黨。共產(chǎn)黨傳喚爺爺，還沒等把問題說清楚，恰好上級命令傳達下來，就地召開審判大會，槍斃一部分叛徒和國名黨的爪牙，干脆來了個順水推舟，讓爺爺去陪審。本來是走走形式，無大礙，戰(zhàn)爭年代，審判大會都有陪審人員，以此達到警示教育作用。大家心知肚明，身正不怕影子斜，奶奶也沒放在心上。當一行人走向山坡，雨后路滑，爺爺被五花大綁，不小心滑倒。圍觀的人不知誰是真正的罪犯誰是陪審，紛紛議論，恰好被那小人利用，鼓動吃瓜群眾高呼：“看，這位犯罪分子還想逃跑，不能放過他，人民不會答應(yīng)！”爺爺就是在蒙受冤枉中命歸西天。當噩耗傳到奶奶耳朵，奶奶一陣暈眩，這是什么事??？六月下雪，比竇娥還冤！但奶奶挺住了，把眼淚往肚子里咽，給爺爺處理完后事，奶奶沒有像人們想象的去找共產(chǎn)黨理論。日子繼續(xù)向前過，因為她面對四個未成年的兒子，大伯剛剛十六歲，我爹最小剛朦朧記事又不記事。
　　 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門當戶對，十六歲就嫁給了我爺爺，三十三歲開始守寡。從此，奶奶的臉上少了笑容，多了嚴肅。面對四個還欠懂事的兒子，只能給好心不能給好臉。整個家庭里里外外都要有她來打理。
　　 奶奶通情達理，在大勢面前不糊涂。共產(chǎn)黨為了解放全中國，與國民黨斗智斗勇，夜行露宿，轉(zhuǎn)戰(zhàn)南北，處理問題有所閃失也是正常。萊蕪戰(zhàn)役結(jié)束，部隊要南下參加孟良崮戰(zhàn)役。部隊在我村停留的當天，奶奶得知部隊缺乏文職人員，當即讓大伯停止學(xué)業(yè)，隨部隊南下，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
　　 同年，解放區(qū)掀起了土改運動。奶奶伸張大義，主動把我家的土地、糧食、房產(chǎn)、牲口、農(nóng)具等拿出來分給村民。自家只剩下2畝土地，無奈，二伯也輟學(xué)去了煤礦當了童工，以此養(yǎng)家糊口。奶奶積極參加村里的活動，過著常人的日子。
　　 春夏秋冬又一春，柿子樹慢慢在成長。家里來了一位算卦先生，本是順路到家中討口飯吃，一進院落，先生瞇著眼說這院中有仙氣，必有仙逝達人來托身，先生指了指院落中間的柿子樹，仙人在此也。奶奶喜出望外，把先生請到屋內(nèi)，好茶好飯招待，奶奶抽了一簽，先生仰頭晃腦、有說有唱，久違的笑容又回到了奶奶臉上。
　　 從此，奶奶開始信仰佛教，吃素忌葷，對柿子樹的關(guān)心倍加呵護。
　　 奶奶無時無刻不掛念著前線的大兒子，但從未在言談舉止中表現(xiàn)出來。終于等待全國解放了，可是大伯又跟隨部隊跨過鴨綠江，成了一名光榮志愿軍。奶奶沒有一絲怨言。只是在房中又點上三柱香插在香爐中，嘴里地地道道說個不停。夜深人靜的時候，奶奶獨自坐在柿子樹下，自言自語好像在說悄悄話。有一次，二大爺聽到半夜院子里有哽咽的聲音，忙起來在院子里巡視。他沒打擾奶奶，知道她心里憋屈。
　　 全國解放了，成分論又把我們家族拖入了深淵。爺爺?shù)脑┧?，村里人還是心知肚明，不再瓜葛，但當年的富有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不大不小給我家定了富農(nóng)。如果不是大伯參軍，劃定為地主成分板上釘釘子。無奈，奶奶頭頂著白紙糊的高帽子上街游行成了家常便飯。這都讓奶奶挺得過去，隨著年齡的增長，大伯們已到了談婚的年齡，誰家會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奶奶為了伯父們的婚事，提著禮品，走親戚，串門子，好話說盡，甚至不得不低三下四。這些苦水她又和誰訴說？當伯父們婚事解決后，奶奶高興的在柿子樹下，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