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風(fēng)過天堂嶺(小說)
一
蓮嫂子瘋了。
盼盼——你在哪兒——
慧晴——你回來吧——
蓮嫂子坐在屋前喊,聲音綿長,柔和。喊一陣,再嗚嗚哭一陣,像唱哀歌,像述說,反復(fù)如此。自從蓮嫂子瘋了以后,一到晚上,總能聽到蓮嫂子的喊聲和哭聲,擾得村里人們寢食難安,心神不寧。
到了后半夜,蓮嫂子也許喊累了,歪在墻角進了夢鄉(xiāng)。村里迎來片刻的寧靜??善媪斯至?,吠聲頓起,村里那只黃狗對著茫茫夜空長嚎,一次一聲,間隔十幾秒,遠處傳來一樣的狗叫聲。其實那是回聲,但狗不懂,以為遠處有一只狗在附和,于是,一叫一和,遙相呼應(yīng)。在寂靜的夜里,猶如深山空谷,那吠聲悠遠,瘆人。
那黃狗來自蓮嫂子家,那時它母親還健在,深得蓮嫂子的嬌寵,小黃狗出生后,在蓮嫂子家度過了一段難忘的美好的童年時光。后來被武二爺抱走,它非常留念那段時光,時不時地去蓮嫂子家串門蹭飯吃。除了那黃狗,村里其他的狗像死絕了似的,噤了聲。
叫魂叫腦殼,畜生!武二爺披衣起床,惡狠狠地呵斥黃狗,同時操起笤帚用力扔去。黃狗“哎呦”兩聲,跑進小樹林,站在高處繼續(xù)叫喚。武二爺知道這可能與蓮嫂子瘋了有關(guān),無可奈何,搖頭嘆息,喃喃道,造孽啊!
此前幾天,大暑剛過,因久旱無雨,大地像被烤干了似的,莊稼、樹葉都蔫巴巴的,耷拉著。狗們躲在陰涼處張開嘴,將舌頭伸得長長的,懸在外頭,喘著粗氣,無精打采。傍晚時分,武二爺剛從地里挑回一擔(dān)黃豆秸稈,堆在屋前的曬谷坪上,準(zhǔn)備將昨天曬的秸稈用耙子捶打,再用風(fēng)車吹吹。額頭上布滿豆大的汗珠,短袖T恤衫幾乎被汗水洇透了,黏在身上。T恤衫灰白,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背上破了一個拇指大的洞。
這時,屋端頭的小樹林上空,忽然騰起一個臉盆大的火球,流星般朝蓮嫂子家的方向劃去,距離屋頂十幾米時就不見了,整個過程不到十秒鐘。除了武二爺,村里還有幾個人親眼目睹,他們驚愕不已,深感不妙。武二爺愣在那兒,手中的竹耙掉在地上,自言自語道,要出事啦……要出事啦……
二
蓮嫂子有顆齙牙,嘴唇包不住牙齒,只要微微一笑,那顆齙牙就顯露無遺。除此之外,蓮嫂子還算標(biāo)致,這好比玫瑰花上長了一個大刺,沒人敢采,二十多了沒嫁出去。一顆齙牙,改變了蓮嫂子的命運。
那年,一首《少年壯志不言愁》火得不得了,像臺風(fēng)一般刮進了黑山?jīng)_,蓮嫂子那時還是蓮妹子,也會哼幾句,以此安慰和鼓勵自己,耐心等待那份姻緣和心中的白馬王子。
一日,蓮嫂子從地里干活回家,見大門敞著,門口圍著兩三個小孩,全神貫注地瞅著屋里。蓮嫂子好奇,走到門口,見堂屋里蹲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頭男人,正低頭編織曬席。他一邊編織,一邊吹口哨,不時用身旁的篾刀敲打篾條,將編織的篾條敲緊。動作十分嫻熟,篾條在他手中翻飛,如游龍走鳳,曬席在他的手中不斷延伸。
那人吹口哨時,窩著嘴,將嘴伸得長長的,像個雞屁股,還搖頭晃腦,故意作出俏皮的模樣,逗小孩取樂。小孩們?nèi)滩蛔」笮Γ『⒃礁吲d,那人越來勁。蓮嫂子憋住笑,她昨天聽老爸說,今天要請人織曬席,要不收割的稻谷沒地方曬。田里的稻谷彎著腰,低著頭,黃橙橙的一片,收割,迫在眉睫。再不織席,只怕來不及了。收與種一樣,與季節(jié)同步,與時間賽跑,耽擱不得。
蓮嫂子以前見過那人。那人姓武,天堂嶺的,是個篾匠。也是怪老頭子,經(jīng)常動手打老婆,老婆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有一年,兩口子吵架,武老頭把老婆摁在地上,抓住她的頭發(fā)把頭往地上一陣猛撞,撞得老婆頭破血流,差點暈了過去。他老婆想不開,嗚嗚哭了大半個晚上,最后喝了農(nóng)藥,撒手人寰。此后,武老頭帶著兩個兒子過日子,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家里亂得像豬圈。心想,沒個婆娘,這他媽的日子太難熬??伤裘谕?,誰愿意嫁給他呢。
一個小孩嘻嘻笑著,手指著武老頭,要蓮嫂子看。蓮嫂子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看則已,一看臉?biāo)⒌丶t了。原來,武老頭穿著大褲衩,褲衩太肥,一眼就能看到里頭那發(fā)黃的毛和兩個大蛋蛋。蓮嫂子頓覺惡心,想吐,朝那孩子瞪了兩眼,連忙走開了。孩子們見狀,哄堂大笑。
吃飯時,武老頭喝了一碗米酒,粗糙黝黑的臉上微微泛紅。蓮嫂子上桌夾菜,武老頭直勾勾地盯著蓮嫂子,兩眼發(fā)亮,從頭到腳打量著。蓮嫂子被武老頭色瞇瞇的眼光罩著,如芒刺在背,渾身不自在,連忙走開。
老黑,你還有這么個乖太(漂亮)閨女!嘖嘖嘖。武老頭對蓮嫂子她爸爸老黑說,眼睛卻一直盯著蓮嫂子,直到她走去門外。
嗨,么格(什么)乖太,快別說了,都二十多了,嫁不出去。老黑嘆氣道。
武老頭眼骨碌一轉(zhuǎn),滿臉堆笑說,要不我給你閨女保個媒?
誰?老黑放下筷子,湊近認真說。
給我做……武老頭吞吞吐吐,瞅著老黑倆口子試探性地說。
么格?你?老黑大吃一驚,頓時收斂了笑容,霍地站起來。
呃呃呃,老黑兄弟,你別誤會,我是讓你閨女做我兒媳婦,你想哪兒去了。呵呵。武老頭一看形勢不妙,連忙改口道。
哦……老黑坐下來,端起碗猛喝了一口酒。
三
兩天后,村里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武老頭鉆了梅姑的被窩,有人親眼目睹,瞅見武老頭深更半夜進了梅姑家……梅姑不到四十,男人死得早,有四個小孩,沒人愿意做那現(xiàn)成的后爸,也夠難為梅姑,一人撫養(yǎng)四個孩子。
呸!老色鬼,真不是東西!蓮嫂子聽說后暗罵武老頭,鄙視他。當(dāng)老黑提及把她給武老頭做兒媳婦時,蓮嫂子一口回絕,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父親是個色鬼,兒子能好到哪兒去。
老大不小了,還以為自己年輕得很,這個不嫁,那個不嫁。老黑見女兒態(tài)度堅決,生氣道。
要嫁你嫁,反正我不去他家。蓮嫂子頂撞老爸。老黑勃然大怒,操起火鉗高高揚起,要打蓮嫂子。蓮嫂子梗著脖子,昂起頭,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老黑終究下不了手,舉在空中的火鉗無力地垂下。
自從那次趕場回來,有個小伙子烙進了蓮嫂子的心里,無法忘懷,就是他抓住扒手,幫她要回了錢包。為此,他挨了那扒手幾拳頭,額頭上、臉上有淤青,鼻子淌了血。扒手拿刀捅他,若不是他機靈,若不是眾人出手制止,他非死即傷不可。他身高一米七以上,有點偏瘦,皮膚稍黑,可能常在地里勞作與陽光親密接觸的結(jié)果。五官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厚嘴唇,上嘴唇有稀疏的胡須,還有臉上的幾處淤青,看上去都充滿陽剛之氣。
窗外,有貓徹夜哀嚎,像嬰兒啼哭。蓮嫂子知道那是貓在叫春,叫得人心一顫一顫的。
蓮嫂子滿腦子都是那小伙子的身影,那鼻梁,那厚嘴唇,那胡須,還有那淤青……她心里泛起了愛憐,真想去撫摸它,吻它,因為那淤青是為她而留下的。她后悔沒有問那小伙子姓甚名誰,家住哪兒,有無對象。她急得直跺腳,她恨自己太矜持,太好面子,很可能會錯失心中的白馬王子。當(dāng)想到那是自己的白馬王子時,臉紅耳熱,心快跳出來了。
這哈巴(傻,昵稱)閨女,吃飯都走神,像丟了魂似的。咋啦?早飯時,老黑用數(shù)落的口氣關(guān)心女兒。
蓮嫂子聽了,低頭吃飯,不語,臉卻紅到了耳根。
老黑趁武老頭酒足飯飽離開后放下碗筷,鄭重其事地說,曉蓮,我給你說的事想好了沒有?老黑不甘心,不想放棄女兒嫁人的機會,何況武老頭答應(yīng)白給他編織四床曬席。四床曬席!那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需要武老頭六天功夫。
爸——又提這個。我不去。蓮嫂子嘟囔道。
你!老黑氣得臉發(fā)青,憤然道,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
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蓮嫂子頂撞道,她知道老爸是不會打她的,就是打,只會嚇唬嚇唬而已。
你你你。老黑話未說完,抓起身前桌上的碗重重地甩在地上,“啪”一聲,碗碎了。
蓮嫂子嚇了一跳,從未見過老爸如此發(fā)火,惹不起還躲不起,連忙溜之大吉。走出門剛拐過屋角,與人撞個滿懷,蓮嫂子窩火,正想張口罵人,抬頭一看,卻怔住了。怎么是你?蓮嫂子傻傻地說。
你!這是你家?那人驚訝道。那人正是蓮嫂子日思夜想的小伙子。
嗯。蓮嫂子點點頭,一臉?gòu)尚?,不敢抬頭。而后低聲問,你來做么格?心里卻想,是不是專門來找我?
我,我……那小伙子沒想到在這兒遇到蓮嫂子,頓時心慌,額頭上的汗珠更細密了,說話結(jié)巴起來,說,嗨,我來找我爸。
誰是你爸?蓮嫂子見不是來找她,心里有點失落,可是想到小伙子跑到這兒來找他爸,又“噗嗤”笑了。
小伙急了,說,我真是來找我爸,我爸是個篾匠,在你們這兒做事。
你說的是武老頭,頭上頂了個大燈泡的那個糟老頭子?蓮嫂子揶揄道,忽又感到不妥,尤其在小伙子面前,忙收斂起嘲諷的笑容。
是。就是我爸。小伙子不高興地說,他在哪兒,你曉不曉得?
我曉得在哪兒,但是,你得告訴我你叫么格名字。蓮嫂子低眉頷首,低聲說,臉又紅了。
小伙瞅了蓮嫂子一眼,心中泛起漣漪,說,我叫武舒。你呢?
武術(shù)!你練過武?蓮嫂子格格地笑了,走吧,我?guī)闳?。蓮嫂子把武舒帶到堂屋里?br />
爸,哥出事了,出大事了!武舒一見武老頭就嚷嚷。武老頭用眼瞪了武舒一眼,不悅地說,么格出大事了,大驚小怪。老大不小了,做事還毛毛糙糙。然后兩人去了屋端頭小樹林里,低聲嘀咕什么。
出么格事了?說。武老頭火急火燎地問。
哥同別人偷東西,被公安局的抓走了。武舒忐忑地說。
???武毅那個鬼崽崽,壞分子!武老頭勃然大怒,心里惴惴不安,扭頭走向堂屋。
爸,那咋辦?武舒追問。
咋辦。死在外頭,我也省心。武老頭氣沖沖地干活去了,邊走邊自言自語,不學(xué)好,活該!我沒他這個崽。
四
蓮嫂子竟然同意了去武老頭家,指明要嫁給武舒。老黑深感意外,意外之余喜上眉梢。心想,一舉兩得,女兒出嫁了,了結(jié)了一樁心事,同時曬席也不用掏錢。心里不免美滋滋的。
武老頭的臉上蕩漾著詭譎的笑容,嘴巴伸得更長,口哨更響,成天“啾啾啾”個沒完,好像嘴巴上栓了只麻雀。
蓮嫂子與武舒你有情我有意,一切進展順利。省去了雙方“見面”這個環(huán)節(jié),直接進入“篩茶”(交彩禮),一個月后“定事”(訂婚)。喜事定在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那天。當(dāng)然,媒人是不能少的,盡管是兩家自己談的,根據(jù)風(fēng)俗,還得請個媒人,免得別人說閑話。
老黑專門找人給蓮嫂子和武舒算了一卦,那算命的瞎眼老頭根據(jù)兩人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半天,搖頭嘆息道,兩人的八字不合……
么格?不合。你會不會算?老黑生氣地說,黑著臉回到家里,嘴上不說,心里卻落下了陰影。
轉(zhuǎn)眼中秋到了,前一天晚上,按照習(xí)俗,新郎必須來老丈人家住一晚,以便第二天清早把新娘子接回家。可蓮嫂子懷著喜悅的心情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武舒,夜幕降臨時,武舒依然沒來,倒是哥哥武毅帶著迎親隊伍樂顛顛地來了。蓮嫂子問武舒咋沒來,武毅說武舒進城辦事去了,一直沒回來,不曉得咋回事。
他沒回來,你們也不去找找?蓮嫂子責(zé)問武毅。
武毅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不以為然地說,他這么大的人了,能有個球事。
那你來做么格?蓮嫂子警覺地問。
是我家那個老不死的求我來的,你以為我想來。武毅傲慢地說。
次日,天麻麻亮,蓮嫂子就被武毅接走了。蓮嫂子不愿意,可結(jié)婚時辰耽擱不得,要不會不吉利,農(nóng)村人信這個。與老娘哭別后,帶著堂侄跟在武毅后頭。堂侄十三歲,提著點亮的馬燈,一行三人走在山間小道上,前往天堂嶺。
武舒一直沒有出現(xiàn),婚禮草草收場。本是大喜的日子,蓮嫂子卻高興不起來,反而心事重重,一臉憂郁。蓮嫂子坐在床沿上,環(huán)視屋內(nèi),新房十分簡陋,窗戶沒有玻璃,僅用塑料布蒙著。有一張木架子床,沒掛麻帳,看起來空蕩蕩的。床頭有一個老式木柜,兩條舊長板凳,有一條缺了一只角。墻角有床單式的蜘蛛網(wǎng),那蜘蛛守在洞口,警覺地盯著蓮嫂子。蓮嫂子哆嗦了一下,她天生怕蜘蛛,怕那毛茸茸的東西。
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來瞌睡多。蓮嫂子一會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蓮嫂子感到窒息,喘不氣來,睜眼一看,發(fā)現(xiàn)有人壓在自己身上,嘴被一個胡子拉碴的嘴堵住,扎得生疼。那人有嚴重的口臭,蓮嫂子被熏得暈過去。
那人喘著粗氣,撕扯連嫂子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膛,用嘴像豬一樣在蓮嫂子胸前亂拱,發(fā)出“啪嘰”的舔食聲。兩只手在蓮嫂子身上由上而下游走。蓮嫂子清醒過來,慌忙掙扎反抗,雙手抓住那人的頭,一邊使勁撓,一邊用力往一側(cè)推,想把那人從身上掀下來。一邊慌里慌張地說,誰呀?誰呀?干嘛呢?
也許被破壞了雅興,也許被撓疼了,那人心頭火起,抬起頭,不由分說,左右開弓,“啪啪”幾個耳光,扇在蓮嫂子臉上。蓮嫂子臉上頓時像著了火,火辣辣地疼。她一看,原來是武毅,他赤裸著上身。蓮嫂子驚慌失措地說,大哥,你要干嘛呢?我是你弟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