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遇見】歲月靜好 此生不悔(散文)
感謝命運,一路跌跌撞撞走來,我春風得意過,也在底層彷徨掙扎過,我失去了一些虛偽的朋友也獲得了許多真摯的友誼。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生活。唯有這樣,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才有資格大聲地說:我在這個世界真實地生活過!
——題記
一、
一九七零年六月初,我們珠湖三團和芙蓉二團各五十人,上調(diào)到工廠—景德鎮(zhèn)兵團二十三團。不想,在這里一呆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來有歡笑有感動,有辛酸有淚水,總之,我把最好的年華奉獻給了這里,我的人生也因這片土地的洗禮而變得多姿多彩。感謝你,景德鎮(zhèn),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感謝你,印機,我一生的情結。
二十三團原來是叫新生機械廠,和珠湖農(nóng)場一樣是個勞改單位,在組建福州軍區(qū)江西生產(chǎn)建設兵團時成為兵團建制,編為二十三團。在我們來之前已有了幾百個南昌學生分到了這里,我們的到來受到了他們敲鑼打鼓的夾道歡迎,廠領導,記得最清楚的是后勤處處長丁希朗,一個總喜歡發(fā)出爽朗笑聲的人和其他相關人員把我們請進了二樓廠大會議室,然后叫人從制冰室拿來了冰棒冰水招待我們。管我們吃了個夠,顯示了工廠工人階級獨有的優(yōu)勢。
那時講究政治掛帥,辦各類學習班成了全民運動,學習馬列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學習的內(nèi)容幾乎千遍一律。即馬列的六本書:《唯物主義》、《共產(chǎn)黨宣言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反杜林論》、《哥達綱領批判》、《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國家與革命》。至于為什么要學這六本書,后來在梳理文革資料時專門就這個問題作了一番考究,主要是為文革,為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找到理論根據(jù)。我們剛進工廠的首要任務當然也是辦學習班。我們兩個農(nóng)場上來的一百來人和比我們稍早幾天到達的上海五十名知青一起集中住宿集中學習。記不得當時是誰負責管理我們,估計是鄭(繼秋)參謀,因為他是司令部的又跟我們接觸最多。只記得是把我們分成若干個學習小組,每個小組圍著一張桌子學習討論。那時年齡小的不過十七八,大的剛二十出頭,這六本書對于即使從事專業(yè)馬列理論研究的人來說也是比較深奧的課程,何況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孩子。當然上面也不指望能學到咋樣,只不過是走一下形式罷了。而且人手有一份標準答案,你只要把這些答案背下來就可以在考試中過關。但從此我們也落下了一個對形式主義見怪不怪的病根,原來做學問是可以這樣偷懶的。搞形式主義做表面文章也成了很多人成功進階的捷徑。在講階級斗爭的年月里,學習這六本書還要有資格的,像廠里的一些“地富反壞右”和刑滿留廠就業(yè)人員是不可以參加學的。有了這些假想敵,我們也就有了一股力爭向上的動力。
經(jīng)常是這樣,手里拿著兩分錢一個的饅頭在啃,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破舊得不行,也沒有條件添置(因為錢和布票兩樣缺一不可)卻又有著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被剝削被壓迫民族和人民的偉大宏愿。因為我們通過學習堅信前途是光明的。那時,我們經(jīng)常會被教導說:我們這一代青年人,將親手把我們一窮二白的祖國建設成偉大的社會主義強國,將親手參加埋葬帝國主義的戰(zhàn)斗。任重而道遠……。這是一個多么崇高的目標,我們?yōu)槟苌谶@樣一個時代而慶幸。盼望著“物質(zhì)涌流、按需分配”的美好共產(chǎn)主義社會早日到來。
辦學習班期間,沒事的時候也會在去廠里各處溜達。有一天竟然發(fā)現(xiàn)這附近還有一條河,于是興致大增。當即約好一個女伴,下午學習結束后,帶上換洗衣服便朝那誘人的河水急速奔去。也許有人會問,你們不是剛從珠湖水鄉(xiāng)過來嗎?是的,我們曾經(jīng)呆過的珠湖農(nóng)場那里有浩渺的鄱陽湖算得上是一個水鄉(xiāng)澤國,但水里有釘螺,有血吸蟲,連隊是不準我們下去的。之所以這么喜歡水,是因為文革開始那年紅司令以73歲高齡再一次暢游長江的舉動鼓舞著全國億萬有志青年,“以領袖為榜樣到大江大河里去鍛煉”成了我們重塑斗志的動力。于是我們就成了南昌下沙窩的??汀?上д龑W在興頭上時便“四個面向”了?,F(xiàn)在有了這片水域怎能不激動不令人向往?我們繞到家屬區(qū)平房的后面,就是后來印機小學的位置(一個不宜下水的地方),來到河邊。河水表面上看起來很清澈,能一眼望到底。涉世不深的我們不知道有時候看起來平靜的表面卻往往暗藏著洶涌。我們來不及作過多的思索,把東西往旁邊一放就下水了。女伴只是在河邊洗澡,我卻不顧一切“極目楚天舒”地仰著游向了遠處,等我想站起來時已經(jīng)打不到底了,只有水草和爛泥在腳邊飄浮。我不知到了哪里?!按蟾啪鸵@樣死去了?!毙睦镞@樣想著,但又覺得有點遺憾,沒看到共產(chǎn)主義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于是又拼命地掙扎,把頭伸出外面來呼氣同時也喊一聲“救命!”但是有什么用呢?聲音小得像蚊子,不會有誰聽到的。再說,我們下水的地方除我們兩人外再沒有看到其他人?!耙苍S等力氣用完了,我就要沉入水底隨水飄去了。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很好?!本驮谖疫@樣想的時候,突然似有天兵天將下來,我的胳膊被人架住了,很快就上了岸。我就這樣在鬼門關被閻羅王擋了一下,又回來了。因為那時游泳還沒有穿泳衣的講究,我覺得當時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沒敢看救我的人是誰,只從眼角的余光里認出好像是李寧,因為他的特征比較明顯,白胖白胖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睛。我還知道他是從芙蓉二團來的。若干年后才知道同時下水救我的除了李寧外,還有郭海燕(鴨子)和肖文瑞(肖子)。這是天意,否則怎么那么巧,他們在橋的那一邊(那里才是安全下水的地方)游泳,會正好選擇在那個時辰上岸,走在橋上時又正好是我伸出頭來喊救命的剎那。如果不是這兩個條件正好重疊在一起,后面的一切就不存在了。
二、
這件事如果發(fā)生在現(xiàn)在,肯定是要引起一番轟動,也一定會發(fā)一個什么文件之類的東西,以起警示作用,這三個人也是會受到通報表揚的,這是社會的進步。但那時卻沒當一回事,只是鄭參謀來大宿舍里看了我。學習班結束分配工種時他把我留在了機關。說到這,有人肯定會認為我這是因禍得福。對于這些我當時根本是不領情的,我不想呆在機關,我這個人書卷氣很足,總是認為車間“轟轟烈烈、揮汗如雨”的生活才是鍛煉人的地方。鄭參謀那時在廠里是遭到很多人唾罵的,因為他的隨便,因為他不善于豪言壯語。我開始也是很瞧不起他的,總覺得他有點婆婆媽媽,哪像一個男子漢更別說軍人了。經(jīng)常會拿他當笑柄來活躍一下氣氛。讀一個人是需要時間的,接觸久了才知道這是一個社會閱歷非常豐富、辦事極細心、喜歡實實在在幫人的人。學習班期間,有一次我看到辦公大樓門口值班室有一部老式的搖手柄電話。我就試著去打一下,搖了半天也不通。這時鄭參謀來了,問我打哪里?我說打給某某廠的一個朋友。他說,你等等,說著就蹭蹭蹭往樓上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他去干什么。不一會兒,電話通了,原來他到總機那里去親自幫我插上了外線。他后來還當了我的紅娘,而且一次不行還來第二次,真虧了他有那份熱心腸。
在機關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隋處長(隋志林),一個很好玩的人。有一次他到我家里去,我媽問他你是誰呀,他說,我就是“隋”。我的胃病發(fā)作了,他教了我一個偏方,叫我用豬油加白糖拌黑芝麻吃,不僅治好了我的胃病,也治好了我的“少年白”,于是與黑芝麻結了一生的緣;洪干事(洪耀東),一條真漢子,過年時我們在食堂加了餐后還把我們這些機關小青年請到家里又重聚了一下,讓我們在外地也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孫參謀長,每次到南昌出差,都要問我“小許,要帶什么嗎?”然后會幫我把要帶的東西帶回南昌,又從家里帶來我要的物品。他從上饒家里帶了點什么好菜來,總是叫上我們一起去享受,他的菜廚子我們也是可以隨意打開的。最最忘不了的當然是王主任(王瑞國),他像一位慈祥的父親不僅生活上教會了我許多,而且總是輕言細語地和我長談,為了給我加點壓力,由他著手成立了一個廠婦女委員會,委員除我之外,還有辛小平、羅冬珍、劉勇、胡盛蘭、趙寶珍、喻年秀等十三人??晌疫€總是嫌他啰嗦,躲著他?,F(xiàn)在想起來他是盼望我能成長為一棵大樹啊。這些能讓我受用一生的溫情在今后幾十年的人生風雨中給了我多大的慰籍和動力啊。感到遺憾的是,在他們(包括李政委)離開這個世界時候,我都沒能在他們身邊,有的是不知道,有的是因在外地沒趕回來。多想在有生之年找個機會到他們的墳前去燒一炷香,磕一個長頭啊。
調(diào)到機關開始在電話室,后又調(diào)廣播室。廣播室屬于政治處管,這樣我就遇到了我人生中另一個重要的人——鄒祖貴。
在軍代表撤走后,鄒成了政治處的領導。鄒有很高的政治素養(yǎng)和非凡的親和力。在當時的中層干部中享有極高的威信。每次政治處開會和學習我們都可以享受他極有感染力的發(fā)言。他思路敏捷、口齒清楚,既能打開人家的腦洞又不一言堂,很善于聽取別人的意見。比如我向他建議說,廣播室是不是可以像中央廣播電臺那樣搞兩個人,這樣就需要添加一個男廣播員。他說可以呀,你去物色一個,看看誰行。我說我已經(jīng)看好一個了。他問誰,我說六車間的舒?zhèn)デ?。我也是他們車間在我們廣播室搞了一次現(xiàn)場集體發(fā)言時發(fā)現(xiàn)的。他說那就叫來試試。一試果然效果很好。那時我們的廣播不僅廠里,就是在附近的兄弟單位如:602所、三六廠、昌河,九九廠也是很有影響的。我們也和這些單位的許多年輕人成了朋友,有時,會由我們廠牽頭,三八婦女節(jié)或五四青年節(jié)組織大家在一起聯(lián)歡。那流淌的歌聲那歡樂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除了廣播之外,遇到中央發(fā)表“兩報一刊”社論我們還要下到車間和他們一起學習討論,去得最多的是三車間,這也是我和三車間的人員要熟一點的原因。因為婦委會,除了平時有些活動外還要經(jīng)常組稿出刊,每天都是在忙忙碌碌中度過。就在大家都非??春梦业臅r候,我因為受了一些委屈,主要是不愿意無端地任人頒布,我向鄒提出要離開機關。我沒有跟他說明原因,他認為我是一時耍小孩子脾氣,沒有怎么往心里去,很久沒有給我答復。但我是認真的,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因為我不肯說。我認為是金子在哪都會發(fā)光。其實這是因為我太不了解我們這個社會,在人們的世俗眼光里,人只能上不能下,我下去了而且像有些人講的又沒帶什么職務,便以為我是犯錯誤了。以致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我。而在后來的派性斗爭中,又因為我曾在政治處呆過把我劃入了書記那條線上。這樣在“廠長負責制”的年代我們就被打入了另冊,不要講有什么好事會輪到我們,就是應該得的一份他們也會千方百計從中作梗、刁難。僅舉幾例,比如說兩個40%加工資再加上2%,兩個人應該有五次機會,可我們只享受了一次,就是這一次也很懸。因為要文化考試,通知下來時我正在坐月子。很多人認為這下我一定是沒戲了。考試內(nèi)容為文革前的初高中課本,而我只是個67屆的初中生,課本也有十多年沒摸過了??赡菚r加工資是有著經(jīng)濟和政治雙重意義的,要不是考出了一個好成績,那就注定要被人算計的。而有的人因為送了禮一個人就獨享了兩次。又比如說分房,書記根據(jù)我先生對廠里的貢獻(設計出了燙金機,填補了國內(nèi)的空白,使處于低迷的工廠煥發(fā)了生機)和下面的呼聲力主給他加10分。廠長表面上也不好說什么,但卻在分房條例上做文章,規(guī)定分數(shù)高的要從一樓排起。一樓地勢低洼,凡漲水就會被淹。后來我們還是沒有住進去,沒有讓他們牽著鼻子走。又比如學校在石袁鳳當校長期間想把我提為教導主任(其實這是一個根本就不算什么的職位)把名單報到廠里去批,Z廠長說,你只報一個人,我怎么批呀。石老師只好加了一個報上去,結果批了那位老師。這都讓我們陷入了一種很尷尬的處境。無奈中我們提出要求調(diào)走他們說我們屬于科技人員不能放,但留下來又什么都不是。我的身邊有了許多熟悉的陌生人,他們審視人的標準不是看個人的能力表現(xiàn),而是看你有沒有背景。為了個人的得失他們甚至會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小人成了領導的座上賓。一時、請客、送禮之風日益見長。我的性格注定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我自認為自己從小到大是那么優(yōu)秀,現(xiàn)在竟然落到這樣一個地步。我陷入了迷茫、孤獨和不解之中。這時我已有兩個孩子,工作的繁忙、家務的拖累、思想的焦慮和不安導致我的身體狀況不斷,先是得了甲肝住進了醫(yī)院,后又因為脊柱的原因導致頸椎僵硬,頭不能轉動;坐要先兩個手撐著凳子再慢慢把身子放下去,然后兩個手還要架高以便可以讓身體靠在椅背上;上樓梯要兩步一歇,一回到家里便要躺下來。將近一米七的個子體重只有一百來斤,我的人生和健康都跌入了谷底。那時我才三十來歲啊。
生存還是毀滅?我面臨著抉擇。
三、
既然在周圍找不到知音,那就把目光投向遠方吧。
在十分艱難的困境中,我參加了當時由年發(fā)行量120萬份的《山西青年》刊物創(chuàng)辦的面向全國招生的沒有圍墻的大學“刊授大學”,它以全日制大學中文系教材為教學內(nèi)容,以定期發(fā)行雜志為主要教學手段,同時通過出版不定期的《習作與指導》和出版輔導材料來指導學生掌握所學知識。學制也是四年。然后以此為基礎又參加了成人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我使自己忙碌了起來,我知道,唯有自身的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在這個過程中,我認識了羅曼羅蘭,貝多芬,但丁,莫扎特、威爾第、米開朗基羅……,這些倔強的生命給我以極大的鼓舞。我的痛苦在他們面前被稀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