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樣板戲”恩怨錄(散文)
我們大隊有個小有名氣的曲劇團,專門演唱“樣板戲”。樣板戲本來都是京劇的菜,可我們大隊的曲劇團只會唱曲劇這種地方戲,而且老百姓也愛聽曲劇,懂曲劇。所以就有人把京劇樣板戲移植成曲劇樣板戲。戲文一字不變,只是唱腔變了。什么“二黃”、“西皮”,都變成了“陽調(diào)”和“慢垛”。
一天下午,曲劇團來我們村莊演出樣板戲《沙家浜》。我當(dāng)時正在村外的田埂上放驢,就聽有人喊,戲來啦,戲來啦!
秋后云淡風(fēng)輕,天堂的溫度,正好適合唱戲和聽?wèi)?。戲臺搭在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上。我與我的叫驢來到打谷場的時候,戲臺下已經(jīng)坐了很多人。生產(chǎn)隊長站在臺上維持秩序,他看見我牽著驢站在人叢中,就朝我指手畫腳地喊,那誰,把驢給我牽走!
驢子仿佛不滿生產(chǎn)隊長的指示,昂起長臉大腦袋,長鳴:“昂昂昂——”
它的叫聲是真正的“抖音”,有高有低,有強有弱,引來許多怪異的眼光。我頗尷尬,沒怎么考慮,就隨口訓(xùn)斥驢,媽的,蘇月月在這兒你也敢唱!你有蘇月月唱得好聽嗎?
必須交待一下,蘇月月是曲劇團的主角,舊時叫“頭牌”,如今叫“女一號”。她人漂亮,魔鬼身材;扮相美,嗓音圓潤;運眼、運手都極有韻味。我聽說,曲劇團離了她就要垮掉的,她是曲劇團的寶。
我那年只有十七歲,個子也不高,還瘦,是我們生產(chǎn)隊眾多的“牛糞”之一。對蘇月月這朵花來說,我就是那個吃不到葡萄的狐貍,所以我就“酸”她。誰知,剛說完這句話,就被一個路過的演員逮住了,他說,好家伙,你敢侮辱女主角,侮辱樣板戲?
我上過小學(xué),知道樣板戲比我“大”。唉,都是叫驢這個該死的“業(yè)障”惹的禍。在我所了解的畜生里,恐怕沒有比驢子的叫聲更高的了。比如老虎,雖是“獸中之王”,可它也怕驢子叫。不是嗎?有個姓柳的古人就曾寫道:“驢一鳴,虎大駭!”
呵斥我的這位演員我也認得,他姓胡,是大隊胡支書的侄子,現(xiàn)任曲劇團副團長。他在《沙家浜》里演“刁小三”,加上他長相也有點“刁小三”,大家都叫他“刁小三”??撮L相,也不比我強多少,所以,我并不怕他,放開我!我說蘇月月,又沒說你。你別“那啥逮那啥”——多管閑事好不好?
刁小三怒道,樣板戲是我們革命群眾的命!我怎么就狗拿耗子了?你承認你是侮辱蘇月月了?那好,跟我去后臺,看蘇月月怎么治你!
刁小三抓住我的衣領(lǐng),我身不由己了。他拽著我,我拽著驢,一起來到后臺。
后臺的演員正在化妝,花里胡哨的不忍對視。我看到了穿黃皮的胡傳魁和刁德一。蘇月月正在勾眉,她穿著阿慶嫂的藍底碎花上衣,腰里系個淺藍色圍裙。刁小三把我推到她身邊,說,蘇同志,這個家伙在臺下罵你,說你唱得不如驢,被我當(dāng)場抓住。我建議開戲前先批斗這小子。你看行嗎?
蘇月月把畫筆放進筆筒,扭過頭說,小同志罵我干嘛?
我狡辯說,我哪里說你唱得不如驢?我說驢唱得不如你。
蘇月月“噗嗤”一聲笑了。說,比起“唱高調(diào)”,我確實不如驢。又對刁小三說,他就是一個孩子,你這么小題大做到底為什么?
刁小三說,維護樣板戲的尊嚴(yán),保護劇團女主角的名譽,我義不容辭。
蘇月月說,我看你比驢還能唱高調(diào)!
刁小三說,那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吧?
蘇月月沒理他,對我嚴(yán)肅地說,還不去放你的驢,想擱這演《淘氣趕驢》呀?
我不是傻瓜,知道蘇月月不跟我計較了。我恭敬地說了一聲“謝謝大姐”,拽著驢就溜了。
蘇月月的大度,讓我感激不已。要知道,那時批斗一個人,比撒潑尿還簡單。本來我就“牛糞”樣,要是再站戲臺上“亮相”,這輩子就別打算娶老婆了。這次涉險過關(guān),還與蘇月月“對眼”和對話,覺得值了。我獎勵了我的叫驢,給它喝了半盆麥麩子湯。從此,我成了蘇月月的“鐵粉”。只要我聽說她在哪個村莊唱戲,一定趕著毛驢去捧場。
有一天,我聽村里大人說,蘇月月結(jié)婚了。丈夫是本劇團拉曲胡的,名叫王長志,整個劇團就數(shù)他長得帥。那人還說,蘇月月的爹收了刁小三的大禮,死活不同意女兒跟王長志結(jié)婚。一天晚上,蘇月月突然跑到王長志家,與王長志“生米做成熟飯”,氣得刁小三兩天沒吃沒喝。那人的話,讓我心中羨慕嫉妒的郁悶和幸災(zāi)樂禍的快意糾纏著生長。
國慶節(jié)那天,大隊決定連唱三天大戲。我是每場都去看的。但是,演出的最后一場,蘇月月出了簍子。我分析,也可能是蘇月月唱累了,也許是唱詞太爛熟了,反而不在意。她在《沙家浜.智斗》一場中,把“他們到底是姓蔣還是姓汪”,唱成了“他們到底是姓汪還是姓蔣”。按說,她只是把“蔣”和“汪”唱顛倒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又死不了人!但當(dāng)時,唱錯了的蘇月月,有點緊張,發(fā)現(xiàn)唱錯了,停頓了片刻,她又把這句重唱了一遍。事實上,她如果不重唱,也許別人就不會注意。重唱的那句還未落音,刁小三就竄上臺,用籃球場上裁判要求暫停的手勢喊,停停停!
臺上的胡傳魁、刁德一和阿慶嫂都放下做戲的姿態(tài),一起望著刁小三。刁小三問,蘇月月同志,你篡改樣板戲是什么意思呀?
蘇月月此時似乎還沒有清醒過來,她竟無法回答刁小三的問題。臺上靜悄悄,臺下亂哄哄。刁小三繼續(xù)扣帽子,你最后一個“蔣”字,根本就不是“蔣”,而是“江”。因為“蔣”是三聲,你應(yīng)該唱成“jiǎng”,可你唱成了一聲“jiāng”。把“蔣”唱成“江”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影射誰?說!
這么一說,問題大了。把“蔣”和“汪”唱顛倒了是小事,而把“蔣”唱成了“江”,誰都知道“江”是什么人物,事態(tài)便十分嚴(yán)重了?!坝又铮位紵o辭”,刁小三忌恨的不是她唱錯了詞,而是嫁錯了郎。支部書記兼劇團團長胡萬春陰沉著一張大臉,宣布演出到此結(jié)束。
就在我為蘇月月?lián)鷳n時,上帝竟然讓我知道了她被關(guān)押的地點。那天下午,我在大隊部后面的水塘邊放驢,聽見大隊部有敲鑼打鼓的聲音,我以為是蘇月月又在唱戲,就把驢拴在一棵柳樹上,跑去大門口看究竟。但看門的老頭不讓進,他說里面是劇團排練新戲,不是唱戲。我不相信,一心想進去看看。大隊部并沒有圍墻,只是三面環(huán)水,只有前面是一排磚墻,中間有個門樓,住著一個看門的。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進。我只有從后面泅水過去。我那時生性好玩,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具有挑戰(zhàn)和冒險的性格。俄羅斯有句諺語,叫做“不知深淺,切勿下水”。那是說給不會游泳的人聽的。我會游泳,再深的水也不在話下。我脫掉小褂子,只穿大褲衩,舉著衣服趟水。我沒有提到“鞋”,別以為我會穿著鞋趟水。我堅信“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窮人就這么傲慢。所以,通常我在冬天到來,氣溫異常的時候才肯穿鞋,其他季節(jié)我都光著腳。我趟水時發(fā)現(xiàn)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深,剛好到我的肚臍眼。
我找到鑼鼓點響起的那間房,確實是曲劇團在排戲。他們沒有穿戲裝,更沒有化妝,只是敲鑼打鼓,這在業(yè)內(nèi)稱作“響排”;如果是化妝呢,當(dāng)然叫“彩排”。他們排演的是《智取威虎山》,那個刁小三,演的是“欒平”。這部戲幾乎全是一群男人在演,就“常寶”和“李母”兩個女人,還是次要人物,沒多少唱詞兒。所以,沒有蘇月月參與,也是可以演的。我趴在窗上看了一會兒,覺得索然寡味,便離開了。走到后排的會議室,我看見大門緊鎖,一個女人雙手攥著窗戶上的鋼筋棍朝外看。我走近的時候,那女人喊,小弟弟,過來。
我走過去,認真看了一眼,驚訝地問,你不是蘇月月大姐嗎?
她不回答我,反問,前面敲鑼是干啥的?
我說,排戲呢!
排什么戲?
《智取威虎山》吧好像。
她便流下了兩滴淚,我似乎聽到了淚珠兒落地的聲響。我說,他們把你關(guān)在這兒,給飯吃嗎?
她說,不給飯吃才好呢!不如餓死算了!又問,你是誰?住在哪兒?
你不認得我了?那天你在俺莊上唱戲,我放驢,刁小三說我罵你了,記得吧?
她抹下眼淚說,想起來了,你說我唱得不如驢是吧?
我說,不是,我是說,驢沒你唱得好。
她破涕為笑,說,其實,我還不如驢呢,驢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卻不能。
我說,我知道你是被刁小三陷害的。那家伙不是東西。
她幽幽地說,他們非讓我承認篡改唱詞是有目的的,叫我承認把“蔣”唱成“江”是含沙射影。我不承認,他們就老是這么關(guān)著我,不叫我演戲,我受不了;如果承認,我就完了。我想逃出去。
我說,前邊大門有站崗的,你只有從后邊水塘趟過去。水不深,到我肚臍眼。
她皺著眉頭說,可我怎么出去呢?
我說,你看這窗戶上的鋼筋都銹壞了,后面應(yīng)該銹得更厲害,可以別斷的。
剛說完,就聽見一人大喊,那誰!趴那兒干什么呀?信不信把你也關(guān)起來?
回頭一看,正是刁小三。這家伙演刁小三有一句臺詞很霸道:“我不但搶包袱,還要搶人哪!”而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臺詞”,比在戲臺上還要霸氣。我倒是希望他把我跟蘇月月關(guān)在一起,但那樣我就救不了她了。我撒腿就跑。
傍晚時分,我煮了三枚雞蛋(家里就三枚蛋了),煮熟了撈出來,用涼水激過,裝進褂子口袋里。拿了家里燒煤爐用的鐵鉤子,來到水塘邊。這時的水塘籠罩在薄暮中,水面上升騰著水霧。選擇這個時間,有我充分地考量。此時正是飯點,大隊部里的人都回家吃飯去了。早了,排戲的人都在;晚了,夜校(那時的夜校主要是教唱“紅歌”)活動就開始了。我不敢怠慢,用幾根茅草捆住驢的嘴巴,我怕它冷不丁叫一聲,壞我大事。把褂子下擺卷起來,趕著驢,趟過涼颼颼的水塘。
到了會議室后窗,我用鐵鉤子別著一根銹蝕得極嚴(yán)重的鋼筋棍,用左側(cè)窗框做支點,拉開架勢。這時蘇月月走到窗邊說,小弟弟,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我沒工夫搭理她,憋住一口氣,雙臂發(fā)力,終于“嘭”的一聲,別斷了一根鋼筋棍。感謝大自然的野性和力量,讓我完成了一次艱難的救贖。蘇月月將頭伸出來,踮著腳尖往上爬。我站在窗臺上,像拔蘿卜一樣把她拔到窗外。我們倆面對面地喘著粗氣,歇了一會兒,我把她扶上毛驢,小心翼翼地涉過水塘。此時的水塘,成了傳說中的“雷池”,越過了“雷池”,還有什么可怕的呢?但蘇月月的情緒卻不太好,生離死別似的?;野档囊股?,她的瞳孔閃著兩個飽滿的亮點。我把三枚雞蛋遞給她。
臨走時,她說了一句“戲文”:“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說完,抱了我一下,轉(zhuǎn)身走了。
這一“熊抱”,有兩塊溫?zé)釄杂驳臇|西戳到我的面部,從此,在我的記憶里深深銘刻。
我把驢的嘴巴解放了,它突然長鳴,打破了深秋淺夜的寂靜?;仡^看了看水塘,已是滿塘的星星,像戲臺下無數(shù)聽眾的眼睛。大隊部已經(jīng)有人活動了,有幾個窗口點亮了馬燈。我騎上這匹多事的“業(yè)障”,“嘚嘚”地跟著前邊的身影,默默地送她一程。她沒有朝“家”的方向走,而是上了公路,這公路通往“詩與遠方”。當(dāng)我看不見她的身影時,就掉轉(zhuǎn)驢頭,這才回到貧困寥落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