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苦尋(小說)
一
春節(jié)將至,我慢慢收拾行李。給姨夫買的煙,還有兩盒今年的新茶鐵觀音;給小姨買的毛衣、羊絨大衣;給冬生哥的羽絨服,給表嫂的化妝品。最后,我把兩束白菊花小心地用保鮮膜包裹好,找來泡沫板固定在紙盒內(nèi),放入行李箱,這是帶給媽媽和爸爸的。
裝好了行李,我的心已是萬分悲哀。我真的很討厭這個節(jié)日,萬家燈火,鞭炮喧天時,卻是我最難過的時候。我禁不住淚流滿面。坐在床邊,打開床頭柜,拿出紅木盒,里面放著半塊雕刻著梅花圖案的玉佩。半朵寒梅,顯得孤獨(dú),那不算齊整的斷面,預(yù)示著另一半的寂寞。這塊梅花玉佩是屬于媽媽的,也是留給我和哥哥的唯一念想。我捧著半塊玉佩,嗚咽起來:“哥哥,你到底在哪里???”
樓下響起了汽車?yán)鹊穆曇?,我趕緊擦干眼淚,到窗前張望,是文宣到了。我將半朵梅花玉佩掛在脖子上,小心地塞進(jìn)灰色高領(lǐng)毛衣里,貼著心口,有微微的冰涼,我輕輕撫摸了一下,套上黑色羽絨服,抓起白色毛線帽,背上背包,拉上皮箱,鎖好門,往樓下走。文宣的“沃爾沃”就停在樓下,他是來送我去機(jī)場的。
我和文宣認(rèn)識三年了。
三年里,我沒有允許他踏進(jìn)我的小屋,文宣很聽話。作為一名外資企業(yè)的資深顧問,上百萬的年薪,足夠吸引人的。有多少女孩兒主動找上門來,投懷送抱,可他仿佛看破紅塵的老僧,無動于衷。我一直想,也許他的第一次婚姻給他的打擊太大,所以,他對女子已失去興趣。他對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愛情??次視r,似專注,又飄忽的眼神,對我細(xì)微的照顧,給外人的錯覺是他看上我了。他從不在我面前談?wù)摳星?,也不涉及“愛情”這個話題,對于他的第一次婚姻更是守口如瓶。只是在一次酒醉時,無意透露,她的前妻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兩人畢業(yè)后自然地結(jié)婚。那時的他只是個小職員,貧窮時時圍繞著他們,在一次生病住院時,他的前妻在醫(yī)院認(rèn)識了富商,從此拋棄了他。聽他的故事很凄涼,雖然簡單,卻透著無奈與世俗。
我走出單元樓,天空飄著大朵的雪花。那飛舞的白色精靈,純潔得讓人心疼。可這純潔里又有多少冰冷,有多少心酸。文宣看見我拉著行李箱出來,趕緊鉆出車,幫我將行李放進(jìn)后備箱。我靜靜地看他做這一切。他修長的手指,干凈的面容,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搭配講究的衣著,給人一種安靜、高貴、淡泊,又不容靠近的感覺。
他放好行李箱,拉開副駕駛的門,在抬頭的瞬間,他看見了我紅腫的眼睛:“在家又偷偷哭啦,我說你啊,如果不開心就別回雪鄉(xiāng)了,每年回去之前都要哭的眼睛紅腫。雪鄉(xiāng)有撫養(yǎng)你長大的小姨,這個我知道,你要報答養(yǎng)育之恩。報答的方式有很多種,你可以接他們過來,和你住在一起,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沒必要把自己整得慘兮兮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訴我,我?guī)湍?。”文宣聲音帶著磁性,含一絲嗔怪與疼愛。我姑且理解為疼愛吧!我看了他一眼,輕輕地笑了笑。
“你不懂,文宣?!蔽艺f話的表情一定很凄然。
文宣張開手臂:“清雪,來,讓我抱抱你吧!”聽見文宣說要抱抱我,我一愣,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我有些尷尬。文宣不容我多說,將還在發(fā)愣的我擁在懷里,“清雪,我知道你在尋找你的哥哥,你一個人尋不如兩個人找,我想……我想和你一起尋找?!边@算文宣對我的表白嗎?我被電到了,大腦混沌,我的世界靜止了。
雪,依然在飄,大片大片的,如鵝毛,整個世界都罩上銀白的妝容。路人經(jīng)過,踩著雪,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擦肩之后,路人扭頭看著相擁的我們。我清楚地看見路人微笑的表情。那是位老人,他一定也憶起了曾經(jīng)的美好吧!我回來神來,輕輕推開了文宣:“對不起,文宣,我一定要找到哥哥?!?br />
“找哥哥和與我在一起并不沖突??!清雪,我只想我們相互依偎,相互取暖。”文宣有些焦急。我看了文宣一眼,原來,他只是想有一個取暖的伙伴。而我,三十歲,還沒有將自己嫁出去,我在他眼里,是搭伙過日子的好搭檔。我深深地看了文宣一眼。
“文宣,我要趕飛機(jī)?!蔽易M(jìn)了車?yán)?,文宣無奈地嘆了口氣,發(fā)動了車。一路上,他想說什么,看著我沉默地看著前方,他什么也沒說出來。
擋風(fēng)玻璃外的世界,依然是純凈與潔白的,雪雖然小了,人卻沒有少。川流不息的車輛,匆匆行走的路人,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忙碌,而我,站在世界的邊緣,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如果,行人中,有一個人是我的哥哥清寒該多好。
車輛的擁擠,文宣不停地按動著喇叭,我隔著擋風(fēng)玻璃審視外面的世界,一個冰冷的雪世界。約莫半小時后,機(jī)場到了,文宣停好了車,打開后備箱,提下行李,他想送我進(jìn)去,我執(zhí)意不肯。文宣知道我的倔強(qiáng),只好作罷。文宣的車,帶起地上的白雪,卷成了雪霧,慢慢隱沒在我的視線,我的心中莫名地升起失落感。我想文宣是愛我的,可那飄忽的神情,又讓我感到陌生。愛情是篤定地愛一個人吧!文宣愛我嗎?
文宣臨走時的話還在耳邊飄:“清雪,你已經(jīng)三十歲了,歲月是把殺豬刀?。 蔽蚁乱庾R地摸了一下臉頰,我老了嗎?我悵惘地?fù)u了搖頭,收回了目光,抬起頭看天空。剛才還在雪花飛舞的天空,卻有陽光,稀疏的雪花依然在飛舞,光芒與雪花同存,是不是悲涼會少一些!
二
機(jī)場人聲嘈雜。
要過年了,接人的送人的,絡(luò)繹不絕,向著自己的方向前行。還有一個多小時飛機(jī)就要起飛了,我辦理了登機(jī)牌、托運(yùn)行李等相關(guān)手續(xù),過了安檢,坐在候機(jī)室里等待。候機(jī)室的空調(diào)開的很大,有了悶熱感,取下頭上的白色毛線帽,脫下黑色羽絨服,手不經(jīng)意地觸到了半塊玉佩,心又無端地悲涼起來。
那年我十歲,哥哥十三歲。寒假,我和哥哥清寒來到雪鄉(xiāng)的小姨家。爸爸媽媽因?yàn)楣ぷ髅β?,直到快過年了,才有時間來看我和哥哥。
一月十三日,一個我無法忘記的黑色星期五。西方人說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于我,一個東方人,并不相信??墒蔷驮谶@一天,一個飄雪的日子,我的爸爸媽媽命喪黃泉。我痛恨雪,雖然我喜歡雪潔白飄渺的樣子,卻恨雪的無情。
我記得那么清楚,那天的雪下的很大,我和哥哥在村口堆雪人。雪花落在我和哥哥身上,我們也變成了雪人。十多天前,我們已收到爸爸媽媽的信了,說就在這幾天到雪鄉(xiāng)看我和哥哥。我和哥哥每天都到村口等媽媽和爸爸。那天的雪真大啊,天真冷,我和哥哥等到日頭落山,家家戶戶點(diǎn)起了燈,媽媽和爸爸還是沒有來。小姨和姨夫說,明天爸爸媽媽一定會來。
第二天清晨,我還在睡夢中,哥哥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了我,接著是小姨和姨夫的嗚咽聲,連小姨的兒子冬生表哥也在哭了。我顧不得穿棉衣跑出了屋子,院子里站了很多人,并排兩個門板上,是媽媽和爸爸躺在上面,身上有血跡。媽媽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血已成了冰,凝結(jié)在媽媽臉上。媽媽的頭發(fā)上、眉毛上都是白花花的雪,媽媽的胸口以下壓成了扁平;一根肋骨刺穿了爸爸的身體,也刺穿了棉衣。兩人的身體已僵硬,保持著蜷縮的姿態(tài)。我撲過去,叫了一聲:“爸爸、媽媽……”便趴在媽媽身上,抱住了媽媽的脖子。那天的媽媽很冷,媽媽一直是溫暖的,那天卻冷的讓我發(fā)抖,我緊緊地抱住媽媽的脖子,我想用自己的身體將媽媽捂暖,我沒有成功。我哭得太傷心,竟然哭暈過去。
我醒來看見了警察,我聽見警察說:“肇事司機(jī)已逃逸,昨晚的一場大雪破壞了現(xiàn)場,找不到任何肇事車輛的痕跡,不過請你們放心,我會盡最大努力抓到當(dāng)事人,還你們公道?!焙髞?,警察來過無數(shù)次,勘察過無數(shù)次現(xiàn)場,終因沒有找到線索,媽媽和爸爸的交通事故案擱置下來。我和哥哥從此和小姨一家生活在一起。媽媽生前不離身的那塊梅花玉佩,在那次交通事故中摔成了兩半,我和哥哥,一人一半……
候機(jī)室通知登機(jī)的廣播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抹了一把淚水,背上背包,站在排成長龍的登機(jī)隊伍后面??战懵殬I(yè)性的微笑掛在嘴角,麻利地驗(yàn)看著登機(jī)牌。我看著那微笑,有短暫的恍惚,我想象不出,她撤下微笑后的樣子。登機(jī)后找到自己的位置,將背包放入行李架,靜靜地等待飛機(jī)起飛。我一直喜歡靠窗而坐,靠窗的位置可以讓眼睛里的秘密通過風(fēng)景隱沒,不必暴露在眾人面前。
天空真的放晴了,剛才還是雪花飛舞。早上,我一直在想飛機(jī)會不會停飛,我下意識地希望飛機(jī)停飛,如果飛機(jī)停飛了,我是不是就會停下腳步,不去又一次觸及那十歲時的悲痛?我糾結(jié)又矛盾。
雪后的天空很清亮,雪還沒有來得及清掃,白茫茫的。遠(yuǎn)山層疊裹銀裝,近景清絕超凡塵。千山暮雪,只影向誰?輕輕嘆息著,將頭依在窗上,透過窗向外看。窗上突兀地多出了一個人影,我扭頭瞄了一眼旁邊的座位,一位身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清俊的臉龐,有淡淡的憂郁。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臉上稍稍停頓,我也多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很干凈,放好行李,坐下后,他捋了一下微卷曲的頭發(fā)。
“去雪鄉(xiāng)?”他首先說話,“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你。我叫夏喬!”
“嗯,去雪鄉(xiāng),你搭訕的方法很老土。我叫梅清雪!”我輕笑了一下,“你常去雪鄉(xiāng)滑雪是嗎?也可能是在飛機(jī)上見過?!?br />
夏喬聽我說去雪鄉(xiāng),他的眼睛無端地閃過一絲痛意:“是啊,我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去雪鄉(xiāng),不是去滑雪……”我聽得出他欲言又止。我看了夏喬一眼。
憑借記者的敏銳性,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有故事,心里有別人無法觸及的傷痛。話說回來,世界之大,包羅萬象,無奇不有,每個人都有故事。人從生下,就是故事的開頭,咽下最后一口氣,就是故事的結(jié)尾,不是嗎?我不必在意別人的故事有多精彩,也不必對他人的傷痛有探究之心吧!我想著,輕輕地抿嘴笑了笑。
飛機(jī)起飛了,發(fā)出引擎的轟鳴聲。在云端,有氣流,飛機(jī)顛簸。我靠在窗上,眼睛微閉,似睡非睡。二十年前的景象又一次涌現(xiàn)。
三
爸爸媽媽死后,葬在了后山坡上,那里地處雪鄉(xiāng)的最高處。哥哥說要讓爸爸和媽媽站在高處,看著我們兄妹倆健康長大。
二十年前的小姨家并不富裕,靠著幾畝薄田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平時靠當(dāng)老師的爸爸媽媽接濟(jì)。爸爸媽媽死后,小姨一家的日子更拮據(jù)了。再加上我和哥哥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比一個大人只多不少。雖然哥哥很勤快,我也從不問小姨要新衣穿,但,日子還是很苦。因爸爸和媽媽的交通事故案沒有結(jié)案,肇事者逃之夭夭,沒得不到任何賠償。爸爸媽媽工作的學(xué)校,起初看我們可憐,會給我們些生活費(fèi),天長日久,學(xué)校也負(fù)擔(dān)不起這筆額外的開支,不了了之。再后來,學(xué)校把公房也收走了。我和哥哥徹底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小姨成了我們唯一的親人。
轉(zhuǎn)眼,我十二歲,哥哥十五歲,我面臨著上初中,哥哥要上高中了,就在哥哥拿著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回家的第二天,哥哥走了。走得無緣無故,走得毫無征兆。走時,帶走了半塊玉佩,留下了一張紙條:小雪,哥哥走了,好好上學(xué)。哥哥想讓你上最好的學(xué)校,接受最好的教育。
我不知道哥哥怎么會留下一張莫明其妙的紙條,而不知所蹤。小姨看見那張紙條后,緊緊地攥在手心,貼在心口上,臉色蒼白,嘴里喃喃自語:“我昨晚不該說的,一定是小寒聽見了什么……我不該說的……”
姨夫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抓住桌角站穩(wěn):“如果小寒有事,我們怎么對得起姐姐和姐夫??!”那時,我不懂小姨和姨夫怎么了。哥哥的離家出走,讓我傷心欲絕,我不知道哥哥為什么就這樣丟下我。
哥哥從此沒了消息。也許少年時的悲痛總不會太長久。哥哥走后,我很快收起了悲傷,順利地上完了初中,考入縣重點(diǎn)中學(xué)。那時,小姨家的生活有了改善,錢也寬裕了一些,小姨會經(jīng)常十塊、八塊地塞給我零花錢。我不明白小姨家的日子怎么就無端地好起來,后來,我選擇了一所傳媒大學(xué),不為別的,只為畢業(yè)后,當(dāng)一名記者,天南地北地跑。不是去看風(fēng)景,而是為了尋我的哥哥——梅清寒。畢業(yè)后,經(jīng)過我的努力,我真的是省城新聞周刊的一名記者了。每年從東到西地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卻沒有找到我的哥哥。
空姐送來餐點(diǎn)時,我神情還處在恍惚中,是夏喬叫醒了我:“梅清雪,餐點(diǎn)來了,你是要咖啡還是飲料?”
我睜開眼睛,看見他在眼前晃動的笑臉,我“唔”了一聲:“嗯,我只喝白開水?!?br />
“請問,有白開水嗎?”夏喬轉(zhuǎn)向空姐詢問白開水時,我取下手腕上的橡皮筋將長發(fā)束起來,坐正了身子,放下小桌板。空姐微笑著,為我端來了白開水。我隨手拿出飛機(jī)椅背上的旅游雜志,無目的地翻看著。
夏喬的話并不多,他一直保持著一個姿態(tài),靠在椅背上,微閉雙目。他雖閉著眼睛,又好像洞察一切。對于我對他微微的斜睨,他也能明察秋毫。
我并不在意他的微笑,我本不是個喜歡探究別人秘密的人,我只是翻看雜志,沉思著。對于夏喬,我知道,我們只是路人,也終究是過客,只是不經(jīng)意間在一個特定的時刻相遇,而后擦肩。他有他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他去的雪鄉(xiāng)也未必是我要去的雪鄉(xiāng)吧!
經(jīng)典的總結(jié)故事社長已經(jīng)在按語中點(diǎn)破了,我想說的是,讀完后的我依舊淚水盈眶。拋開寫作的技巧不說,小說揭示的人心,人性,在細(xì)膩的情感宣泄中,顯示得淋漓盡致,天下人天下事,總有對錯,不錯的是我們都有一顆善良感恩的心。從小姨一家到文宣到夏喬,都是好人,愿好人一生平安!
問好竹兒朋友,謝謝把這么經(jīng)典的作品投在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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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家品酒,寫文字,
從容且簡靜,這感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