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上街買菜，大街邊有小商販在賣紅薯，一問價錢，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三塊錢，真貴??！”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是三伏時節(jié)，紅薯正在膨大期，這么一條伶仃的紅薯，就像細(xì)細(xì)高挑的妙齡少女般亭亭玉立，身體還不是那樣的豐腴飽滿，貴也在情理中，而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的紅薯是幾分錢一斤或者最多一二毛錢吧！
　　 在上世紀(jì)六零七零一代人的記憶里，紅薯應(yīng)該是主糧，因為它耐旱、產(chǎn)量高，由此也獲得莊稼人的青睞，在那吃不飽的年月里，它是莊稼人賴以生存的口糧。以前學(xué)歷史，知道了甘薯就是紅薯，家鄉(xiāng)人叫做紅苕，知道這種農(nóng)作物來自南美洲，并且知道玉米、甘薯在明代已經(jīng)引進到中國，并且在清朝康熙乾隆時期大量栽植，由于這些作物高產(chǎn)，曾經(jīng)促進了康乾時期人口的大量生長。并且它在饑寒的歲月里應(yīng)該是個活寶，使人活命的寶貝。
　　 八零年代初，奶奶那時健在，冬日里，全家人每日里多以紅薯為主糧，幾個紅薯蒸在鍋里，就是早飯，家人把蒸好的紅薯放進大海碗中，出得庭院，村里人幾乎都是蒸紅薯，因此有中午吃的紅薯飯，下午喝的紅薯湯之說，一天三頓都離不了紅薯。紅薯吃多了燒心，所以現(xiàn)在一提起紅薯，我的心不由得會產(chǎn)生灼心的條件反射。奶奶不識字，那時紅薯有許多品種，比如說“陜薯”、“農(nóng)大”、“八八三”’，是不是這樣寫，反正也無從考證了，人家問她吃啥飯，她說吃了點“煥蒲”，煥蒲乃表姐大名，惹得旁人哈哈大笑。因為小時候紅薯吃多了，所以那段往事時時記憶猶新。
　　 事實證明紅薯全身都是寶。
　　 那時的農(nóng)民普遍吃不飽，所以生產(chǎn)隊就把紅薯作為主要農(nóng)作物去種植。每年驚蟄過后，該是紅薯育秧時期了，人們把貯藏在地窖里的紅薯取出來。在平坦的地方挖一個幾平米的長方形的條坑，這坑大概深一米左右，然后在下面鋪上麥秸，然后把紅薯整齊地擺成幾排，像整裝待發(fā)的哨兵，占滿了整個條坑。然后在上面敷一層薄土，再于上面蓋一層麥秸，然后給苗床潑水。苗床上面砌成坡形，上面再蓋上一層厚的白色的塑料棚，是為了讓它充分吸收陽光，春寒料峭的天氣里，每天傍晚還要給上面苫上一層草墊子，防止紅薯因低溫天氣被凍壞。一兩周過去了，那紅薯秧苗便會密密匝匝地長出麥秸層。這就是紅薯的一種自然育秧法。還有一種火秧育苗法。是在苗床下面加溫提高溫度，以便讓苗秧快速生長，這種育秧法，完全要掌握火候，不然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在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時期那簡直是挺壯觀的一種景象，小孩圖個熱鬧，放學(xué)后經(jīng)常去育秧場去踅摸一番，看看紅薯秧子長了沒有。
　　 等到清明過后，天氣變熱，村民們再把紅薯秧子從苗床拔起，窩在泥盆里，是為練苗，使得秧苗能更好的適應(yīng)外面的環(huán)境。然后秧苗就被移栽進廣闊的田地里，這田地要起好壟，以利于紅薯后期蓄水，利于秋后收獲。
　　 這紅薯秧苗有頑強的生命力，移栽時僅需要一瓢水左右，這秧苗便就扎下了根，在貧瘠的田土里成長，它有頑強的生命力，不日便迅速地長開藤蔓，到得三伏日就已經(jīng)鋪得滿地都是，并且開出了狀似喇叭的紅里帶白的花朵，它的塊根在底下迅速生長，它是貧瘠的土地上的苦難的孩子，歷經(jīng)著陽光雨露，歷經(jīng)著干旱水澇在頑強生長。每到暑期，我們在其間給牲畜拔草，順便也吃熟透了的龍葵的黑色果實，抑或是吃田地里偷偷長出的野西紅柿，甭提有多愜意呀！
　　 自從包干到戶后，田土可以由農(nóng)戶自己經(jīng)營，大家干勁更濃了，那時父親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他在田地里種小麥、玉米，也種黃豆、花生，當(dāng)然也種紅薯，彼時紅薯再也不是用來裹腹的糧食作物了，它馬上轉(zhuǎn)變?yōu)榻?jīng)濟作物了。
　　 那時，人們的主要糧食作物還是小麥、玉米、紅薯，經(jīng)濟作物主要是棉花。但是紅薯的經(jīng)濟價值日益漸露端倪了，他已經(jīng)由糧食作物向經(jīng)濟作物轉(zhuǎn)換了。父親用它去做紅薯淀粉、漏粉條、曬紅薯片。
　　 父親就是那拉車的牛，他在春日里建苗床、育紅薯秧，除了自己家栽種外，他還走街串巷，把剩余的秧子賣掉，他好像有魔法般，清晨用自行車馱著一大包秧子，到向午就回家了，紅薯秧子賣來的錢可以補貼春荒缺錢之苦。
　　 秋日里，等到秋霜時至，薯葉經(jīng)霜后，葉子變黑，父親便和母親進行挖紅薯的繁重活計了。那時天高氣爽，太陽已不那么毒了，他們先把莖蔓用鐮刀割掉，然后根據(jù)土層暴起的地方用耙子去挖紅薯，要知道這一窩有時有四五個大小不等的紅薯，要十分小心以免讓它們受傷，因為受傷的紅薯很難貯存。一天的活計干完后，他們用籠筐把他們裝上架子車?yán)丶?，回家后把他們分類，好的要放入地窖中貯存，以備冬日食用和來年用來育苗之用，一部挖壞的或者過大的可以用它去曬薯片、做紅薯淀粉。不幾日，幾畝紅薯就收獲完畢。
　　 大量的挖壞的和個兒過于大的紅薯在那時有一部分早早被擦成紅薯片子，這道工序往往是在傍晚進行，是在一塊長方形的木板上鋸出鏤空的一小部分，用來固定刀片，然后把紅薯放在上面通過刀片切割，擦出一片片的紅薯片子，翌日清晨再把它們晾曬到空地上，等到這些片子完全曬干，然后把它賣到專門收購薯片的地方。這曬薯片要看天氣，如果天氣不好，擦好的薯片就會發(fā)黑發(fā)霉，那么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我記得每年這時候家人就特別注意天氣變化，一旦有雨絲飄來，就要把這半干的片子收回去，天氣晴好后再曬出來。有一年半夜天氣變得像要下雨的樣子，父親就吆喝一家人起來，在暗夜里撿拾薯片，其辛苦自不待言。這曬干的薯片公家收購后聽說用來制造碘酒，也知不知道真是這樣?？傊貏e勞心勞力的事情。剩余的薯片可以把它磨成粉，用來做紅薯饸饹面，關(guān)中人當(dāng)時普遍的一道家常飯。那時我們生產(chǎn)隊有一架饸饹面床子，蒸好的紅薯面團放進床子里，一個人坐在上面使勁壓，饸饹面就從細(xì)網(wǎng)里落下來，當(dāng)然那時是人工的床子費時費力，不像如今的機器床子省時省力?，F(xiàn)如今人們吃的是饸饹面美食，那時人們?yōu)榈闹皇翘铒柖亲佣选?br />　　 另外一部分的紅薯用來做紅薯淀粉，等到紅薯收獲完畢，父親把下剩的紅薯淘漉干凈，拉到有擦粉機的人家去，這擦粉機就是把大個的紅薯擦成稀粉，拉回家倒入大水缸中，然后支起過濾包，這過濾包是用較薄的紗狀的布做成，把稀粉狀的紅薯粉渣倒入包中，添入一定量的水，反復(fù)攪拌，然后用夾棍擰擠，那淀粉就隨同水流入器物中，包里的去掉了淀粉的紅薯渣滓倒掉或曬干了用來喂豬。沉淀的淀粉從缸里挖出，晾干成塊后貯存起來，等到冬日里張掛粉條之用。
　　 紅薯淀粉還可以用來做涼粉，或者漏粉面魚魚。做淀粉的工序費時費力。許多年里做紅薯淀粉一直都是父母的辛苦活。那時正是天氣寒涼時節(jié)，這活計需要同冷水打交道，這樣的勞作也許是造成父親后來身體風(fēng)濕病的一個起因吧。
　　 莊稼人不易，父親為了多賺些錢，在冬日里他還要把幾百斤的淀粉漏成粉條。這已經(jīng)到了寒冬臘月時節(jié)。大體的工序是，把大塊的淀粉敲成粉狀，送入粉條機（在沒有粉條機的年代，村人們是怎樣漏粉條的我已記不起來了），這漏出的粉條一開始是彼此粘連在一起的。在數(shù)九寒天的夜晚把它們掛在外邊，在上面潑上水，讓粘連的粉條凍瓷實，第二天清晨太陽剛出來，又把他們一桿一桿掛起來，掛在向陽的墻根下，讓凍實的粉條在太陽與風(fēng)的照耀與吹拂下晾干，還要不斷地?fù)崤蹢l上的冰凌，天氣晴好的日子，粉條就松散了、曬干了。把它貯存起來幾年都不會腐壞。那時漏粉條屬于家庭副業(yè)，漏的多了，需要走村串巷去賣掉。
　　 快要過年的日子里，父親用自行車馱好成百斤的粉條就出了門，去方圓幾十里的地方去叫賣，他戴著棉帽子，戴著皮手套就出了門，銷路好了早早就回來了，銷路不好時要到天已經(jīng)黑蒙蒙才回來。
　　 紅薯的種植與加工幾乎伴隨了父親的大半輩子的時光。紅薯使得我家在饑荒的年月里能夠不挨餓，在致富奔小康的日子里使得我家能有一定的活錢，以應(yīng)付日益增大的開銷。如果沒有父母的辛勤勞作，我們做子女的是不會無憂無慮地成長的。
　　 轉(zhuǎn)瞬我的大半輩子一晃而過，父親也由壯年步入老年，我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父親更多的苦難，到今天我一遇到挫折就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確實是不應(yīng)該。
　　 看著他日益佝僂的身體，蹣跚的步履，還有幾年來的病痛對他的折磨，我簡直是無可奈何！他這人就是苦了一輩子，老來也想不了清福，佛說人到這世界就是辛苦修行的，想想過去我家種紅薯的往事，我就覺得父親的一輩子的修行就是苦辛勞作。
　　 紅薯的榮光就鐫刻在父親勞作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