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暖】夏日絮語(散文)
一、兒時的夏天
記得兒時的夏天比現(xiàn)在熱,正如一首古詩中描繪的那樣:“赤日炎炎似火燒……”常常是天空中沒一絲云,太陽像火球似的掛在頭頂,微風裹挾著地面上的熱氣撲到人身上,更讓人覺得熱浪滾滾。不過,生活在水鄉(xiāng)里的孩子們卻特別喜歡夏天。
在最熱的那段日子里,男孩子們大都成天光著屁股,連一件巴掌大的褲頭都懶得穿,渾身曬得像一條黑魚。白天,他們有一半的時間在大河里嬉水。那時的孩子五六歲就學會了游泳,學的過程非常簡單,大人將孩子抱到離岸邊兩三米處的深水區(qū),然后松開手讓他往岸邊劃,反復地撲騰幾次嗆過幾口水后,孩子就會自豪地告訴他的同伴;“我會了。”
我們那個村子的中間有一條東西向的大河,河的中間還有一條狹長的長滿蘆葦?shù)膶艑跑由霞苤蛔鶕u搖晃晃木板橋。整個夏天,大河就成了孩子們的游泳池。孩子們經常在一起玩一種叫“逮水老鴉”的游戲。都是由年齡大一點的,身體壯實、游泳技術好的孩子扮演水老鴉,其余的孩子就捉他,我那時年齡較小,游泳也是剛學會的,扮演不了水老鴉,只是和幾個與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捉那個扮演水老鴉的最兇的孩子,游得快的人就負責追,我們就負責包圍和攔、堵。那種游戲非常消耗體力,同時又非常驚險和剌激,只有男孩子才能玩。雖然那時農村的女孩大都會游泳,但男孩子們都不帶她們玩。有時候奮戰(zhàn)幾個小時都捉不住那個“水老鴉”,好不容易將他圍住將要逮住的時候,他卻一個猛子扎下去,又從水下輕松地溜掉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從大河的那邊探出頭來朝我們扮鬼臉。在涼水中泡的時間長了也會感到難受,于是就一同上岸去曬太陽,要在四十多度的烈日下曬一會兒身上才能重新出汗。
到了傍晚,河里便更加熱鬧了,從田里回來的大人們也三三兩兩地到河里洗澡。那時候我們都是來瘋,越是人多玩起來越起勁,有的人爬上大橋向下跳,甚至還有人爬上搖晃著的木欄桿,用各種不同的姿勢躍入水中。
歲數(shù)稍大些的男孩子,晚上還經常游河到田里去偷瓜。那時還不曾農業(yè)合作化,家家都會在自己的棉花田里套種一些瓜,偷瓜的孩子們并不完全是為了解饞,主要是圖的那份剌激、好玩。去時,從家里拿一條舊褲子,將褲腳扎緊,用來裝瓜。岸上的人將摘到的瓜一個一個地扔到河里,在河里接應的人將瓜裝到褲子里。因為瓜在水中是滂著的,他們滿載而歸時也不會太吃力。我們幾個小的,他們不肯帶,只能守在他們將要登陸的地方等他們凱旋歸來,到時見者有份,會給我們每人一個香瓜。
二、那年夏天吃生米
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五九年。
素稱魚米之鄉(xiāng)的蘇北平原上,游蕩著一個叫饑餓的幽靈。自從上一年冬天,共產主義大食堂散伙后,一直等到第二年夏天每人才分了三四十斤麥子。此前,莊子上的青壯年大都逃荒去了江西湖北,在那些人煙稀少的山區(qū)落下了戶口。留在家鄉(xiāng)的人們靠著青菜、胡蘿卜纓子度過了一個冬春。不少的人都有過討飯的經歷,走到五六十里外的黃海邊上,可以討要到一點稀薄的胡蘿卜玉米糝子粥。正因為有了那塊福地,比起其它地方來,我們那里真正餓死的人并不多。
剛過了立秋,人們終于盼到了早稻成熟收割。雖然那年是個風調雨順的好年份,但早稻的長勢特別差,主要是因為勞力大量外流,沒人管理,稻田里的雜草喧賓奪主,稻子里有一小半是稗子(一種稻田里的雜草,葉子眼稻葉相似)。最讓人難忘的是,那年收早稻時,割稻的人個個都吃過生米。
大集體時,用鐮刀割稻的全是清一色的女勞力,她們下田時,都會偷偷地從莊上撿兩塊半截磚頭,到了田里先割些稻抱到田埂上美美地飽餐一頓。其過程是十分簡單的,先用指甲將稻粒從穗頭上抹下來,然后再用斷磚將稻子磨成糙米,有了一小把米時就抓著塞進嘴里,爾后便一邊嚼著香甜的新米,一邊繼續(xù)下輪的加工程序,直到吃飽了,到河邊上喝過兩捧水,才開始割稻。
由于家庭的困難程度不同,吃生米農婦們的吃相也不盡相同,當干部人家的婆娘一般不吃,她們只是在旁邊好奇地看著別人在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梢姷?,只要是有領導和被領導,任何時候都是有腐敗存在的,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長,家里的日子都會比普通社員要好一些。在家里喝過幾碗薄粥的人也是要吃幾把生米的,不過,她們吃得比較“文明”總要慢條斯理地將稻子全部脫掉殼子才往嘴里送。那些在家里什么東西沒吃的人,吃相特別難看,也挺讓人心酸。她們?yōu)榱藫寱r間比別人多吃點兒,有時,米里還有不少沒磨得掉的稻殼子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宛”(蘇北方言,抓一把往嘴里送)。吃的時候,還要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生怕隊長突然來到跟前吃不成。其實,那時的干部對這種情況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沒權力多分一些口糧計劃給社員,讓她們在田里偷吃點兒生米是不會“犯錯誤”的。
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的是,那時這種普遍吃生米喝涼水的現(xiàn)象,竟然不曾引起過腸胃方面的疾病?;蛟S,當初原始的人類還不曾學會用火時,他們就是靠生吃野生植物的種子來維持生命的吧。
三、夏布
夏布是手工麻織品,是物資匱乏時期的一種粗麻布,因為只有到了夏天才派得上用場,我們那里便將其稱做夏布。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因為那種布不要布票,曾在蘇北農村風行一時。
夏布的紡織過程也跟加工土棉布差不多,先將麻絲紡成紗,然后再在古老的織機上用手工將其織成布,因為織機的局限,布幅都不足二尺,成品大都是淡黃的原色。
我們那邊不種麻,也沒人會紡紗織布,從外地販運過來的都是一些質量低劣的大路貨,價錢也不貴,每尺二三角錢。那種布在夏天里有兩種用途,一是用來縫制蚊帳,二是女人們用來做褂子穿。做一頂帳子要用好幾丈夏布,那時都困難,一般人家做不起。大都是做褂子穿,做一件只需兩元多錢,如果實在沒錢買,還可以拿布票換。那些年,生過孩子的農婦,幾乎個個都要有一兩件夏布褂子。不過,大姑娘和沒生過孩子的小媳婦們是不穿那種褂子的,因為夏布的布眼稀松,有點兒半透明,穿在身上會隱隱約約地顯山露水。解過懷的女人不在乎這些,她們平時常常在大庭廣眾中給孩子喂奶,晚上還光著上身在外面納涼。她們圖的是便宜和涼爽。雖然那樣,夏布是絕對不可以用來做裩子(短褲)穿的,因為,那時的農村婦女從來不穿內衣。
比起棉布褂子來,夏布褂子剛穿到身上是挺不舒服的,因為那上面的毛剌會把身上戳得癢癢的。它的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離身,大集體那會兒,無論天有多熱,婦女們總是要天天上工的,當悶熱難耐,汗流浹背時,夏布褂子不會往身上粘,還透氣,而且耐穿,不怕成天地浸泡在汗水中。而棉布褂子最怕被汗水煮,穿不多久便破了。那時,由于胸前背后出汗多,肩膀上磨損重,一件棉布褂子穿到最后至少要用新布換一回褂子肩。
為了盡可能美觀一些,有些年輕的媽媽們,會將剛做成的夏布褂子請染布匠染成藏青色,穿起來要比那枯黃的原色好看得多,如果裁剪得當再加上有一副好身材,走起路來也會讓人覺得婀娜多姿風情萬種。不過,好景不會長,過了四十歲后就懶得再去花幾角錢染褂子了,她們蓬頭赤腳領兒女,哪還顧得上什么美不美?那年頭,生在農村里的女人既是生兒育女的工具,又是無休止勞動的機器。而且,她們還會覺得,在烈日的暴曬下,穿深顏色的衣服會更加熱。
用夏布做成的蚊帳是那時農村中的奢侈品,做一頂要花十幾元錢。因此,除了當干部的人家,普通社員家里難得有那種高級的蚊帳。與棉紗蚊帳相比,那種帳子透氣性能好,睡在里面更涼爽些。不過,比不上后來市面上出現(xiàn)的尼龍蚊帳。而且,夏布帳子用舊了布眼里還會拱得進蚊子。
四、夏天的夜晚最難熬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普遍沒通電,人們只能靠形形色色的扇子來度過酷暑難耐的夏天。當夕陽隱入地平線,一個悶熱的夜晚便開始折磨起勞作了一天的農民。
外面沒一絲風,大地散發(fā)著熱氣。低矮的土屋里熱得像蒸籠,讓人喘不出來氣來。碰到這樣的天氣,隊里收工比平時還要更晚些,因為中午放過兩個多小時的假“躲午”,要利用傍晚的時間將耽誤的農活補回來。
那時,我們夫妻倆帶著三個孩子,從田里回來后,家中還有一大堆活兒等著我們。老伴要生火煮粥,同時還要燒一鍋洗澡水,等到將兩口大鍋燒開了,身上就像是又在汗水里洗了一回澡。我要先將從田里帶回來的青草切碎喂豬,豬子一聽到主人回來后會在圈里沒命地叫喚,必須先把它們安頓好。接下來就一個個地替孩子們洗澡,最小的孩子在地上摸爬滾打了一天,身上臟得像泥猴。做完了這些,還要在門前的空地上潑幾桶水(潑過水后的地上會涼爽些),再將吃飯的小桌子和爬爬凳兒搬到門外的空地上,準備喝粥吃晚飯。
記得有一年立秋前,40度上下的氣溫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屋里沒法睡,家家都把簡單的床鋪挪到巷道外面。有的在鋪上撐起帳子,人多帳子不夠用的人家,大人們干脆躺在桌子上露宿一整夜。為了對付蚊子,人們都會在地上燃起一堆堆蚊煙。那種最原始的驅蚊方法是不花錢的,就是在揚場揚出來碎草屑(俗稱穩(wěn)子)上面灑點水,然后將其點燃,如果有了明火就再灑水,保持光出煙不著火。
夜深時,皓月當空,繁星滿天,巷道里煙霧彌漫。露宿的人們像晾冬瓜似的光著上身躺著,不時會聽到有人用芭蕉扇子拍打蚊子的聲音,那場景讓人至今記憶猶新。不知道現(xiàn)在世界上,有沒有哪個窮國還在重復著我們過去的故事?
也有的人家怕煩神,懶得天天挪床鋪,他們會想出別的辦法來對付酷暑。我有一個鄰居就從來不在露天里過夜,他在堂屋地上用蘆席攤了個大地鋪,因為地上有涼氣往上鉆,一家人睡在上面也并不覺得有多熱。老年人說,這種方法只能在大伏天里才能嘗試,過了立秋是絕對不能整夜睡在地上的,那樣的話,睡的人會得病。我在午睡時也常常光著身子睡在屋里的泥地上,讓人覺得神奇的是,無論外面多熱,地上總是涼陰陰的。不過,在地上午睡也睡不安逸,總有許多蒼蠅嗡嗡地圍著轉,有時還會有散養(yǎng)的雞子突然在身邊屙一泡爛屎。
有時,過了午夜,突然起了天色,幾聲悶雷過后,接踵而來的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此時,露宿在外面的人家要折騰好一陣子,先將孩子們一個一個地抱進屋內,再手忙腳亂地摘帳子搬鋪板。忙亂一陣后,他們都覺得挺欣慰,終于盼來了一場大雨,或許,以后這鬼天氣會慢慢地涼起來。
五、涼席和芭蕉扇
先說涼席。涼席是一種用篾片編成的竹席。城里人習慣將用荸薺草織成的席子也叫涼席。那種席子在鄉(xiāng)下叫棉席子,主要用于春秋兩季,夏天不常用。
涼席都是手工編織成的,所用材料就是一根比撐船篙子稍粗一點的小毛竹。人民公社時期,買一根那樣的毛竹,只需兩元多錢。買到毛竹后,便請篾匠到自己家中加工。那時的篾匠大都是一師一徒兩個人搭班子。他們先將毛竹截段劈成細篾片,然后再將篾片刨光、編織。一張席子一般需要四個工,工錢不貴,每個工一元錢,另外,主家要管他們便飯。雖然做的席子要比市面上買的貴一些,但要比買的結實經用,用得細作的人家能墊十幾年,壞了還可以修補。年代久了的老涼席會被汗水浸成暗紅色,睡在上面特別舒服。
做不起涼席的人家,到了夏天也舍不得墊棉席子,因為,在沒有空調電扇的年代里,有的人家一家好幾口人擠在一張鋪上,睡著后難免要浸泡在汗水中,浸過汗水的棉席子不經用,容易爛。那些人家只能用一種極其粗糙的蘆席來替代涼席。
蘆席是用蘆葦編成的,沒多少成本,大多數(shù)人家自己會編。其實,那種席子也跟苫棚子用的蘆扉差不多,只是編時將裹在外面的蘆葦葉子剝得干凈些罷了。沒睡過蘆席的人,是會覺得挺不舒服的,有時,那上面的毛刺會戳破孩子們的嫩皮。沒辦法,那時兒女多的人家更困難,只能用這種無需花錢的“涼席”來捱過一個苦夏。
再說芭蕉扇。顧名思義,芭蕉扇就是用芭蕉樹上的葉子制成的,制作過程十分簡單,其天然的葉柄正好用來作扇柄,制作者只要將葉子剪成圓形,再在周邊縫上一道細篾箍就成了,聽說,在產地一把只值幾分錢。人們通常用的都是那種大路貨叫老芭蕉,顏色是枯葉的原色,特別厚實、耐用,一把扇子能用好多年。有一種高檔一點的扇子叫嫩芭蕉,那種扇子是選半老的芭蕉葉制成的,扇子經過漂白處理,周邊的篾條被染成彩色,有的在扇柄上還配上好看的流蘇。那種扇子雖然價錢較貴。但挺受年輕女人們青睞。因為面積小,扇起風來不過癮,而且不經用,上了年紀的人不屑一顧,說是“婊子貨”。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有一段芭蕉扇子情緣。小時候,在悶熱的夏夜里,媽媽用她的芭蕉扇,哄得寶寶酣然入睡,有時候,勞作了一天的媽媽睡著了,手里的扇子仍然會在本能的驅使下機械地輕搖一會兒。長大了些,自己也會擁有一把芭蕉扇,媽媽會在扇子邊上精心地包起一圈布條,她是怕扇子邊上的篾刺會傷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