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我的娘(散文)
一
我的娘是戴姓孝友堂出來的大小姐,西鄉(xiāng)戴姓是大戶,照外婆的念叨,那是從水寺桃源起南到欄垅寺門前,東止長安雷咀嶺的田產,那都是外婆公公家里的祖業(yè),后來熊氏請獨眼地仙用狗血畫符破了風水,家道中落,外公因為一直在外做官,身經幾十年戰(zhàn)火的擾亂,家里事情全靠家中佃戶們的關照。日本人投降后,舉國歡慶,重慶談判期間共產黨人思想的沖擊,外公把孝友堂名下僅有的幾百畝田地全部散給了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
我娘出嫁到我牙屋里來,雖然說是大小姐,卻也跟普通人家差不多,三床豆花棉被一身粗布衣服,不過有一箱子,里面一疊疊的書。
名為大小姐,娘卻是一個知書達禮心地善良勤勞手巧的人,前前后后生了我們兄弟姐妹八個,樓梯一樣,都健健康康,照顧八個孩子們的生活的同時卻沒有落下隊里的工作,先后擔任過生產大隊的保管員,會計和掃盲老師,有時夜里領著孩子去偏僻的山野人家掃盲,人家學不會,娘會反反復復地教,直到人家會為止,那時候家家都不富裕,人家卻要求留下來吃點心,娘會自帶紅薯或者是鍋巴飯團子以政府有規(guī)定而婉言拒絕。
文化大革命外婆家略受一些沖擊,但是結果作為開明紳士官僚不了了之,娘也沒有擔任會計了,剛好家里孩子多,牙(西鄉(xiāng)語:爹)天天外出養(yǎng)鴨,生產隊要出工,但娘的掃盲工作一直沒有停,雖然說是義務,但她當作了一種傳統。年底隊里分帳,因為娘的工分在女性中往往最多,我們家分了糧還可以分一些現金,雖然說錢可能早就透支,但是年飯是豐富多彩的,平時省下烘干的肉,也有山雞和竹鼠,在現在來看那確實是山珍海味了。
娘的一雙巧手,在那個貧窮的餓死人的年代,我們家是幸福的富足的。出去掃盲時,娘會多帶一些紅薯或者洋芋子,可能她的學生沒有呷(本鄉(xiāng)語:吃)點心會分神,更多的時候除了掃盲同時會教一些持家過日子的竅門,腌咸菜、曬筍干、紅薯葉泡菜,豬血團子……
牙老子會許師(西鄉(xiāng)語:骨科醫(yī)生),也就是骨科,跌打損失,斷手瘸腳,患者恢復后往往提雞捉鴨來謝情,娘會留他們一起呷頓飯,臨走了不但他們提來的東西原封不動退回去還會打發(fā)十只二十只鴨蛋,牙看到娘凈做賠本的買賣嘴巴上有時也會說她一兩句,你不收就不收,那也莫倒找一籃子蛋了啰,但是說不過娘,娘說人家都指望雞鴨生蛋換油鹽錢,我們呷了,心里過得去不?我們家養(yǎng)鴨子,送病人幾個蛋,權當一早上鴨子小生幾個不就行了。也是有道理,平時幾有六七成蛋,因為娘教我們兄妹們拾禾穗,幫牙趕后鴨,鴨子吃食多,產蛋率提到九成多。
娘的賢惠與巧手,加上牙的勤勞與憨厚,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的如有急難,都可能會想到桃源沖里的老李兩公婆。
二
最困難的時期,許多家斷了糧,我們家也很艱難,紅薯飯,紅薯,紅薯渣,到后來每天只能吃一餐了,有一回,老牙看著餓著肚子的孩子們的可憐眼神,偷偷到了一點家里的鴨子口糧谷子,娘老子曉得了,吟著眼淚推推子,嘴里念叨著人吃了,鴨子怎么辦呢,一家子指望著它們活呢……
當時全國困難,對面山沖里的舜伯伯,一家子幾口人餓死了兩個,實在沒法活了,七尺男子漢,抗美援朝拼過刺刀的好漢為了一口飯心有余而力不足,猶如元霸舉錘打天之無奈,娘曉得了硬是要牙送了一擔鴨子的口糧,救人。
毛嶺一個叫什么團生的人,瘸了腿,公社衛(wèi)生院診斷要截肢,他一下想到了牙,在我屋里住了半個多月,牙老子的手藝硬是沒讓他失望,完完全全,健健康康恢復了,這里面當然少不了娘的默默奉獻,謝情的禮物娘一樣未收,以致后來一直當作親戚在走動。
牙的手藝好,又樂善好施,在外放鴨子所到之處,從陌生到熟悉到親人,因此我的叔叔伯伯特別多,因為是真誠的交往,許多人在牙去世后還不時來關心看望我們,一直來往,有廣東肇慶的,韶關的,雙峰的,雙牌的,前年冬天,原水寺煤礦基建處長的鄒義生,桐梓人,牙的朋友,去世,因我在外地,我的小叔去參加了他的葬禮,諸如此類朋友,太多,都是敬重牙的為人厚道,救死扶傷,娘又樂善好施。
我五歲的生日后,這個日子我很清楚,七六年的夏天,因為小腳外婆會送三個雞蛋從牛欄邊的小路一拐一拐走來,吃過生日雞蛋后幾天,牙掉桃源水庫溺水里了,中午的事,當時我和三姐趕的后鴨,牙背鴨簍子在中間,過水庫邊小道時,有一只鴨調皮撲一下飛到水庫里,手里的鴨條子也使喚不了它,牙性急游到水里去趕,牙對自己的水性太自信了,因為與水寺煤礦幾個從艦上轉業(yè)的海軍水兵在水庫比試過好多回,牙從來就沒有輸過,但是這一次牙失算了,水面只露出兩只手使勁招,抓狂,慢慢的水面上只有那只調皮的鴨子在游蕩,姐姐傻了哇哇地哭,“牙,牙,我屋牙——”,嚇得所有的鴨子撲撲全飛到水庫了……
水寺煤礦幾百職工停產來救人,黃塘大隊,三陽大隊,水寺大隊,高陂公社的,十里八鄉(xiāng)的黨員干部鄉(xiāng)親,會水性的,來了,往水庫里潛,不會水性的,來了,扎木筏子,打撈,折騰到深夜,在水庫尾頭石頭砌的攔壩下撈出。
牙擺在庵子路口的紅薯土的水車架子上,聞訊趕來的姨娘與外婆拖不住嚎天倒地的娘,娘不準人把牙入棺,抱住不放……
三
娘成了寡婦,帶著七個孩子,大姐年前出了嫁,十六歲的大哥不想讀高中,輟學接替牙放鴨正好可以整天看書冒人管,三國,紅樓,水滸,三言二拍,基本上可以倒背如流,二姐十四歲,對娘說:“娘,我也不讀書了,可以上生產隊掙工分?!蹦锟?,姐姐哭,我們跟著一起哭。
后來水寺中學的老師常來我們家,二姐的班主任后來也教過我的數學,龍宗航老師極力勸說讓我大哥和二姐繼續(xù)上學,說政府減免學費,家里有困難大家來解決。那個時候能上個中學其實都是不錯了,龍老師自己也是半邊戶,家里孩子多,知道一個女人帶一堆孩子還要生產隊出工,家里養(yǎng)豬喂雞等等,難。二姐還是上完了初中。
一家人在哭,伯伯進來了:“吼,哭嘛哭,人死就死了,難道活著的人就不活了?”
伯伯是光棍,也不能說是光棍,以前說過一門親事,媒人介紹是講女的很少講話,大家都以為女的是內向靦腆害羞,洞房后才知道是啞巴,生了一女兒三歲了都不會說話,看到我屋娘的漂亮與賢惠,對比自己婆娘的猥瑣與殘疾,而且啞巴伯母常常無事找事經常吵架,娘家人以此上門打過幾回,后來干脆離了婚,啞巴伯娘帶著啞巴女兒遠嫁他方,后來伯父找過許多次一直沒有找到。
伯伯常常來幫忙,吃的、用的。娘說:“大老鄉(xiāng),你莫咯樣(西部語:這個樣),我是一寡婦,人家指后背呢?!?br />
這期間也有多事的媒婆往我們家竄,每次媒婆走后,娘抱著小妹就哭。
牙死了,我們兄弟卻不懂事,爭著添飯,鍋子里的紅薯翻到一邊,娘和二姐從生產隊出早工回來,還要忙著喂豬食,鍋里的只剩下半個冷紅薯了,三姐最乖最懂事,每天的早飯都是她做的多,四姐燒火,我和大我一歲半的哥哥要放牛,放??梢話暌环?,兩兄弟每天掙兩分,當時生產隊分帳十分工分兩毛多,年景好可以分五毛錢,記得豬肉是七毛五一斤。早上清早放個多鐘頭牛才能回家吃了早飯去上學,下午放學把牛趕到山上,天黑才回,放牛不光放牛,要扯豬草或者是打柴火,我的童年從牛背上走過,我那時特調皮,牛有時不聽話,我就用竹條子打,牛瞪著牛眼睛瞪著我,瞪得我心里發(fā)毛,也許這是報應,若干年后我在青島期間,老婆若是在家埋怨我,我定會作夢那頭牛,那雙瞪著我的牛眼睛。我老婆屬牛,大眼睛。
四
俗話講,天要落雨,娘要嫁人,牙死后三四年了,伯伯的膽子也越來越大,天天往我們家跑,不但獻殷勤,還干活,來竄門的媒婆被他擋住臭罵人家多管閑事,罵得三姑六婆沒人敢來了。伯伯還指手劃腳安排我們的前程,當時打越南,招兵難,許多老兵提前退伍轉業(yè),生產隊長龍伯伯安慰自家婆娘莫哭,黨員干部要帶頭作榜樣,因為他大崽伢子哥哥在廣西玉林當兵本來到期退伍,但部隊留用了他。伢子伯娘在家里整天哭,哭過之后罵我屋伯伯冒良心,欺男霸女,霸占人家寡婦還送人家崽切當炮灰,龍隊長反說她婆娘,人家一個生產隊保管員的覺悟比你隊長,黨員的堂客覺悟要高。為人處世,戰(zhàn)爭年代靠當兵,和平年代要讀書,不然哪有出息?
鑼鼓鞭炮大紅花送走了大哥,來信講部隊駐在云南河口橋頭鎮(zhèn),河對面就是老街。趕上零星的偷襲戰(zhàn),立過一次三等獎,兩次團嘉獎,因為字寫得好,比連長指導員學問多,后當文書及士兵文化功課的語文輔導老師。
娘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講究明媒正娶,雖然說那個時候地主官僚成份不好,但是娘還是要一種場面,一種氣氛,拗不過伯伯幾年的死打爛纏,最終還是扯了結婚證。定了日子,請了大隊干部,學校里的老師,當然也有十里八里的鄉(xiāng)親,伯伯從堂屋的左邊搬到了堂屋右邊我們的家。
那年我讀小學二年級,學校里大年級的學生戲謔問我,是你娘嫁給你伯伯,還是你伯伯嫁給你娘,我跟他拼命,拼不過,頭破血流,還扯斷了書包帶子,回家娘問我嘛事,我瞪著眼睛吼她,你做的好事,事后我好多久不理會他們。
水寺煤礦的鄒叔叔常來看我們,送煤油,送糖,計劃經濟年代,我們家的指標有限,往往幾兄弟姐妹共一盞煤油燈做作業(yè),娘在昏暗處納鞋底做針線活,四十多歲的人因為勞累,營養(yǎng)不良,視力下降,針扎到手是常有的事。
這種溫馨的畫面沒有多久,娘生病了,病得很厲害,基本上下不床,我們急,六神無主,伯伯更急,找人用擔架抬,往公社醫(yī)院送,公社醫(yī)院的條件太差無法診斷,老中醫(yī)把過脈之后,直搖頭,埋怨伯伯嘛咯時間才送來。
那時候沒有體檢沒有預防,平時小痛小癢挺過去,或者自已煎幾味草藥對付過去,送到醫(yī)院的基本上都是晚期。
豐坪李毛塘的李老師,也是李軍醫(yī),平反后到了原來的軍隊醫(yī)院,當時正回老家探親,得知娘的病也抽空來到我們沖里,也只是搖頭,無能為力。
娘從醫(yī)院回來,卻好了,能坐起來,問我作業(yè)做了沒,自從那次與同學打架后我?guī)缀鯖]有與娘講過話,聽到娘的關心,我的內心涌動。
娘說:“家里是困難,但是書還是要讀,不讀書,不曉得世界之大,外公當年讀到了北京,走遍了半個中國,朱子講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舉,但是學了東西不用等于白學,現在國家恢復高考了,選拔人才,我們家族近些年代,除了幾個當兵的有一兩個有點出息,讀書從仕成圣賢者可能指望你們這一代了。你,你三姐是好苗子。”
當時太小,無法理解娘的話。我扭了一下胳膊,有點痛。娘問我嘛事,我不敢作聲低了頭,娘扯開我的衣領看肩膀上流膿,透過了貼著的作業(yè)紙,我不敢講,因為放牛時在山上煮毛豆,火熄了,我葡著吹火,另一個伙伴平乃者毛手毛腳打翻了沸騰的鋁缽子,毛豆連同沸水倒了一地,當然我躲得快,只有少許濺到我背上,紅腫,起泡,久了,發(fā)作流膿。
鄒叔叔來看娘,之后帶我上煤礦醫(yī)院打了一針,吃幾片白色的藥丸子,好得相當快。
肩膀上的傷好了,娘卻離開了我們,永遠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