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遇見】忽而立夏(小說)
一
杏,不是樹上結(jié)的杏,她,是一個人名。
杏,她是我姑父家的表妹。姑父的哥哥和嫂嫂一輩子也未能生育,就把杏過繼給姑父的哥哥嫂嫂一家。
姑父的哥哥,那年上山下鄉(xiāng)去了東北黑龍江,后來杏就隨著姑父哥哥一家過去了。
杏表妹,立夏那天所生,因為是個女孩,姑父便嫌棄姑母沒有給他生個男孩,心里有點不高興,便隨便給取了個名字叫馮山杏。聽名字就有幾分野性。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姑父嫌棄杏表妹是個女孩,自然就把一些怨氣撒在姑母身上。
偶爾遇到姑父心情不爽,回家喝上幾盅小酒,借著酒意便開始找姑母的茬,好像自己所有的不順,都?xì)w落到姑母生了杏表妹所鬧的。
姑母自然委屈,生男生女又不取決女人,你男人的小蝌蚪不遠(yuǎn)萬里在子宮里瞎游蕩,遇到了卵子就拼命地往里鉆,結(jié)果把小男孩的雞雞擠掉了,就變異成女孩了,憑什么把責(zé)任推在她的身上?
但她對姑父敢怒不敢言,只好把一腔怒火轉(zhuǎn)移在杏表妹的身上。所以,杏表妹的童年并不快樂,成了姑父和姑母斗嘴后的撒氣桶。
直到杏表妹六歲那年,姑母給杏表妹生了一個弟弟,杏表妹的厄運(yùn)才有所好轉(zhuǎn)。
說起來都讓人難以置信,自從杏表妹有了弟弟,姑父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yùn),居然官升三級,做到他們科室科長的位置。
姑父很高興,便給兒子取名叫作馮運(yùn),鴻運(yùn)當(dāng)頭的意思。
杏表妹弟弟來了以后,杏表妹的待遇有了轉(zhuǎn)變,姑父當(dāng)了科長,沒了別人的頤指氣使,煩心事當(dāng)然就少。
姑母自從生了杏表妹的弟弟,身份也得到了顯著的提高。一切都順了,閑氣自然而然也就沒了,氣沒了,發(fā)泄對象也就不再成立了。
但是,有一點姑父從沒改變他的認(rèn)知,總認(rèn)為杏表妹是他們家的災(zāi)星,因為有杏的那幾年,他們總吵架,工作也不順。
姑父的哥哥和嫂子結(jié)婚十年有余,一直沒有子嗣,姑父的哥哥就厚著臉皮央求弟弟,想過繼杏表妹。
過去傳統(tǒng),兄弟之間相互過繼,已經(jīng)成為一種美德,即便是過繼給弟弟,仍是一家人,與自家孩子沒什么不同,何況杏表妹在姑父心中一直有一個抹不掉的結(jié)。
兩家舉行儀式那天,姑父的哥哥高興辦了三桌人,親戚朋友都來賀喜。
六歲杏表妹已經(jīng)有幾分懂事,杏表妹從始至終一個人默默地躲在角落里,一句話也沒說,大家誰也看不出她是高興還是難過,透過她眼神中傳遞過來的某種情緒,總讓人有一絲生生的疼。
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乘著酒興讓杏表妹改口叫爸媽,杏表妹答應(yīng)很爽快,當(dāng)著姑父和姑母的面,很響亮地叫了姑父的哥嫂一聲爸媽,而對著自己親生父母卻閉口不言,連看一眼都沒有。
儀式結(jié)束回家后,姑母撲倒在床上失聲痛哭,覺得這些年對杏表妹虧欠太多。
姑父一個人躲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姑母第二天打掃客廳的時候,發(fā)現(xiàn)茶幾上煙灰缸里,竟然塞滿了煙蒂。姑母當(dāng)時就驚呆了,要知道姑父以前是從未抽過香煙。
杏表妹,從此再也沒有稱呼姑父和姑母一聲爸和媽,即便是偶遇或者見面,也是有話說話,開口便來。
我比杏表妹大三歲,我們家都喜歡直接稱呼她杏,覺得叫起來特別親切。我們一家都喜歡杏表妹,杏表妹也很喜歡我們家,說,特別有家的感覺。
姑父家離我們比較遠(yuǎn),姑父的哥哥家和我們家很近,同在一條街道上居住,過繼后的杏表妹,隔三差五經(jīng)常到我們家玩。
杏表妹大多時候很安靜,眼神中總隱藏著一股淡淡的憂傷,與她小小說年紀(jì)極不不相符。為了讓她開心,我會主動逗她開口講話,她高興的時候也會說上兩句。
她說喜歡過夏天,特別是立夏的時候,田野上鶯飛草長,夏花燦漫,還有樹上掛滿黃橙橙的杏子。開始的時候,我不懂杏表妹想表達(dá)的是什么,我總笑杏表妹,小小年紀(jì)為啥總喜歡說這些,她只是笑,從不解釋什么。
杏表妹八歲那年,姑父的哥哥順應(yīng)上山下鄉(xiāng)的潮流去了黑龍江,夫妻倆在長白山上看山護(hù)林,杏表妹也一塊去了長白山。?
?二
分別后,第一次見到杏表妹,她已經(jīng)十七歲,那年剛立夏。
杏表妹上完初中已經(jīng)輟學(xué)在家,聽說她到了東北以后,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好。輟學(xué)以后,跟著現(xiàn)在的爸爸媽媽一起看山護(hù)林,整天在山上瘋跑。
十一年沒見,杏表妹的模樣我都有些認(rèn)不出來了,不過已經(jīng)不像小時候那般羸弱,身子豐滿了許多,人也比以前更黑了一些,皮膚糙得像長期生活在風(fēng)口浪尖里討營生的村婦。我沒去過東北,想象不出會是一個什么樣子,但是可以推測出那里的風(fēng)非常大,而且十分的凌冽。
杏表妹雖然皮肉粗糙,人卻不丑。十七歲,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黑美人,只是話更少了。
從進(jìn)門到離開,杏表妹也沒有喊一聲姑父和姑母。
杏表妹和現(xiàn)在爸媽是一塊來的,而且?guī)Я瞬簧匍L白山的特產(chǎn),為了感謝弟弟當(dāng)初的過繼之恩,姑父的哥哥還專門給弟弟帶了兩根碩大的野山參,除了這些還有自己在山上撿的蘑菇和一些黑木耳。
按照政策,姑父哥哥早已經(jīng)符合可以返城的條件,他們說早已習(xí)慣了那里的山和那里的氣息。
當(dāng)著姑父哥哥嫂嫂的面,姑母不好問長問短。晚上,在姑母再三的央求下,姑母要和杏表妹睡一晚上,姑父哥哥嫂嫂也不好說什么,畢竟是她親生骨肉,娘倆睡一晚,聊聊知心話也在情理之中。
不曾想,杏表妹非要和我一起回去,說要和我妹妹一起睡,姑父哥哥嫂嫂也拗不過她,也只好隨她去了。
那一晚,杏表妹在我們家和我妹妹還有我,我們一起聊到很晚。
我問杏表妹,問她還喜歡夏天嗎?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說長白山的春天來得有些晚,立夏時節(jié),那里到處是漫山遍野的野花,還說樹上掛滿黃澄澄野山杏的時候,爸爸媽媽會帶上她滿山去采蘑菇。她們一家就會帶上大黃鉆山越嶺的跑,那樣的日子特別愜意和快活。通過談話才了解到,大黃是她們家的一條狗,姑父的哥哥嫂嫂每次巡山,總會帶上它。她還說她很喜歡大黃,沒事的時候,她就和大黃說會悄悄話。
說話的時候,杏表妹笑靨燦爛,相信姑父的哥哥嫂嫂一定視她如珍寶。
姑母最終也沒能和杏表妹睡在一起,杏表妹很倔強(qiáng),即便是姑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更多的是沉默。
?多年未見的女兒回來了,姑母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菜肴,特別燒了杏表妹愛吃的紅燒肉,說杏表妹小的時候最愛吃,杏表妹只是低頭吃飯,紅燒肉一筷未曾夾過。
?杏表妹臨走那天,姑父派了單位的車,和姑母一塊把杏表妹一家送到了車站。
?在候車期間,姑母曾幾次想去牽杏表妹的手,都被杏表妹機(jī)智地躲開了。火車來了,杏表妹提上包袱就上車了,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坐在回去的車上,姑母哭得一塌糊涂,說杏記仇了,恨她們當(dāng)初把她過繼給了別人。?
?三
第二次見到杏表妹,也是剛立夏沒多久,那年她二十一歲。
見到她的時候,杏表妹的胳膊上系著一根黑紗。
立夏了,長白山上的雪已經(jīng)開始慢慢融化,姑父的哥哥嫂嫂正在長白山上巡山,突然就發(fā)生了雪崩,為了救一對上山采蘑菇的夫婦,最后葬身在皚皚白雪之下,還是帶去的大黃,及時逃了回來送信給杏表妹。
當(dāng)時那條通了靈性的狗,淚眼汪汪沖著她一直的叫喚,她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只是問大黃發(fā)生了什么,大黃一個勁的汪汪地叫喚。直到大黃咬著她的上衣,一直把她拽倒雪崩的地方,她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雪崩剛停,杏表妹便去挨家挨戶跪著求鄉(xiāng)親們,她想把爸爸媽媽的尸體挖出來。這個時候很危險,稍微有個風(fēng)吹草動,很有可能引發(fā)第二次雪崩。如果,第二次雪崩發(fā)生,姑父哥哥嫂嫂的尸骨只能長埋在長白山上了。
?最后,杏表妹在村口跪了一天,村長被杏表妹的行為感動了,加上姑父哥哥嫂嫂是為了救人才會被埋在雪下,想想這對夫妻不遠(yuǎn)萬里來到長白山下,在村子里一直樂于助人是有口皆碑的。于是,村長帶著鄉(xiāng)親們,冒著生命危險把姑父的哥哥嫂嫂尸骨挖了出來。
火化之后,杏表妹就帶上他們的骨灰,千里迢迢回到了老家。我猜透了杏表妹的想法,就是讓這對老人落葉歸根,不能讓他們成為長白山上的孤魂野鬼。
?杏表妹眼睛紅腫,我猜測她一路上眼淚就未曾干過。
?回到家里,買墓地刻墓碑,都是她一個人張羅,姑父姑母看不過去,便要去幫忙,都被杏表妹婉言謝絕。
?姑父的哥哥嫂嫂埋下去以后,姑父姑母一直沒見杏表妹回家,便開始滿世界的找,最后在姑父的哥哥嫂嫂墓碑前找到了她,原來她一直未曾走。而且,還專門買了一條席子,直接就鋪在姑父的哥哥嫂嫂的墓碑前,說要幫他們守孝,任誰勸也勸不回。
?杏表妹在墓地渡過了十五個白天黑夜,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了人樣。盡管姑母白天都送些飯菜給她吃,十五天不梳不洗,也真夠難為她了。看著瘦成皮包骨的杏表妹,姑母心疼得淚水漣漣,一邊不停地抽打著自己的臉,一邊哭訴著說是她害了杏表妹。
?杏表妹像傻了一樣,對姑母看都不看一眼。
?唯一的依靠走了,姑父姑母便讓杏表妹回來跟他們一塊住得了,杏表妹只是一味搖頭。被追問急了,才說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里的山那里的氣息,她要回去繼續(xù)幫姑父的哥哥嫂嫂看護(hù)那里的山林。
?杏表妹走了,走得很堅決。
?我當(dāng)時就想,這里已經(jīng)沒什么牽掛了,也許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杏表妹了。
?四
?一晃十一年過去。
杏表妹那年三十二歲,她給姑父姑母寫了一封信,告訴姑父和姑母,她七年前就嫁人了,生了一個女兒叫念兒,今年剛好六歲。
十一年,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杏表妹的弟弟考上了上海復(fù)旦,畢業(yè)后留在上海,娶了一個老婆是上海人。而且弟弟也在上海買了房,與老婆的父母同住。弟弟的岳父犯了老年癡呆癥,這樣照顧起來也方便些。
?姑父姑母已經(jīng)退休三年了,身體一直不是很好。那年暮春,姑父姑母相繼得了重病臥床不起。
馮運(yùn)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岳父岳母,自然是沒有時間。再說了,讓馮運(yùn)上海老婆到這個小城市伺候他們,姑父姑母他們想都不敢想過。
?迫于無奈,在立夏時節(jié),姑父給杏表妹去了一封信,希望她回來照顧他們,本來也沒有寄予多少希望,畢竟這么多年,杏表妹一直沒有叫過他們一聲爸媽。
?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星期后,杏表妹領(lǐng)著老公和女兒念兒回到了姑父姑母的家。
?這是我第三次見到杏表妹。
杏表妹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羸弱了,不過身材依然像過去那般好,臉面依然過去那般的黑,高聳的胸脯透露這成熟少婦的魅力。最大的變化,是臉上經(jīng)常洋溢著幸福的笑靨,與十一年前簡直判若兩人,這應(yīng)該歸功于她帶回來的老公。她老公皮膚倒是與杏表妹十分般配,一樣的黝黑。說話幽默風(fēng)趣,做事爽快麻利,身上有著東北漢子的氣質(zhì)。
?念兒,與杏表妹十分相像,只是沒了杏表妹小時候的沉悶,活潑可愛惹人疼。這個小精靈到了姑父姑母家,倒是一點不怕人,天生的古靈精怪,常常惹得姑父姑母家里笑聲不斷。
?杏表妹依然不叫姑父姑母。能回來已經(jīng)不錯,姑父姑母也從沒奢望過杏表妹能喊上一聲。
從前不回,現(xiàn)在回來了,還把老公和孩子都帶了回來,弟弟的老婆開始說話了,說別看杏表妹平時不說不講,那是典型工于心計的特征,這次回來就是覬覦老家那片房產(chǎn)。聽到這個話的時候,杏表妹只是笑笑,也不去解釋。
杏表妹不叫姑父姑母歸不叫,伺候姑父姑母那真是沒的說。姑父姑母長期臥床,端屎端尿正常,偶爾遇到姑父姑母大便不暢,自己動手一點一點的摳出來,從不嫌棄。
老公廚藝不錯,一天三頓飯,頓頓不重復(fù),把兩位老人伺候得真是舒心。
可好景不長,姑父姑母的身體每況愈下,杏表妹伺候不到一年,兩位老人竟相繼撒手人寰。弟弟因為工作上的事,每次都沒能及時回來,跑前跑后的事全落在杏表妹身上,每次都是到了火化時候,弟弟才匆匆趕到家里。
父母都走了,弟弟便勸慰杏表妹留下來,杏表妹頭搖得像撥浪鼓。
弟弟最后沒有辦法,只好把父母留下的房產(chǎn)賣了。賣得了兩百萬,分了一半給杏表妹,杏表妹見推辭不掉,便接過了一百萬的存折,接著做了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她知道我在教育界混得還可以,就委托我,把一百萬當(dāng)中的八十萬全部捐給西部的希望工程,自己僅僅留了二十萬。
?她說這二十萬留給念兒,一定把念兒培養(yǎng)成大學(xué)生。也許她是在跟自己賭氣,恨自己當(dāng)年沒有好好讀書。?
?五
?我真的沒想到到,那一次杏表妹的委托成了訣別。
?次年立夏時分,我接到了杏老公的電話,電話里他告訴我,杏表妹老公因為要接送念兒上下學(xué),杏兒便一個人帶上大黃去巡山,結(jié)果在半途中遇到了雪崩,直接掩埋在積雪下面,這次大黃沒有僥幸活下來,在皚皚白雪下面,一起陪伴了杏表妹。
這次雪崩以后,接著又發(fā)生了二次雪崩,杏表妹的老公挖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挖到杏表妹的尸體。這次雪崩面積太大,他也不知道杏表妹究竟埋在哪里?最后,她老公選擇了放棄,在雪崩的地方搭起了帳篷,帶著念兒在埋葬杏表妹的地方整整守了十五個白天黑夜。
?接過杏表妹老公的電話,我突然失聲痛哭,整晚整晚地淚流滿面。
我一直以為最了解杏表妹,其實我不懂她,杏表妹那看似有些冷酷表情下,其實一直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對于姑父和姑母,她一直也不敢忘記,不然也不會把女兒取名叫念兒。
?夜深了,我一直沉浸在杏表妹的悲傷中走不出來。
回憶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直到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杏表妹她為什么喜歡立夏了。這一天,是她來到了這紛紛擾擾的人世,也注定了她如夏花般燦爛。
?一年,轉(zhuǎn)瞬而逝。杏表妹,明年的立夏,我一定去長白山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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