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鹿林最喜歡的，是三月末的關(guān)山櫻。
　　 粉嫩粉嫩的花苞像是欲語還休的少女，經(jīng)過春風(fēng)拂面，竟零零散散地飄落下來，有種凌亂的美。
　　 這天余鹿林正數(shù)著簌簌落下的花瓣，一轉(zhuǎn)眼看到了站在醫(yī)院門口的白衣少年。他站得規(guī)矩，跟在一個皮膚白皙的女人身邊，兩個人的眼睛很像，濃密的睫毛像是黛山處的山巒，遮蓋著下面的兩處秋水橫生。
　　 少年的表情很是嚴(yán)肅，女人左手挎著限量款LV包，正焦急地跟一位醫(yī)生交談著什么，余鹿林于是無暇顧及花瓣了，認(rèn)真地觀察起來。
　　 一場談話過后，少年安慰似的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電子表熟悉的“滴滴”聲響了起來，余鹿林不敢耽擱，提起手中透著熱氣的飯盒，風(fēng)馳電掣地跑進大廳，從宋青嶼的身邊“滋溜”鉆過去了。就是刻意，余鹿林故意在經(jīng)過少年的時候停頓了兩秒鐘，像是微電影里的慢放鏡頭，她清楚地看到了少年精致的五官，和他眼角處那顆恰到好處的淚痣。
　　 那天余鹿林穿著一條米黃色的棉布裙，馬尾辮上恰巧停留著兩枚粉色的花瓣，當(dāng)她靈動般地跑過宋青嶼旁邊時，宋青嶼還以為是一只粉色的蝴蝶。
　　 趕到病房的時候，媽媽正捂著胸脯，在護士小姐的幫助下劇烈嘔吐著。余鹿林接過護士手中的便盆，對著滿臉嫌棄的她陪著笑臉。
　　 余鹿林先是給媽媽倒了杯冷開水，等她把漱口水吐到便盆里后，再手腳利落地在床上支好桌子，揭開飯盒的那一瞬，白花花的熱氣混雜著食物的香氣，充滿了整個病房。
　　 旁邊的一個叔叔打趣著：“喲，你家女兒又給你送飯了？真香啊！”
　　 余鹿林只是笑笑，觀察著媽媽依舊痛苦的臉色，擔(dān)心地問著：“媽，還好吧？”
　　 “今天給你帶了魚香肉絲和炒青菜，底下還有白粥，記得趁熱喝啊?！庇嗦沽忠贿叾谥贿叞训厣系奈蹪n擦干凈，轉(zhuǎn)身就端著便盆出了門。
　　 剛走出房門沒幾步，就有聽到隔壁床叔叔的叫嚷：“哎呀，大妹子，你可別哭啦。有個女兒這么孝敬你，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對??！”
　　 余鹿林的心驀地一緊，接著聽到了媽媽低低的哭訴聲：“就是我拖累了我家鹿啊，早點死了該多好啊！”
　　 “哎喲你可別這么說，她全指著你吶！”
　　 余鹿林仰著頭，盯著醫(yī)院里特有的白色的墻面，大顆大顆晶瑩的淚珠，還是不爭氣地順著臉頰流到了脖頸。是啊，媽媽，如果你走了，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吧。余鹿林想。
　　 四月的關(guān)山櫻飄落得更加厲害。余鹿林需要每天中午去醫(yī)院給媽媽送飯，每次走到關(guān)山櫻前時，她總會駐足片刻，細(xì)細(xì)地數(shù)著樹葉間的縫隙，或者是枝葉間藏匿者的嫩白的花苞。那之后，她見宋青嶼見得似乎更加頻繁了。
　　 他似乎總是愁眉不展的面容，或是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拿著一本《萬物理論》讀著。他的背后是一片青草地，盎然生機，柔和的光線透過樹杈，落在他身上時已是無數(shù)閃爍著的光圈，他的旁邊放著一只MP3，白色的耳機線。有時候宋青嶼會特意閉上眼，大拇指夾在書縫里，像是在思考，也像是為了某個愜意的片段而停下來仔細(xì)聆聽。
　　 宋青嶼并不是余鹿林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他穿著市里外國語中學(xué)的校服。那所學(xué)校余鹿林聽小伙伴說過，學(xué)費一年十幾萬。
　　 十幾萬啊，如果籌夠這么多錢的話，媽媽的化療費應(yīng)該就夠了吧。
　　 初三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一過，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
　　 余鹿林再也沒有了看關(guān)山櫻的雅致，她懇求著主治醫(yī)生，求他救救媽媽，那醫(yī)生遺憾地沖她搖了搖頭，偏偏不給她一絲希望，只說了四個字：“無力回天?！?br />　　 那時余鹿林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媽媽也是背著她，整日地在醫(yī)院里以淚洗面。
　　 有一天紅字會的一大幫子人突然來到了醫(yī)院，點名要找一個叫張華的女人。余鹿林驚異地瞪大了眼睛，那群人之中，有宋青嶼，和那天看到的穿著時尚看起來很年輕的宋青嶼的媽媽。
　　 那群人簡單地說明了來意，說是張華的腎臟和一個垂危的尿毒癥病人的腎臟竟然配比成功了。
　　 而那個患尿毒癥的病人，是宋青嶼的爸爸，他是一名知名大學(xué)的大學(xué)教授。據(jù)說由他帶領(lǐng)的大學(xué)的科研團隊，研發(fā)了很多專項，對國家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余鹿林驚訝地看向媽媽，發(fā)現(xiàn)媽媽的表情并沒有太大的波瀾。
　　 是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去紅十字會登記了器官捐獻的嗎？而余鹿林呢？她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心臟突然像是被澆了一盆涼水，憤懣，悲慟，束手無策。
　　 旁邊的媽媽點了點頭，無比鎮(zhèn)定地說：“我同意。”聽到這句話的余鹿林突然就抬起了眼，她早已哭得淚眼婆娑，心臟像是被人擰了一圈又一圈，窒息般地痛。
　　 她原本以為自己應(yīng)該怨恨媽媽的，可看到媽媽那雙同樣涌著淚的慈愛的眼睛時，她突然就滯住了。
　　 快步跑出了病房，留下一大堆人，她覺得自己快要呼吸不過氣來。
　　 關(guān)山櫻依舊在簌簌飄落著，余鹿林身后站了個人。
　　 宋青嶼看著少女聳動著的肩膀，突然有點感同身受。
　　 畢竟這種成全，有些殘忍。
　　 他最終還是開了口，卻是無關(guān)緊要的一句：“你，還好嗎？”
　　 余鹿林扭過去，兩只眼睛哭得紅彤彤的，像是兔子。她并沒有回答，只是默不作聲地蹲在地上，狠狠地抱著自己的肩膀。
　　 宋青嶼就那樣陪她站到了天黑。余鹿林后來回憶起，她問宋青嶼：“你站著的時候在想什么？”
　　 “我在想，也許陪你站一夜，你就沒有那么難過了?！?br />　　 余鹿林笑了笑，抬頭看了看天，碧藍(lán)如洗，飛機滑過一道完美的弧線，一排大雁成群結(jié)隊，在視網(wǎng)膜里留了影。
　　
　　 二
　　 自那之后，宋家的人來得越發(fā)頻繁了。
　　 宋青嶼的媽媽相處起來親切溫婉，余鹿林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珠光寶氣也掩蓋不了一種人身上自帶著的氣質(zhì)。她來的時候總是提著一大堆的營養(yǎng)品，加上來得十分頻繁，慢慢地和媽媽變得無話不談。
　　 余鹿林去學(xué)校參加畢業(yè)典禮，回來的時候醫(yī)院的飯?zhí)靡呀?jīng)擠得水泄不通，等她趕到病房的時候，宋青嶼的媽媽正在喂著母親山藥紅棗粥。
　　 見余鹿林目瞪口呆的樣子，媽媽雖然虛弱，但還是招呼著余鹿林：“快，鹿，叫魏姨?！?br />　　 不等余鹿林叫出聲，魏阿姨就已經(jīng)找了一把凳子，擺在了余鹿林的跟前，還一邊親切地說著：“都是自家人，快坐吧?！?br />　　 余鹿林看著轉(zhuǎn)頭與媽媽熱切交談著的魏阿姨，心想這個女人可真是厲害。
　　 聽聞魏芳二十歲時嬌艷地像是一朵花，對事業(yè)有成的奉承不婚主義的宋教授展開了猛烈的追求，只花了半年功夫，就把這位大名鼎鼎的宋教授給收入了囊中。
　　 魏阿姨還建議讓余鹿林住進她家，被余鹿林一口拒絕了。她覺得，宋家的人就像是虎視眈眈的豹子，只需要等待獵物最虛弱的時候撲上去，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切。
　　 她不知道這樣形容是不是貼切，但是她非常痛恨，矛盾，尤其是在看到魏阿姨和宋青嶼的時候。
　　 他們就像是往傷疤上撒的烈酒。
　　 只是每天媽媽見到他們之后就笑呵呵的，安靜坐著時的愁眉不展瞬間消失。余鹿林看到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合不攏嘴的媽媽，心中更加郁悶了。
　　 她走到公園的十字路上，用力踢著腳下的石頭。后來干脆把石頭往眼前的湖里扔著，湖水很清澈，每扔一次就會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咚”。湖面上一圈圈的漣漪連綿不絕。
　　 正當(dāng)她專心致志地扔著時，身后突然傳來了少年獨有的聲音：“嘿。”
　　 余鹿林為剛才的行為感到失態(tài)，回過頭去低低地回了句：“嘿?！彼痤^，宋青嶼的眼睛里像是跌進了星辰。
　　 宋青嶼把一杯卡布奇諾遞到了余鹿林面前，之后眼前的女孩慘淡地笑了笑。
　　 余鹿林自嘲般地：“有錢人就是愛這種奇怪的東西?！闭f完就緊盯著宋青嶼臉上的反應(yīng)，誰知他不氣不惱，不緊不慢地說著：“喝吧。”
　　 余鹿林自覺無趣，指了指他不離手的那本《萬物理論》，猛地吸了口奶泡，口中充滿了香甜和酥軟，還從來沒喝過這么好喝的東西，她仔細(xì)地回味著：“那本書就那么好看？”
　　 宋青嶼修長的手指翻開了扉頁，上面的字體工整漂亮，寫著：無論生活多糟糕，總有你能做成功的事情，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希望。
　　 “研究科學(xué)和研究萬物一樣，需要心懷一顆飽滿曠達(dá)的愛世之心。這不僅要求我們要有樸實的工匠精神，勤奮勉勵也必不可少，但最重要的，是要心懷希望?！彼吻鄮Z說得不疾不徐，硬是把余鹿林給說愣了。
　　 他才十五歲啊，余鹿林想。
　　 暑期過了一半，媽媽面如黃臘，她瘦如枯槁，看起來像是老了十歲。
　　 余鹿林每天變著法子地給媽媽做著香噴噴的粥，可她已經(jīng)完全吃不下飯，整日靠輸著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
　　 余鹿林摸著梳子上大把大把的媽媽的頭發(fā)，銀色和欠缺營養(yǎng)的黃色，黑色已經(jīng)很少了。她止不住心疼地捂著嘴落了淚，媽媽卻樂觀地摸了摸她的頭。媽媽的面色憔悴，但眼睛晶亮，總之在余鹿林面前，她總是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
　　 “鹿啊，等媽走了之后……”
　　 余鹿林激動地蹦了起來：“不許你這樣說！你才不會走！永遠(yuǎn)都不會！”她把眼睛哭得通紅，笑臉也像三月的桃花，憂傷卻美好。
　　 “我是說，如果，”媽媽輕嘆了一聲，稍微抬了抬手示意余鹿林坐下去，她說著：“如果媽走了，就住到這個教授家，凡事有點眼色勁，不要招人家煩……”
　　 余鹿林咬著嘴唇沉默了半晌，終于在媽媽深情的凝視下，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不去他家，死也不去?！?br />　　 正想抬頭看媽媽的反應(yīng)，卻看到?jīng)_著門口眉開眼笑的表情：“喲，青嶼來啦？”
　　 宋青嶼簡單地穿了件白T恤和九分褲，腳上一雙白色帆布鞋，上面繡著一只棕色小貓。明明很休閑的打扮，宋青嶼卻能穿出來一種模特的感覺。宋青嶼本就是干凈溫潤的長相，讓人看著就忍不住地被治愈。
　　 可是在余鹿林這里，她沒心情。
　　 余鹿林有些心虛，不能從宋青嶼波瀾不驚的表情里判斷出些什么，只得一臉尷尬地撤開凳子往外走。走的時候正好碰到了宋青嶼手中的水果，火龍果，芒果，和晶瑩透徹的提子灑落了一地。余鹿林的臉驀地就紅了，手足無措地看了宋青嶼一眼，轉(zhuǎn)身就跑開了。
　　 她跑得飛速，還是聽到了媽媽的那聲叫喊：“鹿，回來撿一下！”
　　 余鹿林坐在宋青嶼常坐的那張長椅上，捂著發(fā)燙的臉，陷入了循環(huán)著的愧疚和自責(zé)當(dāng)中。
　　 沒教養(yǎng)的野丫頭，不通人情世故的窮人家的孩子。一旦余鹿林住進了他家，他們一定給她貼這樣的標(biāo)簽。
　　 余鹿林看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球鞋，已經(jīng)被大拇指撐得變了形。她的小臉上已經(jīng)梨花帶雨，但不知為何就笑了，這個笑，帶著點心碎的意味。
　　 呵，余鹿林笑著，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到底有什么資格呢？
　　 余鹿林正坐在長椅上愣神兒，突然一個身影就朝她跑了過來。這是宋青嶼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很迫切的脫口而出。
　　 “余鹿林！阿姨，阿姨她……”還沒等他說完，余鹿林就已經(jīng)沖了出去。
　　 趕到門口時，病房里圍滿了人。余鹿林奮力地?fù)荛_那群人，撕心裂肺地沖著床上的那個人喊：“媽！媽！媽！”她搖晃著媽媽殘留著溫度的胳膊，那么細(xì)那么黑，青筋全部凸出來，顯得異常揪心。
　　 媽媽的眼睛微微張著，已經(jīng)沒有了原先的熱切，她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濁淚，嘴唇翕動著，余鹿林在模糊的眼淚中判斷出來了，是“鹿”。
　　 不久媽媽就被推了出去，轉(zhuǎn)到了樓上的VIP病房。
　　 余鹿林一動不動地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她的眼神空洞，像是一具空殼。
　　 宋青嶼坐在旁邊不動神色地看著她，只是這個像木偶一樣的人，時不時地臉上有淚滑過。
　　 就那樣等了三個小時，不知什么時候全部的醫(yī)護人員出來了，所有的人沖了上去。余鹿林隱約間聽到了“手術(shù)成功”的字眼，等到一幫子人歡呼雀躍之后，她拖著身體走進了病房。
　　 媽媽的臉已經(jīng)變得安詳，兩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像是睡美人，沒有了任何遺憾似的安詳。
　　 宋青嶼剛把手搭在余鹿林肩膀上，被余鹿林狠命地甩開了。旁邊的一張病床上躺著宋青嶼的父親，宋教授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了。
　　 他很慈祥地沖余鹿林做了個感激的表情，余鹿林突然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父親去世以后，她從沒有這么哭過。
　　 為什么這世上有人注定可憐，為什么有人被拯救，有人就必須接受厄運的糾纏呢？
　　
　　 三
　　 宋青嶼去找了幾次，余鹿林也假裝厭惡地趕了他幾次。
　　 她甚至還惡語相向，把那個好看的男生拒之門外。宋青嶼充耳不聞，他執(zhí)擰地站在破舊的出租屋門口，一邊柔和地敲著門，一邊耐心地說著：“余鹿林，你跟我過去吧?！?br />　　 余鹿林拒絕他的理由很多：什么她自己可以養(yǎng)活自己啊，不需要他們同情和接濟；她根本不可憐，住慣了臟亂差的暗無天日的出租屋，根本住不慣教授家寬敞整潔的大別墅；她甚至把假好心的理由都用上了，依然沒有動搖宋青嶼。
　　 他對待任何事情都很執(zhí)著，對那本愛不釋手的《萬物理論》是那樣，對自己有規(guī)劃的科學(xué)鉆研的夢是那樣。
　　 無法想象，那個人碰到愛情會是個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