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做細牙仂（注：同“小孩子”）時，俄（注：同“我”，方言音調(diào)有區(qū)分）灣里生產(chǎn)隊有一條船。船是全木結(jié)構(gòu)的，恩葛時候（注：同“那個時候”）俄還冒懂事，不曉得船是用么木頭造的。船渾身上下烏七八公（注：同“黑黑的”），像極了俄屋里那張放開水瓶的條臺（注：同“條桌”，湖口人一般放在客廳飯桌的上首）的顡色。所不同的是，除了同條臺一般的黑，在船板的縫隙間，還涂上了數(shù)不清的白灰似的東西，像俄幼時身上穿過的灰色舊衣服上補的白布片兒。
　　 這條舊木船，就放在祖堂右手邊的一間空屋里，用兩條矮板凳擱著，好像老早就冒有用（注：同“沒有用”），早已被隊長和灣里人忘記了。呀葛嘞（注：湖口人口中表示驚嘆的語氣詞，相當(dāng)于“哎喲喂”），夷瀉人（注：同“他們”）忘記了才好吶，正好可以留給俄些細芽仂耍得（注，同“玩”）。兒時最好耍的游戲要算躲妹窯得（注：同“捉迷藏”）。兒時的俄生得又矮又瘦，俄最拿手的絕招就是躲在船垛里。同耍得的人有七八來個，夷瀉人身形都比俄胖，個子比俄高。
　　 每回俄鉆到船底下，也是要好費一番事（注：費功夫）的。頭和手先進，進到一半時，在里面好費勁地翻個身，讓屁股緊貼地面，然后再慢慢朝里挪動身子。只要屁股進去了，剩下的一雙腳就曉幾容易（注：輕而易舉）了。躲進去了之后呢，只要不嫌棄船身上那股濃濃的陣年桐油味兒，就可以放心困覺了（注，同“睡覺”），量（注：同“任憑”）外面那些個傻小子，從天光（注：同“天亮”）找到段暗（注：同“天黑”），也是尋不到俄的。
　　 那年夏天的段夜（注：傍晚），可能是俄耍得太累了，躺在船底下困著了。等俄醒轉(zhuǎn)頭時，肚子餓得“咕?！苯?，透過船沿的細角落（注：縫隙）里，俄發(fā)現(xiàn)外面已是一抹黑的，原來那幫沒有良心的細牙仂，早就跑到自個屋里吃飯去了，也不叫我。忽是（注：突然），在俄的頭頂，對，就在反撲著的船身上里（注：上面），不曉得有一只什么鳥兒，正在拿嘴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啄著船板，一邊啄嘴里還一邊叫著“雨嗒姑姑——雨嗒姑姑”（注：湖口有一種鳥的傳說，鳥是嫂子變的，生前與小姑有仇，死后總是盼著天上快些下雨，讓雨來淋濕在外干活的小姑子）。
　　 夷梭好?。ㄗⅲ和炅税。瑖@息類的語氣詞），祖堂里供著柳姓十八代的祖先，每回灣里老了人，也是先抬到這里再裝進棺材里去。莫不是這鳥兒，像奶奶口中講過的那樣，是灣里哪個死了的女祖先變的……夷個時候（注：想到這兒），俄全身起了雞皮胳得，嚇得“哇”的一下哭出了聲。
　　 俄的哭聲著嚇了鳥兒，只聽見它用腳爪子狠狠地抓了幾下船板，然后就“撲陵”一聲飛走了。俄一邊哭著，一邊艱難地從船底下拱（注：爬）出來，心里直打鼓（注：暗暗地發(fā)誓）：從世萬代（注：從今往后），俄再也不到祖堂里來耍得，再也不敢鉆在船底下躲妹窯得。
　　 “矮子吔，回屋吃飯哪——”
　　 “矮子吔，回屋吃飯哪——哪——”
　　 “矮子吔，奶奶叫你回屋吃飯哪——哪——哪——”
　　 咦，那是奶奶喊俄的聲音，拖音一聲比一聲悠長，像是從祖堂墻壁的縫隙里傳出來的一樣，又像是祖先們從千古歲月的深處發(fā)出來的呼喊聲，清揚、渺漫而又曠遠。俄知道奶奶嘴里下坎的當(dāng)門牙掉了一顆，她站在段夜的風(fēng)中喊俄的時候，肯定有冷風(fēng)從喉嚨貫到了（注：吹到了）肚子里。俄頓時想笑，卻又不知為何笑不出來。
　　 夷個時候（注：與此同時），還有另一種聲音也從門口塘的塘壩上傳到俄的耳朵里：
　　 “細狗喂，到屋來喲——”
　　 “細狗喂，儂在外里莫著嚇，聽恩媽（注：媽媽）的聲音到屋里來喲——”
　　 “細狗喂，外面的小貓小狗莫嚇儂呵，聽俄的喉嚨到屋里來喲——”
　　 嘻嘻，原來是細狗的恩媽在為他收嚇（注：是湖口老一輩人的一種迷信做法，當(dāng)小孩子在外面受到驚嚇，老人拿點米，去到小孩玩耍過的地方，一連叫著孩子的名字，一邊朝地方撒米，家里派人同時一邊應(yīng)答“回來了”。通常一連喊三夜，小孩子的病就好了），原來這小子是驚著了，難怪這幾天沒有跟俄們一起耍得吶。
　　 奶奶和細狗恩媽的聲音給俄壯了膽，俄拼死拼命一口氣跑回了屋。
　　
　　 當(dāng)然，如果俄恩得（注：現(xiàn)在）隨便找?guī)讉€當(dāng)年經(jīng)常在一塊躲妹窯得的同伴，問問夷瀉人記不記得當(dāng)年的事兒，恐怕個個會笑俄黃狗得千年記得萬年的屎，夷瀉人早就忘得外國九洲去了（注：一干二凈了）。俄之所以記得這些往事，是因為俄八歲那年，又和俄灣里的另一條新木船有了一回實打?qū)嵉慕坏馈?br />　　 恩得想起來，幾十年來，從兒時記事時起到如今知天命之年，俄見過的兩條木船就一直印在俄的腦子里，刻在俄對奶奶和爹爹的記憶里，無論任何人用盡么個法子，費盡么事心機，也不能夠把這木船從俄的記憶里搶走或捥去。
　　 還是先簡單介紹一下俄的村莊吧。
　　 俄的村莊座落在湖口縣文橋鄉(xiāng)羅垅村（以前錄屬江橋鄉(xiāng)源塘村），是前幾年撤鄉(xiāng)建鎮(zhèn)時重新規(guī)劃的。俄灣里名叫方塘灣，姓柳，是唐代著名的文學(xué)家柳宗元的后人，在俄灣里祖堂前的門角樓上（注：門楣上），有祖上留下來的用隸書寫成的“宗元遺風(fēng)”四個大字。據(jù)族譜可考證離俄們最近的一代祖先，是南宋朱熹的一位女婿。在整個文橋鎮(zhèn)，有大約十幾個柳姓的村落?？拷瓨蜴?zhèn)上的柳德昭村，曾是歷史上是著名的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任彭澤縣令時的縣衙所在地，至今留有許多古跡可尋。陶淵明字元亮，又名潛，私謚“靖節(jié)”，世稱靖節(jié)先生，是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
　　 關(guān)于“方塘村”的得名來由，俄一直苦于無史料典章可查，除了村中央有一塊四四方方的池塘之外，俄個人曾在八十年代的一篇自傳性的文章里表明了俄的觀點，俄寧愿相信它是出自朱熹的那首詩《觀書有感》，但俄一直沒有與灣里的諸位長輩遺老們商榷。詩云：
　　 半畝方塘一鑒開，
　　 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哪得清如許，
　　 為有源頭活水來。
　　 俄想，先祖作為朱熹的女婿，化用老丈人這首哲理詩中“方塘”的意象來名命村莊，真可謂稱得上是奇思妙想的神來之筆。
　　 方塘灣解放前不過二十幾戶人家，現(xiàn)在發(fā)展到八十多戶，常住人口有三百多人。方言系贛北方言派系，自古以農(nóng)耕為主，以手工業(yè)和捕魚為輔。基本民風(fēng)習(xí)俗與湖口縣的大部分地方相同，臘月三十過年、正月拜年走親戚、唱彈腔戲、正月十五游龍、上紅丁、五月端午包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餅。幾乎家家都是高頭嫁女，低頭娶媳婦，基本彩禮不可少。結(jié)婚要鬧新房、嫁女要哭嫁、小孩出生要算命、要做洗三、滿月和周歲。老一輩村民大多信奉佛教里的觀音娘娘，傳說鞋山廟里的大姑娘娘相當(dāng)靈，灣里有很多育齡婦女都曾去求過子。如果某位老人的陽壽盡了，所有的孝子賢孫大是（注：大家）披麻戴孝，以頭叩地，哭爹喊娘，至少要在家里守靈三天，守孝三年。出殯之日全村老少齊出動，喝酒吃大肉，親戚朋友長歌當(dāng)哭，虔誠送行。
　　 日常生活主食以大米為主，兼食面條和各種米粑，平時主要的粑俗包括發(fā)粑、炒米粑、糥米粑。各家各戶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自種稻谷、菜籽和蔬菜。臨近年關(guān)，家家做豆腐、豆豉、熬糖、煎豆粑、做印粑得、打麻茲粑、炒爆米得、釀米酒等，一年忙到頭，平時舍不得，過年最豐盛。如若殺過年豬，基本不賣肉，親戚鄰里送幾刀好肉，好酒好肉宴請大是，算是表達對大是一年來的感謝。因為靠近鄱陽湖，靠水吃水，平時最愛吃的葷菜就是鄱陽湖里的魚，尤其是一種名叫聚毛魚得（注：鳳尾魚），體小扁平而無刺，俄從小至今百吃不厭。村民們休閑的去處有：湖口縣城里的石鐘山、鄱陽湖里的鞋山、武山鎮(zhèn)的天山和靠近湖口邊上的龍宮洞，走得稍遠的，就去九江的煙水亭、潯陽樓、廬山，走得更遠的，跑遍國內(nèi)的風(fēng)景名勝后，愛去泰國看人妖。
　　 灣里老一輩傳統(tǒng)的手藝人主要有：木匠、磚匠、篾匠、鐵匠、裁縫、理頭匠、割豬匠等。灣里民風(fēng)淳樸，大多數(shù)人家崇尚詩書傳家，仁義忠孝，無論哪個當(dāng)皇帝，朝代變換，歲月更替，灣里從未出現(xiàn)過大奸大惡之人。
　　 在這眾多的手藝中，要數(shù)木工活最難學(xué)，按俄膚淺的理解，難點有二：一是造船，二是割棺材（灣里人習(xí)慣上稱為“壽料”）。作為門外漢，俄不懂造船的諸多工藝流程，俄只能憑借想象，認為船要造得好，一是要防止漏水，二是船槳的長短及放置的位置要確定好，二者缺一不可。在俄八歲那年，曾跟爹爹一道，有過在鄱陽湖陀骨渡一帶親自蕩船（注：駕船）的經(jīng)歷。
　　 若是以方塘灣為中心，它的正東方是象山，東北方向便是沱骨渡。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湖口的大部分農(nóng)村還沒有通班車?？拷瓨颉⑻m亭、南港、壩橋一帶的人要去湖口縣城，若選擇走董埂那條陸路，不是不可以，就是太遠，要浪費一天的時間；如果坐小木船從水路走，過完沱骨渡的五眼橋，抄小路步行約十來華里，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到達湖口的三里街，再從三里街過大嶺，就是當(dāng)時鬧義非凡（注：熱鬧非凡）的湖口老街了。只是今天，隨著石鐘山5A風(fēng)景區(qū)的升級、九江湖口段沿江“最美岸線”的改造，湖口老街的居民正在逐漸搬離老城區(qū)，昔日繁華興盛的湖口老街風(fēng)景，也如同看不見的湖口古城墻一般，將要慢慢地封存進歷史的記憶中去。
　　 在俄心目中，爹爹是灣里會蕩船的能人。當(dāng)然，湖里無風(fēng)靜浪的時候，生手蕩船也不費力，也就顯示不出需要多高的蕩船手藝。大風(fēng)大浪來時，逆行的小木船都沒有掛帆，不僅不能借風(fēng)得勢，還要迎著洶涌而來的、一個賽過一個猛的浪頭前進，船身在波浪中搖擺不定，一船人個個心慌得牙齒打架，衣服濕透……處在此人命關(guān)天時，舵手的鎮(zhèn)靜和駕船的技巧，才顯得多么的重要?。?br />　　 這樣的險情，在俄的生命里，一直是記得的。就算當(dāng)俄有一天老了，忘了自己的名字，俄也不會忘記這件事。
　　 “快，矮子，抄起副槳，聽俄指揮！”
　　 “好的，爹爹！”
　　 “兩眼望到前方，心上別慌，只要有俄在，就能保證不鄱船！”
　　 “好，俄不怕！爹爹——”
　　 口中說不怕，其實當(dāng)時俄的雙腳早已打顫。如果俄不是雙手死命地抓住副槳，拼盡全身力氣撐住身子，如果俄的爹爹不在船上，俄的雙腳恐怕早就跪倒在船倉里。
　　 “聽俄號令，緊跟著大浪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劃槳，拿出吃奶的力氣來。一、二、三，不錯，就這樣，再來，一、二、三！”
　　 爹爹的聲音剛歇，船上不知是誰帶頭，也跟著俄們父子的節(jié)拍，一齊大喊起來，“一二三！”
　　 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大風(fēng)大浪，逆水行舟，大約四個多小時過后，木船終于安全靠岸。全船的人衣服濕盡，爹爹紅臉關(guān)公（注：滿臉通紅），大汗個落（注：大汗淋漓）。俄的雙手虎口處早就起了血泡，雙腳早已如一對爛麻桿似的，失去了知覺，就是有人拿火來燒也不曉得痛。
　　 爹爹，俄們勝利了！爹爹，大風(fēng)有何畏懼！大浪有何怕哉！只要信念在，只要方法對，俄們就可以戰(zhàn)勝一切困難！
　　 成年以后，俄早已明白，在人生的長河里，其實俄們每個人都是一條小小的木船，多數(shù)時候是沒有帆的。在風(fēng)平浪靜的歲月里，俄們要學(xué)會安享平安和快樂；在不可預(yù)知的大風(fēng)大浪中，俄們更要學(xué)會堅守夢想，找對方向，頑強拼搏，只要做到不輕言放棄，就一定能到達目的地！
　　
　　 今天清晨，俄一覺醒來，昨晚有關(guān)木船的記憶仍然如在眼前。打開手機微信，看到朋友圈有一條新視頻：昨日，在湖口縣城山鎮(zhèn)南湖村湖灘，用木船傳統(tǒng)制作技藝打造的帶帆木船舉行下水試航儀式！
　　 好啊，湖口封存了將近三十多年的農(nóng)耕文化的記憶終于重現(xiàn)江湖，歷史會永遠記住這激動人心的難忘時刻！湖口木船，我記憶中的木船，有望在繼2006年湖口青陽腔、2007年湖口草龍榮登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之后，一定能申報成功，再次上榜，這可是全湖口30多萬老百姓心中的驕傲啊。
　　 望著手機微信視頻里這艘掛帆向著鞋山島遠去的木船，想起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湖口面貌翻天覆地的變化，俄不由得心潮起伏：俄們不斷建設(shè)中的美麗湖口，正在朝著“聚力‘一核三帶’、建設(shè)‘五個湖口’”的宏偉藍圖突飛猛進，不正是鄱陽湖上的一艘掛帆遠航、乘風(fēng)破浪的大木船么？只要全縣人民同心協(xié)力，在黨和縣政府的英明領(lǐng)導(dǎo)下克服一切困難，俄們就一定能夠抵達幸福美好的理想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