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之夢
近來天氣有些陰晴不定,時而萬里無云,時而電閃雷鳴,朝暮之際輪番上演,熱鬧得緊。
下班路上,湛藍的天空照舊躺著幾片云,或藍或白,母親發(fā)來語音說給弟買的書籍收到了。閑暄二三,又正色道:跟你說件事,給你說個婆家吧,岳陽的,離家近,以后來往也方便,你年紀也不小了,該趁早,以后年紀大可不好找對象。說完還發(fā)了一張所謂對象的相片過來,因網(wǎng)絡問題我未能看清,母親只得撤回了。
這個話題來得有些突然,我還沒準備好說辭,可心里只覺可笑。倘若母親有半分了解我,理解我,都不會這般唐突吧。自小生長在封建的鄉(xiāng)村,自然明了長輩們的套路,然而,時代在往前走,可我們似乎還一直停留在那無盡的深淵里,不可自拔。
七年前,獨自來到花城謀生,投靠在此客居十數(shù)年的表哥嫂們,因為表哥的人品佳,足夠讓母親放心。
實際上,剛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未及三天,我便和一家電子工廠簽了勞動合同,包食宿,一天工作十二小時,早晚班一月一輪,還有底薪和加班費可拿。不用數(shù)天,我竟然習慣這樣的日子,和一同進來的同事們談笑風生,仿佛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絲毫不以為然。
好景不長,三個月的高強度工作后,右手小指連著半截手臂都失去了知覺,每天上午請假去醫(yī)院治療,無數(shù)根鋼制的針,一頭連接著插座,一頭連接著我的皮膚,起初是嚇人的,后來便習慣了,反倒是放在朋友圈的照片嚇到了不少人。斷斷續(xù)續(xù)治療了兩個月依然無效,只得辭工,住表嫂家待業(yè)。這些事自然不能告訴父母,一是工作沒了,二是手快廢了,無論他們更關注哪一點,我都不想告之。
待業(yè)的那段日子里,無非是跟著表嫂去買菜,做飯,逛商業(yè)區(qū)。正值初秋,大街小巷里都竄著涼颼颼的風,或是午后在公園里找塊石頭一坐,觀看來往的人群或眼前尚可入眼的景致,又可消磨半日,直至日薄西山,才往回走,于無盡的黑暗中,細數(shù)得失。
這般清閑的日子也不算太久,某一日發(fā)現(xiàn)手恢復正常了,自然是很高興的,卻又開始發(fā)愁工作,轉眼已到了深秋,父親規(guī)定年底上交的存款還差一大半,實在不可謂不急。
身無長處,兜兜轉轉間去了一家沙畫工作室就職,各色沙畫顏料繽彩紛呈,又激動又歡喜,了解了大致的工作內容就很快上任了。沒過多久,才發(fā)現(xiàn)這是打著工作室的幌子,實則只為騙取各式來學畫者的押金,而我正是這行不義之事之人,也罷,提出離職意向,在試用期將滿的最后一天拿著可憐的銀子被解雇。
無知而又怯懦,彷徨而又迷茫,到底是只能繼續(xù)回到原來的工廠里。換了部門,直屬領導新婚不久,大家喚她丹姐,丹姐待人極好,只是過于正直,并不會委曲求全,所以盡管是七年的老員工,但凡升職加薪的機會都與她無緣。后來的三年里,陸續(xù)生了兩胎后丹姐便辭職回家了。
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在黑夜里坐在草坪上,仰望頭頂?shù)脑铝?,可我的腦子里蹦不出一句詩,哪怕是“坪前明月光,疑是故鄉(xiāng)霜”也是不能的。我只能有事沒事握著筆桿,寫一些上不得臺面的絮語,甚至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寫的是什么。當然還是會被丹姐看見,丹姐說我的字好看,寫的內容也好,做著這份工作實在可惜。又如何,于眼前的困境,我找不到一絲可掙脫的出口。
次年深秋,工作組大變動,我再次選擇了離職,仿佛有一種再也不會回來的決絕,而這決絕的后果是,一個半月的薪水全被高級領導扣下,投訴無門。
彷徨四顧,尋不著方向,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再次待業(yè)在表嫂家,大表哥十分反對我的做法,因為不久后我又就職于商業(yè)區(qū)最大的一家連鎖超市,只因為那里有一片閱讀區(qū),書不算多,亦不算精,甚至可以說是大眾普及百科讀物而已。薪資是很低的,在表哥眼里,工廠是惟一選擇,穩(wěn)定才能造就存款。
在表嫂家附近租了個單間,小的只能容下一張床和行走的過道,卻也嶄新干凈,打開窗就有陽光照進來,每天做好便當帶去超市,上下班騎二手自行車。超市里熱鬧的環(huán)境讓我如魚得水,在樓頂倉庫搬貨運貨,再去賣場理貨制單,早晚開會,等等瑣事,忙得不亦樂乎。倉庫的高溫和賣場的冷氣兩相交加,總是上一次感冒剛好,下一次感冒又起,體重一度達到有史以來最低數(shù)。
半年后,了解到商業(yè)區(qū)還有一家培訓機構,便去探知情況,據(jù)說可以報培訓班考會計從業(yè)資格證,就可以從事會計行業(yè)。一想到從此不再為如何出賣苦力發(fā)愁,會有長久的鐵飯碗,我自然是果然報了培訓班,找朋友借錢買電腦等一切必需品。
超市的工作時間非朝九晚五,有些課程去不了,但好在距離不算遠,常常在周末趕到課程的尾聲。同學們風輕云淡地說自己只是來學學知識,考不考得過無所謂的,可我不一樣,那是當時惟一的救命稻草。半年后,總算如愿以償,從此就憑著那張證書在各個私企中來回往復,撞得滿身是傷。
年紀小,經(jīng)驗淺,像我這樣的求職者,資本家們壓榨的游刃有余。兩年不到,我變得抑郁不安,辭了工作,誰也不聯(lián)系,兩三天出門買一次菜,其余時間都在屋子里,困了睡,餓了吃,全無定數(shù)。朋友多次勸我去找工作,可我害怕,過去的陰影與未知的恐慌,這一切都讓我駐足不前。
半年后,彈盡糧絕,還是要謀生的。輾轉間去了一家書店,花城最具學術性的書店,只是薪資依然很低,勞動法的底薪和加班費,一天工作十三小時,兩天休一天。仿佛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又有了無盡的暢想。
書店營業(yè)區(qū)有兩層,一樓大體為暢銷書區(qū),二樓為人文社科區(qū),十三小時里,除了吃飯我多數(shù)在二樓與書為伍,整理分類上架下架;二樓書籍的內容自不必說,猶如汪洋大海,相形之下,我不過是滄海一粟。更喜歡二樓的安靜,少有人來,偶有來人也是輕輕地來了又去,如此,便是對我與這一隅的成全。
清晨,有細碎的陽光穿過窗外的枝葉,透過印著論語精句的磨砂玻璃灑在書架上,水泥地板上,偶爾是我的臉上。
玻璃窗上的文字是透明的,隔著那些文字亦能看到外界的喧嘩,而此岸一如既往地寂靜無聲,也包括我。
時針轉了無數(shù)輪,前路漸漸明朗,崎嶇亦被一點一滴踏平,縱然如此,最終仍慘敗于生計問題之下,半年后不得不另尋他處以求度日。
也搬過無數(shù)次家,扛著網(wǎng)購的桌子一口氣爬五樓,腰酸背痛一星期,被入室偷盜,深夜下班于樓下撞見舉止衣著妖嬈的女子招徠不遠處的男子,嬌聲喚道:“帥哥,進來呀?!痹S多零碎兼職,餐廳里端盤子走貓步,擺地攤和城管叔叔討價還價,內衣店和女顧客卿卿我我,手工計件活等等,時間如地溝水浪費了去,如何生存下去依然是最緊要的問題。
當然,還有愛情。當我有了心儀的男子,告訴電話那端的母親時,她想的卻是地方太遠,以后來往不便。不曾想過,這樣的歡欣于我多么難得。她又怎知我有多么卑微,人家是重點高校畢業(yè),我卻高中半途輟學;人家有一份看著體面自身還十分滿意的工作,我卻朝不保夕;人家在為夢想為情懷努力,我卻無時無刻不為生計發(fā)愁。人家和別的女子調情時,我卻只能冷眼旁觀不知如何發(fā)聲,人家說這是正常交流,可同我卻無話可說。人家還有視之若寶的父母啊,而我,呵!艱難地邁著人生的步履。
往事不可追。如今的日子還算過得去,繁忙的工作閑暇之余學琴,練書法,逛園子、博物館、戲院,一切看起來都還不錯,也就夠了。
假如人生只是一場夢,終會有醒來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