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走出大山之前，我很難搞清何為早餐。因為一直吃白米飯，而且早上那頓最為要緊。往往會花上一個多鐘去認真打理，從清晨的露珠下采摘蔬菜瓜果開始，回到家后揀洗干凈，然后生火下米。那灶膛里紅彤彤，鍋底下黑漆漆的煙灰也跟著亮堂起來。
　　 洗米、淘沙忙活起來。趕緊彎下腰，俯身探一眼灶膛里的柴禾，還未熄滅，就往里塞一把堅硬的樹枝，讓它燒得更旺、更久。手不得空，舀一鍋水，下好米。只聽得干裂的樹枝燒得“霹靂嘩啦”作響，手中的菜刀不停地趕著手指向后退，一碟菜切好了。
　　 做飯的時候，往往不會有人來打擾。因為家人各自有事，趁晨曦的陽光柔和，當家人鋤草割麥、刨地種苗、擔水施肥；而孩童們更是早早地起床放羊牧牛，因為露水下的嫩草更能滋養(yǎng)健壯的牲畜。
　　 起炊人是不愿有人在自己領地礙手礙腳，大多數(shù)柴火灶偏安一隅，靜悄悄地躺在蒼老的舊時光里，慈祥地吐著“吧嗒”的煙火。米粒，煮開花了就開始摟到筲箕里，濾出雪白的大米飯，香噴噴的。那牛奶般的米湯，讓人看著就想舔舐幾口，父親說頂?shù)蒙弦黄科咸烟恰?br />　　 切好的菜早耐不住性子，麻利的“廚師”迅速將鍋里的殘砂剩米清理干凈。那滋滋的花生油比干柴的爆破聲更為綿長、有節(jié)奏。山里人習慣花生油或是茶油，不像平原土地上人們愛吃菜籽油。他們覺得菜籽油有股怪味兒，炒出的菜天然泛黃。
　　 當所有的菜炒好后，筲箕里的米飯也濾得滴水不漏。那正好是蒸飯的前奏坯子，沿著鍋的形狀，堆砌成丘，灑上適量凈水，用筷子戳上十幾個窟窿當作氣眼兒。小火慢焙，一股襲人的焦香味兒撲鼻而來。鍋巴飯造就成了。
　　 全家人在一聲吆喝下，或日上三竿的時候，各自回家，共食早飯（餐）。這便是最美的開始，陽光嬌嗔，晨風輕柔，羊咩雞咯，草葉舒展。吃飽了，上山下地才有力氣，一天，不能沒有好的早飯。
　　 午餐與之相較，遜色多了。因為中午大多吃早上剩下的米飯，只是添加了幾個熟菜罷了。晚飯就更不用說了，面條稀飯和之，勉強充饑則可。
　　 幾十年如一日。母親剛被我接到城市里來，就像我住到同學家一樣。詫異早餐如此簡陋，完全沒有擼著袖子干的那股勁兒。山里，自有山人的妙處。早餐如山神一般供奉，晨計不忘歸路，雄赳赳地出大門，亮堂堂地揮舞著堅實的臂膀。
　　 慢慢習慣了那種不向大自然直接索取的生活方式。城市，有勞動成果壘砌的市場，我們可以交換而生存。見過更多的陌生人，卻從來不認識，少了土地的親情、樹木的凝望以及花草朝夕相處竊竊私語。
　　 母親變得沉默。我變著花樣給她做早餐，生怕吃不飽，特意買了一個大碗。吃什么都像沒吃一樣，習慣了的腸胃，早已不聽城市的召喚。我心里最清楚，他們早看不慣市集上那些游手好閑的人油條配豆?jié){。那種與生俱來的召喚是土地的情懷，盡管鋼筋水泥整潔如新，但總也隔膜不了大地的那份靈氣。
　　 手工變得更加親切。我去超市買了一根搟面杖，和著白面粉，不用清水，因為它沒有山泉味道，倒是雞蛋的勁道像極了家里的老面。越搟越薄，那汗水灑在手臂上，發(fā)現(xiàn)不再稚嫩，更不會淘氣地揮舞著小手丫。母親在一旁笑了。
　　 吃什么不重要，那份儀式感更容易讓人滿足。手工面一遍一遍，就像揭開塵封的書頁，記憶泄了閘。母親微笑了端坐著，她喜歡看我準備早餐的樣子，整整花去一個鐘。
　　 我沒有柴禾，更找不到家里的那口大黑鍋。唯獨拾遺了那份執(zhí)著，虔誠地侍奉，像對待大山一樣。早餐，并不簡單。
　　 工作太忙，往往讓我深夜不寐。晨漱洗畢，匆忙得忘卻了與朝陽握手言歡，更不用說對路邊花草樹木含笑點頭。于我，一切視而不見，唯獨時光蔥蘢。其實，晨露早已蒸發(fā)殆盡，沒有家鄉(xiāng)人想得那么樂觀。母親，早已站在窗臺旁，矚目我遠去的背影。她說，我變了一個人，變得她有些不認識了。
　　 我捫心自問，虔誠回首。母親注視著我，期待做錯事兒的孩子一樣。有天，我放慢腳步，認真和面，她說，很簡單，早餐并不復雜。
　　 也許，在城市里看不到上班族擼袖挽褲。其實他們背負的不僅是輪天錘地的打夯，更重要地是與日月撕磨、時光纏綿，在那一攪腦的亂麻中抽絲剝繭，縷縷連心。
　　 日子過得靜水流深，母親也漸漸熟悉了這塊地方。一個孩子為之奮斗、不惜青春的領地，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簡化后的生活給人們騰出更多時間，有人漫步，有人疾行，有人燈紅酒綠，有人跳著廣場舞。
　　 熟悉后的街角、菜市場，還有沿街小販，都成了她搭訕拉腔的好去處。我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早餐市場，母親開始著手家什菜肴，像小時候一樣。對她而言，一切都是新鮮。學會了電飯煲，開始煤氣灶，還有陳列如麻的雜糧湯藥……幸運母親還識得許多蝌蚪小字。
　　 慢慢地生活不再單調。從不得空的母親開始手執(zhí)長卷，戴上了老花鏡，仔細研讀各種餐飲搭配與營養(yǎng)。從武漢的熱干面、上海老餛飩……再到臺灣炸醬面，她都認真嘗試。幾年下來，被我戲稱為“早餐專家”。她卻笑說，術業(yè)有專攻！
　　 到后來娶妻生子，母親依舊和我生活在一起。她的改變，從來都是讓人驚異。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然開始了電腦瀏覽，查書購物，整理資料文檔。儼然不遜于年輕人所作所為。
　　 早餐之余，免不了盤問再三。她總是笑說，有需求就會進步。原來為了讓我吃好早餐，她煞費苦心。先是從手機操作開始，熟悉電子產(chǎn)品的聊天工具，繼而網(wǎng)頁瀏覽。用電腦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兒。識字才是根源。
　　 我對著夜空，滿眼噙著淚水。是生活讓她蒼老了許多，而文化使她重見天日，不被遺忘。知道我的心事兒后，站在我身旁，笑著說，傻孩子，星空下的孩子不會掉眼淚。
　　 是的。母親常說，人就得勇敢面對現(xiàn)實，從不退卻夢想。她告訴我，生活的磨難，只是肉體的踐踏，精神的匱乏才真的是生活的貶值。
　　 從夜校開始，她就很認真，盡管從沒上過學，絕不放棄學習。學習到手的好東西，總有一天會用得上。我只看到了她日夜勞作，卻不曾夜深人靜見她識讀我書桌上的字典、功課。
　　 有需求才會進步。早餐，從不只是個開始，因為認真，所以整天都滿荷正能量。
　　 在我的小家庭生活中，孩子喜歡奶奶，不僅早餐美味，更有講不完的故事。妻子愛她，早餐之余，相互吐劇。
　　 賦閑之時，母親喜歡靜坐。我知道她在思考，明天早餐該做些什么？妻子說，用心做，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