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還你人生(小說)
“盧金書走了。”
電話里聽一位戰(zhàn)友這么說,我理解為盧金書辭職了的那種走,很不耐煩地說,“不可能!你走他都不會走的。”
聽了戰(zhàn)友的解釋,我才知道盧金書在兩個小時前因腦溢血死了。我不相信,這是一個多好的人??!怎么可能就離開了。
盧金書有多好,我不想細說。今天之所以要寫他,是因為我曾經(jīng)把他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當成素材寫在一部長篇小說里,事后,也沒告訴他。
此刻,重溫這一章節(jié),不由想起場面中真正的主人,霎時肝腸寸斷。我要把盧金書的生活還給他,以此告慰他在天之靈。
盧金書一九七七年入伍,是在北京軍區(qū)的一個炮兵部隊。入伍不久,被挑選為汽車兵。
部隊的司機不像地方,只要考試過關就可以領取駕照。部隊不一樣,除了基礎訓練外,還要進行雨雪條件下的山地訓練。
一九七八年的冬季,盧金書所在的汽訓隊進入太行山區(qū),在沒有訓練前,隊里挑出三名學員進行觀摩訓練,盧金書是其中一員。
夜間下了一場大雪,山寨被皚皚白雪掩蓋,一輛軍用卡車載著十幾名教官向雪山深處駛去。遠遠看去,像一只風箏飄在白云間。
連長肖崗親自當教官,眾教官們站在卡車上觀摩。盧金書被安排在最后,有更多的機會聽自己的教官傳授雪地駕駛的經(jīng)驗,別的教官在傍邊不時補充,臨到他開始駕駛正好趕上下坡,一個教官開玩笑,“你現(xiàn)在可是我們的閻王爺啊?!?br />
盧金書非常緊張,車還沒啟動,額頭卻冒出汗珠。肖崗笑罵,“格老子,漫天飄著雪花,單你一個暖和。下去,下去,用雪搓搓臉?!?br />
盧金書用雪把臉搓得發(fā)燙,心里依然害怕,怯生生地說,“連長,還是您來開吧,我看著行不?要不,您讓車上的教官們都下去?!?br />
“啥子事嗎?連我也下去好嗎?好,好,老子就聽你一這回?!毙徴f著,讓車上的教官都下來。
肖崗下了車,對教官們說,“各位首長平常都牛屄哄哄的,一個比一個能吹。雪地訓練第一難題是解除學員的緊張心理,哪伊個先吹。”
盧金書的教官先上前,說,“盧金書,首先要把危險忘了,按照要領操作。你看哈,一點小雪就把你嚇成這個樣子,要是遇到敵人的飛機大炮你還不尿褲子。下來,做一百個俯臥撐?!?br />
肖崗笑了:“你不如摔死他算球了?!鞭D過身對坐在駕駛坐上的盧金書說:“你看哈,這些人是你能摔死的嗎?你的車剛一歪屁股,他們早跳車了。再說了,你又不是梁山伯,哪個會愿意陪你去死。上冊(車)!”
教官起哄,說,連長,梁山伯是男的,祝英臺才是女的。也有的說,連長說的對。肖崗也糊涂了,說,“管他格老子,誰有老婆誰說的對。”
教官們上了車,盧金書果真不緊張了,駕著教練車順著被白雪覆蓋著的蜿蜒山路穩(wěn)穩(wěn)地行進。順利讓盧金書忘乎所以,在下一段不太陡的路坡時,為了挽回開始的窘態(tài)暗自踩了下油門。車身往前一沖,連長正在點煙,猛然抬頭揮著還沒點著的香煙:“慢,再慢——下坡要穩(wěn)住油門。眼前的坡坡不陡,不遠處有個彎彎等著嗄。”
盧金書剛踩剎車,整個車身突然甩了幾下屁股,連長忙說:“放開剎車,穩(wěn)住油門。”
車子不甩了,可速度越來越快。盧金書慌亂了,沒想到一點點的賣弄心思會讓車子處于失控的狀態(tài),唯一期盼過了彎是一個上坡。
彎道一邊是懸崖,一邊是直立的山壁,前方路面完全被一抹凸出的峭壁遮擋。隨著車速的加快,彎道一側的山澗從眼前一橫閃過,眼前是一段長長的彎急陡坡路面。連長一驚,從車窗探出頭厲聲命令:“我命令,立即執(zhí)行一號預案。”
眾教官吶喊,讓連長先跳。
“格老子!執(zhí)行命令!”連長吼叫。
車上的教官紛紛跳車,連長從駕駛室后窗看見車上的人全跳下去,才一手掌握方向盤,使用腳下的輔助制動踏板控制車速,命令盧金書跳車。盧金書哭了,說,“連長,是我踩的油門,一切的后果讓我來承擔吧,你跳吧!”
“格老子,你以為是演戲?沒時間了,你跳了老子才能跳嗄!”
盧金書跳了下去,還沒等他從雪地上爬起來,只聽一轟然一聲,卡車翻滾著落下山谷。
肖崗連長犧牲了。
五年后,盧金書退伍回到了上海,他要做的第一件是就是去肖崗的老家四川巴丹,看望連長的妻子和女兒。
肖崗犧牲的那年,他的女兒只有三個月。當年輕的妻子抱著嬰兒出現(xiàn)在軍營,許多官兵流下淚水。盧金書的教官扇著自己的耳光,“怎么不讓我死??!那可是我的兵開的車??!”
盧金書更不好受,在肖崗的遺體前立下誓言:“我要對你的女兒負責到底!”
肖崗的家鄉(xiāng)在長江的上游巴丹境內的墨爾多山下,盧金書雖說是上海人,當兵的時候也曾見過不少名山,可從未見過墨爾多山這樣的神山。眾多的山峰美女一般環(huán)繞著絢麗多姿的主峰。放眼望去,山色含煙,氣象凝碧。
盧金書到巴丹的那天一直不住地下雨,苦等了幾天還不見晴的意思,眼看假期已到,忍不住對肖崗的妻子陶子紅說,“你把連長墳墓大概位置說一下,我冒著雨去見他?!?br />
“這次算了,天不讓你們見面就別見了?!碧兆蛹t望著窗外的暴雨說。
“那怎么行,我?guī)浊Ю锫汾s過來就是要祭拜連長,雨算什么。嫂子放心,我一個人去找?!?br />
“說了你也找不到的,那一代溪流密布,需乘兩次渡船,還不知道這么大的雨,渡船是否有人。這樣吧,你實在要去,我?guī)闳グ伞!?br />
兩人用了一個小時,頂風冒雨,翻山渡船,一路摔了好幾跤,傍晚時分才來到一片不太高的山坡前,肖崗埋葬在這里。暴雨中盧金書跪在墓前暗自哭泣。陶子紅在一旁勸慰,“你別這樣難過,他是連長該這樣做的。只要你們過得都好,他會安息的。金書,今天當著肖崗的面你不能有任何隱瞞,我問你,是誰每月都以肖崗的名字給我寄錢?”
“我不知道。”盧金書哭泣著回答。
說話間,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怪異的呼嘯聲,接著,颶風驟起,山體顫抖,陶子紅驚叫一聲,“洪水來了!”
盧金書起身還沒反應過來,震耳欲聾的洪水呼嘯聲越來越近,在夜幕還沒完全合攏的山口間,突然一道翻卷的屏障拔地而起。
盧金書只是稍微一愣,本能地抓住陶子紅的衣服,頃刻間身體被洪水猛烈撞擊,隨即被巨大的力量托起。他憋著一口氣,雙手死死摟住陶子紅,連喝幾口水,雙臂摟得更緊。
沒有恐慌,沒有悲哀,沒有遺憾,所有的意識都被洪水擄去。在翻卷的洪水中,盧金書的身體和陶子紅貼在一起,她的雙手也緊緊地抓住盧金書的衣服。盧金書腦子里游動一絲希望,連長的妻子不能死的,我要救活她!
這個愿望猶如一道閃電,讓他麻木的意識有一道亮光。于是,他騰出一只手用力向上打水,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掙扎時,鼻孔吸進一股空氣。
“天啊,我們有救了!”他喊著。
看不見一絲亮光,不知道身在何處,只能感覺到天與地的旋轉和激流中的沉浮,盧金書一手抓住陶子紅后腦勺的頭發(fā),把她面部露出水面,另只手劃著水以增加身體浮力。過了幾分鐘,他的體力得到恢復,喊著:“嫂子!你沒事吧?!?br />
連喊幾聲,不見回應,盧金書驚呼:“嫂子!醒醒?。∥覀儼踩?!”
還是沒有回應。
一股悲涼瞬間直貫天靈,他仿佛看見肖崗從天而降,伏在水面悲痛欲絕。盧金書哀嚎:“肖崗!快救救嫂子啊!死神!你在哪!來吧,來吧!你沖我來啊!”
“喊什么?我還沒死?!?br />
雖然聲音不大,盧金書聽得真真切切,一時激動得嗚嗚哭泣。
“金書,把我丟下吧。”
“怎么可能呢?別說是您了,就是一個陌生人我也會和他同生共死的。嫂子放心,我的水性可好了。”
“還是丟下我吧,不然,我們都活不了?!?br />
“別說了,我什么也不在乎,只在乎你!”盧金書說。
一個小時過去,洪水的流速還沒有明顯減弱,陶子紅不會游泳,越來越感到恐慌。她再三讓盧金書松手,說,“松手??!你要保持體力,爭取活著。我有一要求,念在你和肖崗戰(zhàn)友的情分,念在我們生死一場的情分,把我的女兒帶走,撫養(yǎng)成人,我夫妻縱然黃泉相會,也沒有半點怨言。”
“我不會的,絕不會讓你死!”
時間慢慢地過去,激流翻卷著流逝,忽然一個漩渦把二人拖入水中,盧金書經(jīng)過拼死的掙扎方才得以脫離。陶子紅昏了過去,露出水面幾分鐘才慢慢醒來,等恢復體力,她雙手握住盧金書的手,突然一用力掙脫開來,身體下沉。
盧金書一只腳勾住陶子紅衣服,一個跟頭扎下把她托出水面。陶子紅喝了幾口水,嗆得咳嗽不止。
盧金書警覺了,調整姿勢,用手腕摟住陶子紅的脖子,繼續(xù)在黑夜里隨波逐流。過了一會,陶子紅有氣無力地問:“金書,這樣是不是更費力氣?”
“那怎么辦呢,一方面要對付水,還要防著你。”
“對不起!真的不想拖累你。你還換過來吧,我答應你,不再給你添麻煩了?!?br />
盧金書換手的時候,身體突然撞擊在一塊巖石上,他忍著劇痛喊一聲:“嫂子,我們得救了!”
經(jīng)過一番周折,盧金書和陶子紅終于依附在一塊巖壁上,陶子紅腳踩著巖石棱角,手扣著巖石的縫隙說,“你可以松手,我沒事了?!?br />
盧金書抓住一根樹枝:“要是在白天就好了,我們知道該從哪里脫離洪水?,F(xiàn)在只能這樣等待?!?br />
“那就等吧。”
洪水在漸漸回落,盧金書和陶子紅隨著水位的變化調整避險的位置。
天空依然下著雨,而且越來越大。
到了后半夜,陶子紅體力耗盡,用微弱的語氣說:“金書,讓我走吧!實在撐不下去了。在死之前,請你告訴我,每個月給我寄錢的是不是你?我真的想知道啊!金書——也許我們都活不了啦,還有什么話不能說?。 ?br />
盧金書似乎感覺到死神近在咫尺,說,“嫂子,我在連長面前發(fā)過誓的,要對小晶晶負責到底。這次來,除了看連長就是想和你商量,我要認小晶晶為女兒。”
“嗯,從現(xiàn)在起,你——盧金書就是晶晶的爸爸了。”
“嫂子,我想對你說,我經(jīng)常會做同一個夢。”
“你說吧,上帝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說??!”
“我夢見你和晶晶都跟著我回到上海,我們變成了一家人了?!?br />
“上海啊,那是長江的盡頭,我這輩子是看不見了?!碧兆蛹t說完,手一松倒向激流。
盧金書撲過去,摟住她的脖子,兩人在湍急的洪水中順流而下。陶子紅做出短暫的掙扎后才平靜下來。洪水攜裹著他們在漆黑的夜色里呼嘯,奔騰。
盧金書見陶子紅不說話,后悔剛才說的話:“嫂子,別生氣,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的?!?br />
陶子紅用微弱的聲音說,“謝謝你的夢,我比你大六七歲呢,死前聽到這個夢,很是欣慰,生什么氣呢。”
黎明時分,盧金書頭倚在樹杈上,看見一艘沖鋒舟開過來,巨大的喜悅猶如一聲春雷落在心空,無奈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傳遞給表情,只能用麻木的眼光向陶子紅暗示。
陶子紅慢慢側過臉剛要呼喚,頭一沉昏了過去。盧金書使出最后一點力氣,向沖鋒舟揮手,看著沖鋒舟越來越近,眼前一暗也失去知覺。
只是一個短暫的昏迷,當被人拖動時,盧金書有了模糊的意識,那是一種沒有任何需求,游離盤旋的意識碎片,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是別人的。
沖鋒舟吼叫著乘風破浪,盧金書的意識似乎被丟在了水面,漸漸的越來越遠了。
好啦!盧金書,我把你的傳奇還給你啦!
需要補充的是,盧金書和陶子紅死里逃生的第三年,盧金書終于把夢境拖進現(xiàn)實生活。他與陶子紅結婚后沒有自己的小孩?,F(xiàn)在,他們的女兒晶晶在上海浦東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
但愿我的文字沒有驚擾盧金書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