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風娃(小說) ——《雷家橋拾遺》
我小時候,風娃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模樣,老相。小小腦袋上全是褶皺紋,好象從來沒有個展開過的樣子。雷家橋人叫他風娃,大隊里登記的人口本上寫的是蜂娃,蜂是蜜峰的蜂。
他娘懷他的時刻,著實讓村里男人嚇了一跳。隆著個肚子從雷家橋上過,頭望著橋頭頂上那片云,一臉的暈一臉的紅,還一臉的高興溫柔勁兒。
那年月,村里的女人都跟病秧子豆芽似的,打不起精神桿兒。奶沒奶樣,腰沒腰身,連屁股都缺少了些似的。其實啥都不缺,就是缺了個女人樣兒。
他娘倒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就連胸口兩只奶也爭先恐后,把村里男人的目光男人夜里做的夢都勾搭得緊緊的。
女人罵她是破鞋,男人明里也罵她破鞋,夜里卻對著那只破鞋說寶貝心肝兒。
他娘懷他時不省心,生他時也不省心,似乎怕了這世界,他就是在他娘肚里不肯出來。
痛了他娘三天三夜,痛得他娘開始罵,罵家里的雞罵門口的狗,罵那些半夜里在門口鬼鬼祟祟的男人。唯獨不罵他,生怕他不肯來這個世界喊她娘。
他折騰他娘,就是不肯出來。仿佛知道出來,就是要挨苦挨許多目光挨許多罵似的。
他娘急了,又罵起了他爹,罵起了那個在前山坡躺了兩年安息了兩年的男人。死鬼,你倒舒坦,躺在那土堆里曬陽光,留下我孤兒寡母受罪。
那男人在土里不言不語,倒是那一群在棋盤廳里看熱鬧的女人心里冷笑。這關那個前山土堆里的男人屁事,你要罵就罵那半夜溜門爬墻在你床上快活的男人。
半夜溜門爬墻的男人不只一個,在家里急得跺腳,在廳里跺又在院里跺,就是不知道這女人肚里是不是自已的種。
那個死鬼男人的種肯定不是。那男人在世時,腰也是這樣的腰奶還是這樣的奶,田還是那塊田,勞苦耕作了幾年連個稗子也沒冒一棵。這男人一走一安息了,這田里便瘋冒稗子長稻谷長棉花桃子。
風他娘嫁到雷家撟時,也是一根沒水沒肥的瘦豆芽。娘家人多,家里窮,兩個哥哥二十多歲了都沒討上親光著身。
女人十四歲時,娘就尋思著給她揀個富裕好人家,換點彩禮錢給兩個哥哥換媳婦。女人十六歲就嫁到婆家。婆家也不很富裕,但倉里有糧,還有幾十畝水田。婆婆和一個學生娃就收著田租過曰子。
女人嫁來時,丈夫還是一個學生樣,有時放學回來時,丈夫還在婆婆懷里吃兩口奶。
女人嫁到婆家,就象狗尾巴草插到了南瓜墩上,瘋長葉子瘋伸腰桿腰身。風娃他娘到了雷家就象夏天的荷,又長綠兒又含苞兒。
幾年功夫,豆芽小媳婦又長成了荷花仙子似的。學生娃放學回來不往娘懷里拱,只往媳婦衣襟里鉆。后來學生娃大了,聲音也變了樣,雖然還是小,男人的樣子顯山露水了出來。
可男人還是小了點,只聽到響聲卻沒動靜,女人還是一朵花,含著苞兒卻沒結著籽兒。
后來一夜之間,原來沒田的租田的都有了自已的田,成了田的主人。當作彩禮的那十畝水田沒讓娘家哥哥娶上媳婦,倒讓娘家人成了地主。婆婆是地主婆,丈夫家的二十畝水田一夜之間全插上了佃戶的名字,與婆婆家再無瓜藤。
農會給婆婆家留下幾塊荒地,小男人似乎也一夜長大了,不再往女人衣襟里鉆,一個包兒便別了娘別了女人出了門。因為讀了書,被安置到工地上打風爆炸石頭,丟了一條腿回來?;貋淼囊估锫牭酱巴庳埥泄方?,女人不停地嘆氣翻身。
男人看著女人那桃花一般的臉,想到這年月家家戶戶都缺糧餓死老人,唯獨自己家的母親和女人紅臉花色,便明白了窗外的貓聲狗聲。男人嘆了口氣,第二天女人找他時卻在村前的一口水塘里。
那些年沒上過風娃他家床的男人村里沒幾個,村里人說。村里的女人都恨她,她生產(chǎn)的時候村里女人都擠在棋盤廳里。都想第一眼看出這女人生的孩子眉角鼻棱,然后和自已家男人模樣比較。村里男人那時也挺著急,既想這女人生的孩子象自己,又怕象自已被自家女人捏住把柄,只得在家里院里廳里干跺腳。
我母親說,風娃出生時,因為女人奶水足營養(yǎng)好,一出娘胎就胖乎乎的,眉是眉鼻子是鼻子,臉上嘟嘟的皮膚一吹就好比桃花一樣的泛暈紅。
風娃出生的一個月后,他娘便用紅包袞著風娃在雷家撟轉。周圍村子的男人也在雷家橋轉,看到風娃胖乎乎的臉就笑。壞壞地看著他娘說,會叫爹不。風他娘也壞壞的笑,不叫爹,就會叫一個爸。男人又笑,不會吧,這么小就會叫爸。風他娘還是笑,不信,你讓他叫你一個爸字。
風娃的臉布滿了褶皺,就象一個核桃核兒,溝橫交錯。
這事是出在風娃滿周歲那天,婆家擺滿了一棋盤廳的酒桌子,村里男人都來喝酒,還有周圍村里也來了幾個,都是接濟過女人糧油米面的。
男人喝了酒就口無遮攔,那些黑夜里的事就露了出來。兩個男人在酒席上打起了架,為的是那風娃的兩個酒窩。甲男人說,那酒窩兒就和自已一模一樣。乙男人說,那叫肉鍋兒,生來就是好命,和自已家的兒子一個模子里鑄出來一樣。
風娃他娘抱著風娃在門口冷笑,心底里笑。忽然起了一股風,那風也怪,刀子似的,刮得大人臉痛,刮得風娘懷里的孩子哭。風娃他娘用手去拍懷里孩子,用手去摸哭著的臉,安慰他。卻突然怔住手不敢動。風娃那一對好看的酒窩不見了,風娃的臉起了一道溝,又起了一道溝,溝溝橫橫爬上了腦,象一只桃核。
我在雷家橋聽過風娃娘的故事,那時風娃娘牽著風娃四處乞討。象一只老母猴牽著一只小猴過雷家橋。橋頭幾個男女聚在陽光底下打紙牌,風娃對著一個男人喊,爸。旁邊的人笑,喊你爸吶。那男人抬頭看著風娃又看著那個風娃旁邊破衣襤褸的女人,臉上有了顏色踢了風娃一腳吼了一句,滾。
風娃似乎被男人嚇著了,哭了起來,哭出的腔還是爸。風娃只會兩個字,喊人時是一個字爸,哭腔時兩個字爸爸。
風娃他娘死盯著那男人,那男人低下了頭。他娘說,娃,他不是你爸。
其實雷家橋包括周圍十幾里村莊沒有一個男人是風娃他爸。我娘告訴我,風娃的父親是一個養(yǎng)蜂人,那年春暖花開,養(yǎng)蜂人到了雷家橋,風娃他娘在一棵桐花樹下認識了養(yǎng)蜂人。我娘又說,那桐樹是成了精的,風娃他娘不該在桐樹下和養(yǎng)蜂人有了那事,生的娃都是桐子癆。
也有人說,風娃他爸是風娃他娘的娘家一個堂哥,他娘嫁來雷家前就和堂哥相好。后來她娘嫁來雷家,堂哥時常半夜在窗外學貓叫狗吠。而至于雷家附近的人上過她娘的床的事則是子無虛有,多半是這些男人自作多情在外人面前顯能捏造,將家里的柴油米面偷送給風娃她娘的事倒是有的。
后來我也離開了雷家橋,去外地謀生。我娘給我打電話時,我娘提起過風娃的現(xiàn)狀,風娃他娘去年夏天在一次帶風娃乞討時中暑死了。
現(xiàn)在風娃又能多喊了一個字,娘。每次風娃過橋時,眼晴都望著橋頭天空中那片云,就象那年他娘懷他時隆著肚子望那片云一樣。喊娘,有時喊一字,有時是兩個字娘娘。喊兩字時多半是受了委屈喊人家爸時被人踢了一腳疼痛得喊,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