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時光】安琪和妞妞(小說)
天空下著蒙蒙細雨,一陣風吹來,渾身涼颼颼的。秋意漸濃,原本凋落的樹葉趁著最后一滴綠意盡情地搖曳。只有路中間的松柏叢在秋雨的洗禮下,顯得更加濃郁,像是叢林的老者顯得異常孤獨。車輛比以往少了很多,馬路自然寬敞,尤其是兩旁的風鈴木落葉了,間隙更大,走在馬路牙子上感覺特別明顯。
安琪和妞妞遠遠地落在何生后面,她們走走停停,像是雨中散步,又帶有幾分凄楚和著秋雨從傘蓋上滑落下來。安琪時而將妞妞抱起,用纖白的嫩手幫她擦拭一下絨毛尖上的雨滴,整理耷拉下來的長毛;時而將其放下慢悠悠地靸著腳步,讓妞妞緊隨其后,追逐她的腳步。
何生回過頭來,用睥睨的目光看著被他甩在身后的安琪,那把擎舉著的藍色大傘,已經(jīng)斷了一根骨子,帶著些不自然的褶皺。他彎腰的姿勢像極了耄耋老人柱仗過馬路,雨中顯得更加瘦骨嶙峋。雨模糊了視線,卻阻斷不了催促的聲音。
能不能不要把妞妞送走?安琪有些無奈地央求何生,但說話時毫無底氣,只是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妞妞,小心翼翼地再次將其抱起來。
不要說了,王強還在等著我們呢!何生還是安慰了安琪。他知道這狗和她有感情,但又不得不把它送走。
可是,我舍不得。安琪還在極力地懇求何生,而他直接從安琪手中把妞妞抱走了,頭也不回地朝前邁著方寸大步。將安琪一個人落在身后,默默地尾隨著這個撐著破傘的男人。
何生不知道安琪小的時候就是這樣被送到姑媽家的。那年,她只有6歲,母親卻懷上了弟弟,全家人高興之余卻帶著恐慌,因為肚子里的那個是超生。政策很嚴,計生抓得甚緊。父母遠離家鄉(xiāng),四處躲避。奶奶特別喜歡小安琪,但爺爺身體不好,奶奶的跛腳每逢天氣變換時就疼得特別厲害,所以不能親自帶她,大部分時間只能放到姑媽家。
剛開始,奶奶送她過去的時候,一路上哭了好幾回。都強忍著瘸腿的劇烈疼痛,苦苦地將她送了過去。第二年開春,天氣轉(zhuǎn)暖,奶奶拄著拐杖要把小安琪接回來了,她就像春天里的大紅桃花,滿臉堆笑。
這一去,不知道妞妞還能不能被接回來?妞妞,這個名字還是小時候奶奶常喚她的昵稱。因為在認識何生之前,安琪去人民公園里閑逛,發(fā)現(xiàn)一只小狗蜷縮在長椅下,俯身將手中的半截火腿遞了過去。那狗卻把身子蜷得更小,緊縮其后,一雙汪汪的大眼睛眨巴著喜悅的心情,有些膽怯卻又充滿感激之情。安琪輕輕放下火腿,轉(zhuǎn)身就走了。
誰知,就這半截火腿,讓流浪狗跟了她幾條街,最后在公交站臺停了下來,蹭到安琪的腳下,舔舐她那雙潔白的板鞋。正當她要抬腳踹走這只臟兮兮的狗時,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瞄準了她,讓其有些害怕。只好蹲了下來,回避那些冰冷的視線,再仔細看了一眼這小東西,原來它那雙眼眸這么的清澈、明亮。突然,有了母性的慈悲,沒再責怪它,還讓其跟隨自己回了家。
說是“家”,其實就是一處出租屋,單間里帶有一個狹小的衛(wèi)生間,廚房還在陽臺上櫛風沐雨。自住進這里,安琪就很是心滿意足,總算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住處,主宰這里的一切空間和物品。再也不用受表弟曹睿的指責,上廁所不得超過3分鐘,臺上的狗雕不許動,那可是姑父從泰國帶回來給安琪的生日禮物,因為那年她12歲。
安琪認真地將小狗洗干凈,就像第一偷偷把玩那只木雕一樣,盡管后來的不愉快事件,讓她和表弟徹底鬧掰了。沒了表弟的任性和跋扈,今天,安琪終于可以慢慢地替它捋順毛發(fā),這只小狗竟然像小姑娘一般漂亮、可愛。小家伙煥然一新的感覺讓其更加自信,蹦著跳著,親吻安琪的臉蛋兒。這一刻的溫暖,讓她鼻子一陣酸,許久不曾被人愛撫過,大概還是奶奶的那雙糙手摩挲過自己的長發(fā)。那時,7歲左右,還不能自理。更不說打理這些女性化的裝束,總是胡亂地扎一下大馬尾。住在姑姑家時,大人整天忙地里的活計,再加上表弟調(diào)皮頑劣,根本沒空來管理她。只有回到奶奶身邊,她雖然上了年歲,耳背但眼不花,總是心疼小安琪,將其摟在懷里,說母親不在身邊,要加倍愛護她,彌補缺失的母愛。不提也罷,一說這事兒,安琪的眼淚嘩啦啦地流,好似這世界數(shù)她最凄苦。奶奶寧愿花去一上午的時間給小安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梳洗得整整齊齊。雖有老人的疼愛,越是這樣的時刻,她就特別地想念自己的母親。
時間是發(fā)酵的酒曲,讓她鼻子突然一陣酸,癱坐在沙發(fā)上哭了好大一陣子。小狗就像她小時候一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她合并歪斜的大腿上,一動不動。此時,她充當了奶奶的角色,看著這只小雌狗就像小時候的自己??藁四?,擠紅了雙眼,抹一把眼淚后,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微笑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毅然決定叫它“妞妞”,像奶奶喚自己乳名一樣。狗狗聽到自己有了新名字,更是“汪汪”地叫個不停,和小安琪開心的時候一個模樣。
從此,安琪有伴了,她太開心了,對待“妞妞”就像照顧親弟弟一樣,疼愛有加。而那位親弟弟始終未曾露面,她幻想著,充滿希冀,卻又害怕和表弟一個德行。長大后的自己能夠面對一切,但不知道見面后又將是怎樣一番情形?既向往又害怕,權(quán)且與妞妞的相遇視作一次親情的回歸。她嘗試著扮演奶奶的角色,疼愛小動物一點兒不亞于小弟弟。其實,從狗的身上,她看到更多自己小時候的影子。
于今,含著眼淚看著何生將妞妞交給王強,哽咽不止。想起新婚燕爾,鬧洞房那一刻,王強的表現(xiàn)令人極其厭惡,粗言穢語不說,還動手動腳。讓她幾度變臉,想要發(fā)火,卻被何家人勸導,說那是當?shù)仫L俗,叫“新人開竅”,不要較真,千萬別害羞,還要配合這些低級趣味的人做些極端不雅的動作。讓眾人捧腹大笑,王強的表現(xiàn)還被何生奉為最賣力、最要好的哥們兒,才肯如此作踐自己,表現(xiàn)出一副下流、給力的模樣來。要不是她竭力的一句“是不是欺負我娘家沒人啦?”眾人才悻悻離去。想起這些,安琪的乳房現(xiàn)在還隱隱作痛。那些淫穢的畫面在腦海里每翻滾一次就頭痛欲裂不止,不知往后他會怎樣對待她親愛的妞妞?嗖地一下,安琪腦門一陣涼,想想都有些后怕。幾次強扭頭回避這一幕傷感離別的情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沒跟妞妞作最后的揖別,哪怕一個簡單地搖手動作都沒有。這讓妞妞情何以堪,滿眼淚花無處安放,只能和著雨水流淌進入巖層,固化成泥漿。
何生一手攙扶著安琪,一手擎著傘,匆匆消失在雨幕中。直到耳邊聽不到風的聲音,安琪才勉強地回過頭來朝妞妞的方向看看,試想妞妞難過的樣子,自己哭得稀里嘩啦,再也忍受不住了。而何生只是一個勁兒地為她撐傘,嘴里不停地絮叨:王強是我最要好的哥們兒,最近放貸賺了不少,這一時半會兒的不會太忙,怎么會虧待我們妞妞?你就放心吧!可安琪根本就不愿意聽他說什么,只覺得胸口一陣悶慌,想大哭卻哭不出來。過了很久她還念念不忘妞妞離開的地方。
安琪回過頭來什么都沒看到,雨還是連成線,織成一道幕墻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剛剛傷情離別的情形被雨幕關(guān)得嚴嚴實實地,儼然一副謝幕的光景,一切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何生拉住心不在焉的安琪,停在一個站臺旁。只隱約地聽他說202到了,我們上車吧!安琪在何生的推搡下坐到了公汽的最后一排臨窗的位子上。
安琪木訥地坐在何生旁,腦袋里像電影片段一樣,一幕幕都是回憶妞妞的身影,客廳里耍皮球,沙發(fā)上逗玩毛線團,還有洗澡時甩了她一臉的水珠……她笑了,雙手緊緊抱著胸口,像是甜蜜地摟著妞妞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她笑著回頭看了一眼后面,透過后窗玻璃,一只濕噠噠的狗身影在雨幕中奔跑。安琪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來,心情大悅,料想一定是妞妞跑回來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何生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坐下,注意安全。而安琪順手將側(cè)面的車窗劃開了,伸出腦袋大聲喊“妞妞”,惹得司機一記急剎車,全車人憤怒地大罵“神經(jīng)病”。何生連聲道歉,一手接了剛響起的電話,一手拉回安琪坐下。他接聽了王強的來電,只聽到一個急促的聲音大呼,狗跑了,追不上。
安琪兩眼金光閃閃,興奮極了,用衣袖擦拭著車后擋風玻璃上的塵土,試圖將妞妞看個清楚。果然,這狗跑得越來越近,越發(fā)清晰了。身材和妞妞一模一樣,只是濕漉漉的皮毛顯得深厚了許多。沒錯,熟悉的身影進入了安琪的眼簾。她沖向汽車前排,要求停車。司機見有人站起來,試圖減緩車速。路人見車速慢下來,在大雨天強行過馬路,導致司機又一記急剎車,后面的小車都跟著急剎車停了下來。
一連串地急剎車導致閃爍的車尾燈一片混亂,喇叭聲、咒罵聲、喊娘聲……安琪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一片混亂中,要求司機開門,逃避世俗的仇恨。強行下車,也默默接受了司機和全車人的鄙視與憤怒。
她四下尋找,渴望妞妞的身影進入自己的視野,卻不得其蹤影。等車一輛一輛緩緩開走時,她遠遠地看到前方一灘血泊,那里躺著一只淡黃色的小狗。天啦,妞妞竟然在慌亂中躲避不及,不幸車禍身亡了。這真是雪上加霜,一下子將幾經(jīng)崩潰的安琪擊得粉身碎骨,癱軟了下來。
安琪拋卻手中的雨傘,雙膝跪地,仰天慟哭,悲天愴地。何生趁車輛稀少時,趕緊將狗狗的尸首拖了過來,擺在安琪面前。已經(jīng)潰不成形,十分慘烈。
這是多么渺小的生命,毫不起眼。在川流不息的車輛中,誰又會在乎它的生死,碾壓后,揚長而去,像沒事兒人一般。這般脆弱的生命隕落,怎能讓人不傷心呢?而安琪的情緒怎能僅此而已,她那可怖的回憶又像泄了閘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絕。
那年春暖花開,奶奶去姑姑家要把小安琪接回家,那淘氣的表弟曹睿也要跟著去外婆家,說姐姐可以纏著外婆,為什么自己不可以。姑媽攔他不住,奶奶自然是疼愛孫輩,就對姑媽說,讓他去住幾天,陪“妞妞”玩幾遭后,你再來把他接回去就是了。
姑媽只好點頭應和,剛把她從姑姑家接回來。坐在門口編竹籃的爺爺聽到柵欄里有聲響,就問什么東西這么吵鬧?小安琪也很好奇,想跑過去看個究竟。而耳背的奶奶什么都沒聽見,但她眼不花,見安琪跑向柵欄。那大黃牛在里面上下竄動,跑來跑去,立即跑過去看個究竟,原來是表弟用爺爺編竹籃剩下的半截竹竿在戳黃牛臊子流下的白涎。奶奶立刻明白,這是黃牛發(fā)情期要找公牛交配的跡象。
她跛著腳顛過去,試圖將安琪和曹睿拉回安全地帶。誰知興致頗高的曹睿越攪越有勁兒,擾動得大黃牛焦躁不安,掙脫韁繩,跳出柵欄,擺在它前面的障礙形同無物。奶奶急了,正要撲走安琪,大黃牛急轉(zhuǎn)彎帶歪了奶奶,滾下了2米高臺,嚇得安琪哇哇大哭。爺爺趕緊過去扶起奶奶,見她摔得遍體鱗傷,滿是血跡,心疼得無以言表,嘴里不停地叨嘮,看你老不死的賊婆子,跑個啥!而站在身后的曹睿嚇得臉色慘白,一個勁兒地嘟囔:不是我,不是我,是姐姐。見沒人理會他,拔腿就跑回姑媽家了。
安琪知道奶奶躺下了,再也沒法站起來。爺爺還在不停地詛咒奶奶,怎么不摔死?將其抬到床上,用溫熱的毛巾一遍一遍地擦拭著凝固的血跡。這是小安琪人生中第一次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她再也活潑不起來,看著艱難呼吸的奶奶,自己卻無能為力。
如今,看到躺在自己面前的狗狗,慘不忍睹,腦袋一片混亂。這種悲痛如喪至親,無以言表,只有仰天大哭一場,和著雨水沖刷大地一般,讓其皴裂不齊方罷休。
何生見安琪如此傷心,只好蹲下身子緊緊地摟住她的肩頭,讓其輕靠自己早已濕透的臂膀。慢慢地,何生也開始難過了,不該這么堅持把它送走。哪個動物沒個發(fā)情期,不至于就因趨于他的腥臊氣味兒就置它于死地?僅因打擾了自己新婚燕爾、良宵美辰就非得將其送走?千萬個后悔也彌補不了這條卑微的生命。更何況新婚妻子哭得這么傷心、難過,何生一千個對不起,一萬句抱歉都難以消除內(nèi)心的煎熬,慢慢地將安琪扶起來。突然,在扶起安琪的瞬間,他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狗狗是條公狗,絕非妞妞。高興得跳了起來,指著死狗嚷道,它不是妞妞,妞妞沒死,這是條公狗。而安琪聽得云里霧里,根本無法從傷心中撥出來,只當這是何生給她的一絲安慰,趣逗她開心而已。
何生裹挾著安琪走了好幾步,突然停了下來。安琪一下子精神了起來,感覺腿腳旁有一個肉軟軟的棉團在叨擾著她前行。低頭一看,真是妞妞跑過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聲叫了出來,讓何生使勁兒掐一下自己的胳膊,而何生將狗抱了起來。果然是妞妞回來了,剛才那個被碾得血肉模糊的狗狗真不是妞妞。
安琪和何生抱著妞妞高高興興地回家了,而難以平復的安琪總是舍不得將妞妞放下,一路抱在懷里。爺爺在奶奶摔傷后始終不離不棄,嘴里總是不停地嘮叨老不死的賊老婆子,但心里卻害怕她離開人世,留下孤單的他。而那條可憐的公狗或許是因為發(fā)情期的妞妞不顧一切地奔赴,聰明的妞妞緊急避讓,而熱烈中的公狗卻避之不及?;蛟S,它只愿做條有情狗?嘆生命之卑微,感情何其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