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文化人宋江(隨筆) ——談水滸之十
宋江是個異常復雜的人,藉此才更覺其真實。很多人都不喜歡宋江,但喜歡與否和宋江本人沒有多大關系,他雖然考慮了生前死后的名聲,但太多復雜的考慮更顯得他的心機重重。我只是希望能從不同側面去了解宋江這個人物,作為一個文學典型,是足可以放到深廣的歷史大背景下去考察的。
宋江的父輩和兄弟都在家里務農(nóng),可見他沒有什么家庭背景。一個沒有背景的人,能從讀書跳出農(nóng)門,成為一名光榮的公務員本該感恩戴德才是,為何有了造反之心?這其間深層的原因是什么,值得深究。
在宋一朝,對知識分子還是比較寬容的。其實底層知識分子的要求也很低微,在人肉的宴席上,能分得一瓢殘湯,便滿足了。做穩(wěn)了奴隸是不錯的,很多人擠破頭皮還是進去不呢。不過宋江這個人不是普通的知識分子,他是個有想法的讀書人。書中說道,這宋江自在鄆城縣做押司,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
書中沒有交代宋江究竟是本碩連讀,還是博士或者博士后畢業(yè)的。但從宋江精于吏治,刀筆吏的工作玩得飛轉(zhuǎn),在整個縣政府而游刃有余,起碼也是個研究生學歷的。因為從他年齡來看,工作年限不長,要做到押司這樣的職位不容易,唯有學歷高起點高才能如此。
吳用的學歷比宋江低點,所以吳用只能做體制外的教書先生。同樣的卑微人生,吳用混得就更慘點。我經(jīng)常喜歡將宋江和吳用去比較,其實他們兩個還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都是想通過讀書而出人頭地,其次都有點防身的小武功。他們的人生理想大致相同,也難怪吳用一碰到宋江,就立即一拍即合,從此一路追隨,為了宋江什么餿主意都出,甚至死也要死在一起。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那么他們的理想究竟是什么?那就是報效國家,光宗耀祖。其實宋江的地位已然不低,但宋江覺得與他的才干相比,太不相符合,太不對等了。至少他宋江也是個當副總理的料。吳用也是這么想的。所以造反引起朝廷的注意,再通過招安完成理想,這是他們的本真想法。讀書人并沒有讀傻,他們還是有些真本事的。
宋江的才學還真不是蓋的。說他攻城略地一次兩次成功可能是運氣,但多數(shù)次戰(zhàn)場都是大獲全勝,說明他的指揮和用人的才能是一流的。他在軍事上也有一套自己的謀略,可惜軍旅匆忙,沒有來得及留下兵書就被奸臣害死,是為遺憾。
單說宋江作詩的才華就十分了得。先說潯陽樓題反詩,提筆就來,思如泉涌。那時節(jié)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沉醉;猛然驀上心來,一時間不覺酒涌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這活脫脫一文人做派,一首西江月出籠:
“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宋江寫罷詩,又去后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丈夫也。
“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謀?!笔钦f自小就有志向,往文學家和軍事家兩方面發(fā)展,最好成為雙料英才。
“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笔钦f沒有得到朝廷應有的重視,自己內(nèi)心很難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宋江自己述說遭遇,和祥林嫂有得一比。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庇质窍榱稚?br />
“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一反祥林嫂的常態(tài),革命豪情直沖云霄。
單就這首西江月還是很不錯的。說是反詩那是抬舉他。因為大宋一朝哪有那么厲害的文字獄???蔡九知府一接到黃文炳的舉報,笑個不止,說一個囚犯寫了這個能有什么,何況也沒有500次啊。黃文炳也不愧是個人才,他從天到地的分析,結合童謠民諺什么的,愣是把個知府大人說得緊張了。所以才導致有了抓捕行動??磥聿粚嵉呐e報害死人啊,最后真?zhèn)€把黃文炳自己害死了。
宋江在此后軍旅的間隙,時常也是詩興大發(fā)的。一次燕青射了幾只大雁,宋江忽然大發(fā)感慨,說了一段極為感人的話語,這樣的話語大約也是只有做為文人的宋江才能說得出的吧。
宋江說:“我想賓鴻避寒,離了天山,銜蘆過關,趁江南地,求食稻梁,初春方回。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shù)十,或三五十只,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飛,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孫,并無侵犯,此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為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后,此為禮也;預避鷹雕,銜蘆過關,此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來,此為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天上一群鴻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卻射了那數(shù)只,比俺兄弟中失了幾個,眾人心內(nèi)如何?兄弟今后不可害此禮義之禽。”
連飛禽都很珍惜,看不得受到傷害,宋江忽然也有了這樣柔軟的心腸??赡苊總€人都有過溫柔的內(nèi)心深處吧,只是很多時候都不能在人前表白而已。由雁及人,感物傷懷,看遷徙的大雁想到周遭的兄弟,都是一個坑里混生活的人,團結奮起,不想看到一個兄弟失群。其實有這樣一個領頭人何其幸哉。我以為這也是宋江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只是人在旅途,太多的事情身不由己啊。
宋江說完這些話,燕青等都沉默不語了,宋江有感于心,在馬上口占詩一首:山嶺崎嶇水眇茫,橫空雁陣兩三行。忽然失卻雙飛伴,月冷風清也斷腸。
好個月冷風清也斷腸,文人心態(tài)的宋江其實是個大詩人。只是這詩歌很凄涼,很感慨,大約是宋江潛意識里的極度擔憂吧。在戰(zhàn)場上哪能沒有傷亡呢,但誰又能避免得了。宋江吟詩罷,不覺自己心中凄慘,睹物傷情。
當晚屯兵于秋林渡口。宋江在帳中,因復感嘆燕青射雕之事,心中納悶,叫取過紙筆,作詞一首:
楚天空闊,雁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凈,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的相思一點。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嘆何時玉關重見。嘹嚦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
李贄在此處批閱:“絕妙好辭。文人才子亦未必能作是,英雄有情人乃能之?!彼谓上М斄送练税?,要是做詩人,絕對也能在文學史上留名的。宋江的聰穎和才情真不是蓋的。這樣的才情怎肯長期在縣政府的瑣碎爭斗中被消耗呢?所以宋江才能鋌而走險,不惜干一票大的買賣。
有一次,宋江,盧俊義兩個在馬上歡喜,并馬而行。出的城來,只見街市上一個漢子,手里拿著一件東西,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宋江見了,卻不識的,使軍士喚那漢子問道:“此是何物?”那漢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牽動,自然有聲?!彼谓俗髟娨皇祝阂宦暤土艘宦暩?,嘹亮聲音透碧霄??沼性S多雄氣力,無人提挈謾徒勞。
宋江很會觀察,才情卓著的人不被賞識,是很郁悶的。文人郁悶起來不好惹。宋江發(fā)著暗勁,一定要讓自己有出息,不受底層的那些鳥氣。
宋江在馬上與盧俊義笑道:“這胡敲正比著我和你,空有沖天的本事,無人提挈,何能振響?!北R俊義道:“兄長何故發(fā)此言?據(jù)我等胸中學識,不在古今名將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
是啊,盧員外說得很在理。有本事,何必唏噓感嘆,沒本事,有人提攜了又有何用,不過多一個酒囊飯袋而已啊。盧員外這話其實也和煮酒論英雄那對話有異曲同工之妙。盧俊義是將才,自然不懂文人的心曲。他只知道古今名將,卻不知道宋江其實還有一個偉大的文學夢。作為文化人的宋江著實比盧員外高明。
PS:
宋江是文學史上很成功的文學形象之一。立體豐滿,整體個性非善非惡,具體事件上,又善又惡。宋江實在是個很復雜的個體,復雜到常人難以理解。
宋江的形象寄托了作者深深同情,同時更是作者思想上的某種投影。從一部書里研究作者的傾向,一直是文學史上的一個重點內(nèi)容。
作者施耐庵和宋江一樣,都是國家的基層公務員,也就是中下級官員。在龐大官僚體系內(nèi),只能亦步亦趨,無法施展自己抱負。作者寫社會之種種情狀,說明他對社會結構官場匪場了解得非常透徹,并且有自己的社會價值觀。宋江脫離自己的政治軌道,走一條驚險崎嶇的道路進階,實在讓人感慨又讓人心生敬意。作者同情宋江,卻又怒其不爭,將一個大好局面拱手送人落得凄慘下場是心有戚戚的。
有時我在想,若是宋江真的高官得做,真的到了政治局常委的位置上,他能否做個讓人民滿意的好官呢?這個未必。光宗耀祖和服務萬民某些時候是矛盾的。宋江的思想里并非是讓百姓得福,而是讓自己顯名。在一個既定的社會體系內(nèi),其實做官的是高俅還是宋江并不很重要,可能相關的有仇有恩的命運會有所改變,一般百姓而言,基本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