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春夏秋冬,一晃眼,又不知是幾年。
登上那趟往家走的綠皮火車,傳到耳邊的是同我一樣回鄉(xiāng)的人,又或是出游的旅人發(fā)出的吵嚷聲。透過手邊并不是很清晰的玻璃窗,還隱隱能見路邊的綠意,葳蕤蓊郁,順著若有若無的石路,慢慢的,爬上我的手臂。
身旁坐著五歲大的女兒。這個年紀應有的率真可愛,在她的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一車廂里,年輕開朗的小女生,又或是年齡稍大一些的,都被女兒可人的樣子所吸引。臉上掛著些笑意,拿著各種小孩子喜歡的玩意,逗女兒歡心。有時會有人遞上糖果,我便能看到女兒眼饞,卻還要笑著一一婉拒的小樣子,我因火車前進而有些焦慮的心情,也隨著女兒的笑聲,明朗了起來。
看著火車鳴笛離去的背影,我牽著女兒的手,在火車站口,找到一輛路過小村的大巴車。雖是老舊了些,但我知道,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能看見一輛回家的車,已是不易。女兒畢竟是還小,經不住長時間的輾轉,上車后就坐在我的腿上安然睡著。我沒敢閉眼,定定地看著窗戶外面??粗饷娴奶鞚u漸披上橘黃,隨后染成紅色,又慢慢暗了下去,最后幽深的夜籠罩了大地。
村口那片雛菊地,已經荒蕪,全然看不出曾經繁花如雨。兩旁立著的老槐樹和桑樹,一同當年離開時的模樣。在寂寥的黑夜的映襯下,早隱去了記憶中的挺拔和蔥翠。下車前被我喊醒的女兒,有些扛不住夜間的冷氣,拉住我衣角的小手有些顫抖,我只能將她抱起來,用自己的大衣罩住她些許,期盼快些回去。
村里的燈熄得很早,才剛過九點,便已經一片漆黑,顯得那孤零零的燈光是那么耀眼,讓我在寒風中的俱疲的身心劃過一絲暖流。透過墻上的窗,還能看見兩個人影,我知道,那是等著我的父母。屋檐上還掛著銅制的小鈴鐺,一有風掛過,就會發(fā)出脆鳴,就像小時喜歡坐在房門前看的村里的人一樣,那么質樸,那么熟悉。
剛在門前停住腳步,從大衣里伸出手去敲門,門就已經被人從后面拉開。露出的是父親滄桑的臉頰,額頭上滿是皺褶,似是村口那兩棵枯老的樹。雖然已經老去,可父親的背始終筆挺,不屈。父親拉住門的手迅速地收回去,可是我還是看見被凍的通紅的手上布滿的累累傷痕。
父親看了一眼我懷中的女兒,連忙側過身,讓我們進去再說,然后急匆匆地往前走,仿佛不想看我們一眼。女兒不懂,通紅著眼睛問我,是不是姥爺不喜歡她。我只是摸摸她的頭,笑著說不會。我心里知道,他只是太高興了,以至于沒來得及掩藏轉過身去時落下的那幾滴晶瑩的淚;他只是想維持他在自己女兒和孫女面前威嚴的形象,卻忘記了在這里,誰也不會說他一句不是。
走進里屋,已經看不見母親的身影,但廚房里傳出的陣陣聲響卻讓我知道,他們一直在等我,等我和女兒來了一起吃。父親拿來凳子,讓我坐,然后打算從我手中接過又快睡著的女兒。我擺了下手,抱著女兒,按著原來的記憶,走回我出去之前的房間。
房間一如我離開時的模樣,未曾變過。
小時的鏡子,萬花筒;大一些時的毛筆,畫本……那些被我仍在記憶角落的的東西,現(xiàn)在全部像過影片似的,一一在我腦海里劃過。父親跟在我身后,看著我不知覺紅了眼睛,一時氣氛有些沉悶。
女兒的頭靠著我的肩膀,就像小時的我靠在父親的肩上一般,睡得安詳。
我輕輕將女兒放下,給她蓋上床上早前準備的被子,輕悄悄地出了房間,同父親一起回了里屋。
母親已經從廚房回來,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明明只是一桌的菜,可在看見桌旁的母親時,我竟是泣不成聲。母親一邊拉著我的手,一邊慌忙的替我抹著眼淚。父親則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這一頓飯吃下來,讓我有些身心俱疲。在收拾好自己后,我摟著女兒,很快就睡著了。臨睡前,還能聽到母親在廚房里給女兒溫著糕點的聲音。
第二天醒來,已是大中午了,去前屋找了父母,說好今天帶著女兒去村里轉轉。村里人很久沒見我,一個個都來打招呼,好像我是他們親生的孩子一樣,特別熱情,讓習慣了城里人心冷漠的我,一時間招架不住。我只好臉上掛著不太疏離的笑,就著他們問東問西。
女兒倒是自來熟,很快和村里的孩子打成一片,鬧著要去溪邊玩。想了想女兒水性不錯,村里的小溪也不深,可以說淺得很,就由著她去了。只是叮囑她把握好時間,早些回來吃飯。女兒笑著應下。
我則是轉了一會兒就回了家,同父母聊聊城里的日子,等著女兒回來。我挑挑揀揀,將一些開心的,好的,說與母親聽。母親哪里不曉得我的隱瞞,只是并未說破。等到女兒回來,一家人又圍在一起,吃了頓飯,我和女兒也就快要啟程回去了。
許是因為自己心中也盡是不舍,我由著父母把我送到村子口,母親又一次拉著我的手,邊哭邊告訴我,一定要好好地。
坐在車上,我回頭向后望,即使開了很遠,我還是能看見村口立著的那兩個身影,還有兩旁的老槐樹和桑樹,腦中回想著從前村口旁滿滿的雛菊花語。
淚,又止不住的流下來。
就像是陳年的畫,即使上面的顏色脫落了,可是那畫布的底色,卻是永遠都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