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轉讓(小說)
偵察兵出身的李棟良,眼睛特別好使,在人流如織的火車站,相距三四十米,他便發(fā)現了情況。
走近一看,李棟良吃了一驚,地攤上擺的是一枚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紀念章、一枚二等功軍功章、一本退伍軍人證書,下面墊著一塊他非常熟悉的軍用雨披,雨披破了幾個小洞,但顏色沒變。雨披上放著半張舊報紙,上面寫著:“轉讓給好心人存放”。
攤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小平頭,國字臉上彰顯著剛毅的肌肉,左邊的耳朵只有半截,穿著一身褪了色的草綠色軍裝。他始終半低著頭,但兩眼的余光一直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昨天下午,他到長途汽車站,剛把攤子擺好,便被一群城管隊員逮了個正著,要不是那本退伍軍人證書和身份證幫忙,地攤上的東西,有可能被認作盜竊的臟物沒收了。
由遠而近的李棟良,早就被攤主看在了眼里,昂首,挺胸,兩眼平視前方,手臂自然擺動,步履鏗鏘,套上“一二一”,每步絲毫不差。他斷定來者一定是個訓練有素的老軍人。這李棟良時任城管局局長,年關將至,他利用星期天帶著兩名機關干部身著便服深入現場檢查城管工作情況。這一點,攤主沒法看出,只把他看作尋常過客,李棟良在他攤前駐足,他也只認為是看稀奇的,沒怎么在乎。
李棟良目光移出地攤,定睛看了看攤主的左耳朵,仿佛明白了什么。
“哪來的這些東西?占道擺攤,收了收了!”緊跟上來的兩名干部,一個吆喝,一個正彎下身把地攤上的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紀念章抓在手里,忽然聽到李局長大聲吼道:“你干什么?把東西放下!”
“這……”
“這什么?放下!”
李局長從市建委調來籌建城管局并擔任局長以來,對屬下從來就沒有這么兇過,今天是怎么了?遇到鬼了?這名干部心里納悶,嘴里卻說:“好好好,聽您老大的!”
李棟良蹲下身翻開退伍軍人證書,對著攤主看了一眼證書上的照片后,再拿起熠熠閃光的二等功軍功章,輕柔地撫摸著說:“真還是你本人的。”
攤主說:“我轉讓我自己的。”
“這是黨和人民給你的終身榮譽,終身財富,只有你本人才有資格擁有??!”
“這個道理我知道?!睌傊饕廊坏椭^。
“哼,知道……看他哪耳朵,真奇怪……”
“你胡說什么?”李棟良不無怒氣地站立起來,壓著嗓子說:“你把嘴給我閉上,好不好?”
“知道就別轉讓了?!崩顥澚己吞@可親地說。
不料攤主猛然抬起頭來,聲嘶力竭地吼道:“您以為我就那么想轉讓嗎?!”吼完這一聲,他再次把頭垂了下去,低聲說:“我媽有病無錢吃藥,我孩子又要交學費了……我……”
“聽口令,站起來!”
攤主把頭一昂,“我又不是您的兵,憑什么聽您的命令?”
“兄弟,我讓你起來跟我走一趟?!崩顥澚紡澫律頊蕚鋷退帐皷|西,攤主猶如猛虎發(fā)威,閃電般地把李局長的手抓了個動彈不得。
“這是我們的局長,你敢動手?”旁邊的兩名干部立馬磨拳擦掌,一副要打架的樣子。
攤主松開手,說:“我賣我自己的,犯不了什么?你有權抓人,就抓我好了,我不會跟你走!”
“兄弟!”李棟良拍了拍攤主的肩膀,說,“兄弟別誤會,我也是當過兵的,你我算是戰(zhàn)友,以前不認識,今天算是認識了?!?br />
“我看得出您當過兵,可你現在是當官的?!?br />
“這改變不了我們的戰(zhàn)友關系?!崩顥澚济鲆话裣銦煟f給攤主一支,也給兩名部下各發(fā)了一支,點燃煙后,接著說:“走,到我辦公室去喝杯茶,敘敘過去的部隊生活,行不行?”
“有啥不行?”攤主非常麻利地收拾起東西,說:“走就走。”
在回城管局的路上,李局長的耳旁再次響起了密集的槍炮聲。
“團長,師長找您!”
“我是李棟良……是!……是!請師首長放心,保證明天早上六點以前拿下392高地!”
“團長,二營報告,部隊傷亡很大,請求支援!”
“劉參謀!”
“到!”
“命令預備隊,抽出一半的兵力,火速馳援二營!聯系炮兵,請他們向二營前沿開炮,并火力覆蓋392高地!”
……
與此同時,把自己的東西緊緊抱在胸前的攤主,腦海里再次浮現出了當年戰(zhàn)斗的場景。在奪回392高地的戰(zhàn)斗中,敵軍陣地被我炮火密集覆蓋后,成建制的部隊遭到重創(chuàng),狡猾的敵人化整為零,躲進貓耳洞負隅頑抗,不少戰(zhàn)友沒有倒在正面進攻的槍林彈雨之中,卻倒在了敵人的貓耳洞前。為了掃清障礙,團長命令攤主所在的偵察連,務必在當天夜里,摸掉我團奪取392高地前進路上所有貓耳洞里的敵人。就在那天晚上,攤主所帶領的全班十一名戰(zhàn)士,三名光榮犧牲,兩名身負重傷,自己的右腿被子彈打穿了。
……
小車平穩(wěn)地停了下來,攤主像是從夢里醒來似地,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果然是政府機關,大門上掛著城市管理局的牌子。
“兄弟,下車吧!”
李棟良支走了隨行的兩名干部,帶著攤主跨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見局長回來,秘書趕忙進來泡茶,局長手一揮,“你去忙吧,這茶一定得由我親自給客人泡!”
秘書向客人點了點頭,非常知趣地退了出去。
李棟良拉開了辦公桌抽屜,回頭微笑著對攤主說:“兄弟,我還珍藏著幾支中華香煙,你今天是我的貴客,我們就把它給消滅了。”
兩人點燃煙,面對面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李棟良說:“我們都自我介紹一下好不好?我叫李棟良,一九六三年入伍,轉業(yè)前是十三軍的一名團職干部?!?br />
“啊!十三軍的?您就是我們團的李棟良李團長?之前還當過我們偵察連的連長?”攤主非常興奮地站起來,行著標準的舉手禮說:“報告團長,我是您的兵,偵察連一班班長牛正龍!”
隨之起立的李棟良,還了一個舉手禮,禮畢,他伸出雙手同牛正龍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李棟良說:“我當團長的時候,知道你牛正龍的名字,更知道你是一個訓練有素、作戰(zhàn)勇敢的功臣!”
牛正龍說:“我一九七八年入伍后,您兩次來我們偵察連視察,我都執(zhí)行任務去了,所以一直只知道團長的大名而沒見過團長。第二年參加自衛(wèi)還擊戰(zhàn),就更沒機會見到團長了。團長您剛才過獎了,我是在我們班長和副班長犧牲以后當上班長的,真沒立下什么戰(zhàn)功。作為一名中國軍人,保家衛(wèi)國,理所應當!”
“牛正龍同志功不可沒?。 崩顥澚柬樖帜闷鹚亩裙姽φ?,掂了掂,動情地說,“這就是歷史的記載,共和國不會忘記,中華民族不會忘記!”
“團長,話是這么說……”
作為老團長,李棟良感覺到牛正龍想說點什么,可他沒說,欲言又止。
傾刻間,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
李棟良喝了口水,親和地說:“作為在同一個部隊當過兵的戰(zhàn)友,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要轉讓自己的軍功章?”
“老首長是讓我實話實說嗎?”
“那當然。在火車站的時候不便說,現在你可以暢所欲言!”
“團長,別的我說不上來,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這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紀念章,是祖國人民給我們全體參戰(zhàn)人員的最高榮譽,這二等功軍功章,不完全是我個人的,應該是我和我的戰(zhàn)友共同的。它們之所以熠熠生輝,是因為浸染著戰(zhàn)友們?yōu)閲柢|的鮮血?。 迸U堈f著說著,話音里有了哭聲,“在那場血與火的戰(zhàn)爭中,偵察連所犧牲的戰(zhàn)友,這么多年了,經常都與我同夢。在夢里,我們依然在一起訓練,一起吃飯,一起唱歌,一起嘻笑打鬧,尤其是我們一班的小金,犧牲的當天是他十九歲的生日……我的小金……兄……弟啊!”
不知不覺地,李棟良也抹起了眼淚,他說:“是啊,戰(zhàn)斗的日日夜夜,我們絕不能忘記!”
牛正龍使勁擦干了眼淚,起身為李棟良續(xù)水。
“哎哎哎,你今天是客人,我來我來!”
“團長您坐,我能在退伍后見識老團長,是我的運氣。見到老團長,就像見到了我們部隊馳騁疆場的千軍萬馬。我小牛能活下來,能有機會給老首長續(xù)點水,我真心感到榮幸!”
“牛正龍,你還沒有完全回答我為什么要轉讓軍功章?”
“唉,生活所迫……”牛正龍低聲說。
“直說無妨。”
“團長,我復員回來后,被安排在東郊的一個信箱單位當工人,同本廠的小唐結婚后,第二年生了一個女兒。頭幾年,廠里效益不錯,除了工資,還有獎金,我們兩口子的收入,加上我父親有退休工資,一家五口日子還算好過。前年,國有企業(yè)大量裁減職工,由于我右腿被子彈打穿過,留下肌肉痿縮的后遺癥,干重體力活,比不上其他工友,成為下崗職工。從此,全家入不敷出。父親去世以后,母親的肝硬化越來越嚴重,可是我們沒錢,該醫(yī)醫(yī)不起,該吃藥吃不起,這春節(jié)后開學,女兒又要交學費了。聽人說這些年有的富人愿意出錢收藏軍功章一類的東西,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才想到了轉讓自己的……”說著說著,他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你這耳朵是被炸了的吧?”李棟良關切地問。
“是被地雷炸的?!?br />
“這些情況廠里知道嗎?”
“知道的。要不,怎么會要我下崗呢?”
“真是的,干不了重體力,可以安排做其它工作嘛!對你這樣的退伍軍人,就不能高抬貴手,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嗎?”李棟良搖了搖頭,說:“這有悖黨和政府的政策,也不是國企改革的初衷!”
“團長,說真的,動員我下崗的時候,沒想那么多,覺得自己是共產黨員、退伍軍人,應該帶頭服從廠里的決定。下崗后生活的百般無奈,才讓我慢慢地覺得有的事兒不對。”
“你找過民政部門嗎?”
“以前沒有,去年找過,沒啥實際意義?!?br />
“唉!”李棟良重重地嘆了口氣。
“團長,更讓人氣憤的是,有人居然說什么參加過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有什么了不起,那場戰(zhàn)爭本來就不該打?!?br />
“放他媽的屁!”李棟良突然暴怒,一巴掌打在茶幾上,兩個茶杯和煙灰缸都被嚇得直跳。“該打不該打由黨和國家決定的,當兵的人只管服從命令。為國流了血流了汗甚至獻出了寶貴生命的軍人,難道不應該受到尊重和關愛嗎?難道還要讓他們流淚嗎?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說這種話,我絕對饒不了他!”
牛正龍再次感覺到了首長的脾氣,他連忙說:“對不起,是我不該說這些讓老首長生氣的事!”
“不怪你,一點也不怪你。還有什么,你盡管給我說。”
“沒有了?!?br />
“那我問你,為生活所迫,只要人家給錢,或者給大價錢,你就真的愿意轉讓給人家嗎?”
“團長,我肯定要看人,我絕對不會讓它落到居心不良的人手里!”
“居心不良的人,臉上也沒刻字??!”
“團長,我也很矛盾,想轉讓點錢,為母親治病,給孩子交學費,但也確實擔心落到居心不良的人手里。所以,擺攤的時候,我連頭都不敢抬。一個當年沖鋒陷陣的軍人,居然轉讓軍功章,我無臉見人啦!”
“退伍軍人證書也轉讓?”
“這退伍證不會有人要的,因為里面有我的照片,而且是蓋了鋼印的。我?guī)纤?,是用以證明我的身份,證明我轉讓的東西是我自己的。團長,這退伍證從來就沒起什么作用,學生證可以用來購買半價車票,這退伍證能干什么呢?別說退伍證,就是有的車站碼頭售票處設個軍人優(yōu)先窗口都會遭到質疑?!?br />
“我相信,只要共產黨在,這種狀況通過努力是可以扭轉的!”
“團長,我也是這么想的?!?br />
“牛正龍,你過去是我的兵,現在是我的戰(zhàn)友,我們相互留個電話,方便聯系?!?br />
“是,團長!”
“你還要繼續(xù)轉讓嗎?”
“這……”
“這什么?你如果還要轉讓,就轉讓給我,我來替你珍藏,你開個價吧?”
“不不不,團長,我……我不轉讓了?!?br />
“這就對了嘛,這才像我當年的兵!”李棟良再次發(fā)了一支中華香煙,說:“你的情況和你所談到的情況,我都記下了,類似情況,我以前也聽說了一些。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退伍軍人,一個在職干部,我將把這些情況匯報給市領導!”
“團長,真是太好了,退伍軍人特別是復員戰(zhàn)士都會感謝您的!”
“都是自己的事,謝什么?”李棟良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說道:“你的困難得解決。我的意見,第一,我們年后要公開招聘幾十名城管人員,你不反對的話,到時候我通知你來報名,你雖然年齡超了,我為你這個復員戰(zhàn)士網開一面!”
“團長,這……”
“第二,我身上有一千元現金,你拿去先給母親抓藥,給孩子交學費,暫時緩沖一下?!崩顥澚紱]把話說完,已把錢摸了出來,遞向牛正龍。
“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我怎么可以要老首長的錢呢?”
“牛正龍,你是不是我李棟良當年的兵?”
“是,報告團長,牛正龍永遠都是你的兵!”
“那就得服從我的命令!”
“是!這……”
牛正龍緊緊握著李棟良的雙手,滿眼噙著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