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四季的故事】干糧(散文)
“干糧”,此生無法忘卻的一個詞語,今世難以抹去的一段記憶。
在我的老家,“干糧”泛指做熟后的飯,如窩頭、餅子、煎餅等,是各家各戶的主要食物?!案杉Z”做起來省事,吃起來方便,吃跑了肚子不容易餓,自然成為農(nóng)家飯桌上的主角。尤其是在農(nóng)忙時,莊戶人家啥時候吃飯沒個準(zhǔn)兒,一家人很難坐在一起,往往是肚子餓了就抓起干糧啃著,便是一頓。我小時候放學(xué)回家后,常聽母親說的一句話就是:“肚子餓了吧,鍋里有干糧,自己拿?!蔽覂簳r記憶中的一日三餐,通常就是啃干糧,就咸菜,喝開水,最多再配一碗玉米粥。
在老家的“干糧”中,窩頭是當(dāng)仁不讓、無可爭議的主打品種。老家的窩頭個頭大、份量足,每個在一斤上下,吃飯時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讓人感到踏實與滿足。莊戶人重活多,體力消耗大,又沒有多少油水,全靠主食充饑、咸菜伴飯,因此吃得特別多。我依稀記得,那時的成年男人一頓飯都要吃一個多的窩頭,吃下兩個、三個也不算夸張;成年婦女和半大的孩子,吃掉一個大窩頭也輕而易舉。在我們家里,母親對每個人的飯量都了如指掌,做飯時按人需求精確下鍋;鍋蓋一打開,每個人都知道拿多少、吃多少,不會不夠吃,也很少剩下干糧。
窩頭的樣子看似拙樸簡單,但制作起來并不容易。當(dāng)年老家窩頭的主要原料是地瓜、玉米或高粱的面粉,和出的面沒有多少粘性,極易散開,捏成一個面團(tuán)已是不易,再在中間捏出一個圓形的窩子,周圍厚度還要均勻,確實需要功夫。中間的窩子開得過小,窩頭便不易蒸熟,耗費柴禾,自然不可;窩子開得過大,窩頭又容易破裂,難以上籠,因此必須揉捏得恰到好處。窩頭的外表還要光滑美觀,不能呈現(xiàn)手指印子,否則也屬于功夫不到家。那時很多新媳婦過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學(xué)習(xí)做窩頭這一家務(wù)活;而窩頭的樣子,往往成為衡量一個家庭主婦靈巧或笨拙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沒有成年女性的人家做不了窩頭,便將面團(tuán)拍成鐵餅狀,貼在鍋壁上烙熟,老家稱之為“貼餅子”?!帮炞印庇捎谑前胝舭肟径桑云饋碛幸环N特別的香味,只是太耗費柴草。記憶中我家很少“貼餅子”,只是秋天煮地瓜時,母親會順便在鍋壁上貼一圈,一舉兩得,也使我忘不掉“餅子”的滋味。
窩頭不僅是家中一日三餐的主角,外出干活或?qū)W習(xí)時也不可少。我上初中時,中午飯在學(xué)校吃,學(xué)生們自帶的午飯都是清一色的窩頭。學(xué)校食堂的大蒸籠共有五層,專為學(xué)生和民辦老師熱(餾)窩頭用。那時各家的窩頭從顏色到形狀都大同小異,為了吃飯時不會拿錯,每個學(xué)生都用指甲在自己的窩頭上面做上記號,有的甚至劃上自己的名字。中午開飯時,五層蒸籠一字排開,蒸籠中間的窩頭布滿了五花八門的記號,成為一大奇觀。我家窩頭的大小,是母親按照我的飯量來確定的,每頓吃一個剛好。由于母親技藝純熟,所做的窩頭端正勻稱,在眾多窩頭中顯得出類拔萃,因而即使不做記號,我也絕對不會拿錯。到了高中,學(xué)生統(tǒng)一住校,周六晚上才能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時則要帶上六天的干糧。母親每次為我往包袱里裝窩頭時,都會多放一個,以備特殊情況;但我從來沒有吃完過,下一次都會讓母親少放一個。
窩頭中間的那個圓窩,就像一個無底洞,成為農(nóng)家心頭的一個傷疤,也成為我奮發(fā)向上的動力。由于都是以粗糧為原料,當(dāng)時的窩頭普遍口感不佳,即使是最好吃的純玉米面窩頭,吃起來也會感覺顆粒很大,下咽時有點兒劃喉嚨,但在當(dāng)時已屬于奢侈品,一年難得吃上幾次;高粱面窩頭蒸熟后看起來像豬肝,吃起來沒有多少香味,味同嚼蠟;最難吃又必須吃的,是地瓜面窩頭,蒸熟后又黑又粘,拿起來粘手,吃起來粘牙,下咽時費勁,冷卻后則堅硬無比,鄉(xiāng)親們戲稱“扔出去能打死狗”,讓人很難想象出自又松又軟的地瓜。根據(jù)這些雜糧的特點,鄉(xiāng)親們喜歡把地瓜面與玉米面混合,用玉米面的粗糙抵消地瓜面的粘性,做出的窩頭會好吃一些。但由于當(dāng)時口糧中玉米的比例大大低于地瓜,摻入的玉米面不可能很多,窩頭的主色調(diào)還是黑色。記不清多少次吃飯時,父親手拿雜面窩頭,笑著鼓勵我說,要想不吃黑窩頭,就要自己長本事!于是,我從小時候起便有一個強烈的愿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把窩頭中間的圓窩填平,把黑色變成白色,讓飯桌上的窩頭變成饅頭!
饅頭本來也應(yīng)算作“干糧”,但由于珍貴稀有,并不在當(dāng)年農(nóng)家的“干糧”陣營中。那時除了過年,平時根本就沒有吃饅頭的機(jī)會。即使過年,多數(shù)人家都會做兩種饅頭,一種是純白面的,一種是摻了雜面的,前者用于敬天地、敬祖宗和招待客人,后者則自家人吃,也算作過年改善生活。記得過年家里來客人時,除了陪客的父親,其他人都不上酒桌,也吃不到白面饅頭;而吃白饅頭的機(jī)會,只有在走親戚時。有一年春節(jié),我代表父親去看望老姑。中午用餐時,表叔陪我們在里間的桌子上吃飯,自然也是白面饅頭;而透過飄動的門簾,我看見老姑的家人都在外間吃雜面饅頭,當(dāng)然也包括老姑本人。老姑是父親的姑姑,此時已年近八十,又是我們專程看望的對象,而我們吃白饅頭,她卻在吃黑饅頭。我當(dāng)時雖然只有十一、二歲,但心里已感到不是滋味。當(dāng)然,我知道這不能怪表叔不孝,只怪當(dāng)時生活還比較貧困;而且我也明白,老姑此時吃黑饅頭,感覺肯定也會同白面饅頭一樣香!
與窩頭相提并論的“干糧”,是老家的煎餅。煎餅與窩窩頭相比,只是改變了形態(tài),材質(zhì)還是一樣的。煎餅一般要到冬天才做,因為攤煎餅很費功夫,一忙就是大半天,農(nóng)忙時根本沒有時間做。煎餅的好處是不易霉變,而且容易餾透,甚至用熱水或菜湯一泡便可以吃。每到冬天,由于沒有了農(nóng)活,家里通常一天只吃兩頓飯,早飯(也可稱午飯)便是吃菜湯泡煎餅。母親切幾片白菜葉子,燒一大鍋菜湯,全家都泡著煎餅吃。有一年的冬天,父親幫助朋友修磨沒有收錢,朋友過意不去,送給父親一個很大的綿羊尾巴。剝了皮的綿羊尾巴就像一塊潔白無瑕的玉石,被父親懸掛在房梁上,讓全家的生活頓時提升了一個檔次。每天,母親從上面切下薄薄的一片,用來爆鍋燒菜湯,讓全家渡過了一個香氣四溢的冬天。每次吃飯時,我都努力睜大眼睛,期望能在菜湯中找到一粒油渣,哪知綿羊尾巴全是脂肪,下鍋后竟然不留一絲渣子!
煎餅由于不易變質(zhì),出外時更便于攜帶。那些年,每年冬天村里都要組織“出夫”,參加大型水利工程建設(shè),我家都是由二哥參加。在本縣或鄰近地區(qū)修水庫時,二哥從家里帶上一大包袱煎餅和蘿卜咸菜,吃一個星期,然后深夜回家再拿。盡管當(dāng)時家里糧食捉襟見肘,但母親每次都會多給二哥放上十個煎餅。母親雖然沒有出過遠(yuǎn)門,但懂得出門在外的艱難,深諳出外時“一天帶三天干糧,秋天帶冬天衣裳”的道理。
與煎餅截然不同的“餅”,是老家的烙餅。白面烙餅在老家具有很高的地位,“大米綠豆飯,白餅卷雞蛋”,曾被鄉(xiāng)親們認(rèn)為是最好吃的飯。烙餅雖然也被稱作“干糧”,但平時很少吃到,尤其是純白面的,更別說卷雞蛋了。夏收時節(jié),由于搶收、搶種特別累,母親會做一、二次烙餅犒勞家人,但也要摻上部分地瓜面,舍不得全用白面。有趣的是,那時“白餅卷雞蛋”的說法卻非憑空想象,生活中切切實實存在:遇到左鄰右舍有人坐月子,母親都會送去三十個雞蛋表示祝賀;孩子滿月后,那家人會送來八張白餅和八個染紅的熟雞蛋,作為回謝之禮。此時,母親便會把熟雞蛋剝開,撒上一點兒細(xì)鹽,讓家人用白餅卷著吃,自然是難得的享受。
白餅帶給我的有味覺上的享受,也有貧困中的無奈。記得我上初中時,一次學(xué)校組織勤工儉學(xué),用獨輪車運輸磚頭,自己帶干糧作為午飯。當(dāng)時家里沒有白面,母親只好給我?guī)Я藥讉€煎餅。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別的同學(xué)帶的全是白面烙餅和咸鴨蛋,只有我一個人帶的是煎餅和咸菜。盡管有少年的自尊心,但我還是大大方方地和同學(xué)們坐在了一起,并沒有感到不好意思或心里不平衡。因為我知道,如果家里有白面,母親是一定會給我烙餅的;我還知道,此時母親的午飯,也許是稀粥,連煎餅也未必舍得放開吃。同學(xué)們見此狀況,紛紛搶走了我的煎餅,把白面烙餅分給我吃。
“干糧”留給我的記憶有苦澀,也有滿足與感恩,更有啟迪與動力。老家世世代代、祖祖輩輩沿襲的青黃不接的日子,那時已在逐漸改變,人們基本上做到了頓頓有“干糧”。對于過慣了窮苦日子的老家鄉(xiāng)親們來說,這已經(jīng)是非常幸福的事了。如今久居城市的我,不管餐桌如何豐富,都不會忘記當(dāng)年的“干糧”,無法忘卻那段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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